林杉自然也是注意到走在刑風前面的邢老漢臉上的怒容,但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如果邢老漢發現刑風去了宋宅,他對刑風發怒也是正常,但從書院去宋家,最便捷的路無需經過那所青樓,以此判斷刑風應該是從宋家出來後勿入煙花巷——當時的隔窗幾眼,看見刑風臉上失魂一樣的神情,更是有幾分確定了——那麼會是什麼事令邢老漢這麼惱火呢?
腦中的信息快速的交換著,只幾息功夫,林杉理清思路,臉上那抹異色早已不見,他就要坐回桌邊。很簡單的道理,他雖然與刑風有過幾面師生緣,但這種別人家的家事,自己怎麼可能手長去管?
只是他正要轉身回到桌邊時,樓下,邢老漢本來一邊走著一邊訓斥刑風的聲音忽然一滯,一聲輕響後,趴在窗沿上的莫葉滿眼吃驚的喊了一聲。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刑風雙膝跪地,他面向邢老漢,卻深深垂著頭,低聲叫道︰「爹」
邢老漢回過頭來,看見刑風當街朝自己跪下,雖然兒子跪父親在昭國屬孝禮,但他心里還是覺得有些不自然,因為他從未教導和要求刑風這樣恪守孝禮,所以一時之間他怔住了。
刑風喊完那一聲後,略微一頓就又說道︰「孩兒有錯,向您賠罪,請您不要再生氣了。」
「有什麼話,我們爺兒倆回去再說。」邢老漢回過神來,心中一軟,上前就要去扶起刑風。
當他的手快要觸到刑風的雙肩上時,就見刑風忽然抬頭,眼中的堅毅神情,讓已經與他近在咫尺的邢老漢不禁眼瞳微縮,雙手一滯。
刑風的聲音沒有揚高一分,但那語氣明顯有了變化,他開口,話語中的每個字似乎都如石擲地︰「但是,孩兒已經決定,不再念書。」
邢老漢聞言又是一怔,但他在這一怔中卻是慢不可察的後退了兩步,原本是要去扶起邢風的手,手指慢慢曲起成拳,在空中停住片刻後就反向按在了腰上,手指異常緩慢的摳向腰間皮帶的帶扣處。就听邢老漢一字一頓的說道︰‘不讀書?當初,你是如何對我承諾的?‘
邢風快速的看了一眼邢老漢按在腰間皮帶上的手,他像是意識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一樣,目中並沒有怯意,只是浮現出一絲掙扎的深情,轉瞬間歸于平靜。
其實,從三歲開始,邢風對老爹手中或是皮腰帶,或是青藤條帶來的傷痛因為逐步次疊加而熟悉,在邢家村,爹娘責打不听話的孩子,是鄉村小家家教方法中很常見的事,而行老漢並不是因為泄憤而濫打,若有動手的時候,必然是邢風惹了大禍。
便像今天這樣,邢老漢努力了十來年的結果,就被邢風一句話而放棄,他怎麼能不怒?而邢風已經做好了挨打的準備。
此時邢風微微垂下頭,臉上一片平靜,對于即將來臨的老爹的責打,即便是毫不顧忌的在大街上,他心里也沒有怨恨老爹的意思,反而有一絲讓老爹失望的愧疚。
如果這一頓打能讓老爹消氣,那便打吧,如果挨這一頓打,能讓老爹同意自己棄文從武,那麼這一頓打也就值得了。
但此時,他不知道,就在他身旁的飯店二樓上,從頭至尾清清楚楚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的林杉和莫葉兩人都是快看不下去了。
最難接受這一幕的是莫葉。
首先她無法像旁觀者一樣冷眼看著邢風挨打,其次是因為她在家中接受的林杉的照顧和教育方式中,從來沒有被打這一條例,所以她無法理解,究竟邢風的錯有多大?何至于要用鞭打這種暴力的方式來懲罰?而且還是一位父親對自己的獨子出手
當莫葉有些心急的看向自己的師父時,她覺得有些意外,因為師父似乎也因為這件事而心中不平,並且要下樓去阻止。
「你就在這里待著,我去一下即刻回來。」就听師父對她囑咐了一句便轉身下樓去,看見師父如此,莫葉終于安心下來,並心生一絲感激。
從小到大,在莫葉的心里,師父在對待旁事上或許有些冷漠,有些事,他不會主動去管,就算她出言請求,師父多半也是會拒絕的,但只要師父出手去管了,結果一定是會是她希望的那樣。
但是,林杉看不下去的原因並非莫葉所想的這麼直接和簡單。
雖說在他的觀念中,父母當街打孩子,一點家事在大街上公然作為,確有不妥,但這點不妥還沒有嚴重到令他準備出手阻攔的程度,他下樓去的真實原因出在邢風身上,他看出這個孩子身上有待挖掘的潛力,對其有所希冀。
樓下,邢老漢已經將腰間的皮帶解下,一端握在手里,他的手越握越緊,但卻遲遲沒有動手,良久之後,才听他如喃喃自語一樣低聲說道︰「為什麼不听話,為什麼總不能讓我省心一些,唉」
邢風听見這句話,眼中原本已沉澱下去的掙扎神色又濃郁起來。
現在他沒有勇氣去與老爹爭辯什麼,因為剛才那個說出口的決定消耗了他全部的意念。但此決定一說出口,他是怎麼也不會改變的,現在他只是不忍心看老爹這樣,所以他垂著頭低喊了一句︰「爹,你動手吧只要你別氣傷身子,孩兒承著絕不怨恨。」
邢風的話剛說完,就听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了他的名字,他下意識的抬起頭,當他看見從老爹身後走來的那個身形挺拔,一身素色袍子的青年文士走來,他的目光頓時變得敬畏起來。
「邢風」
熟悉的聲音,語氣中含著一絲冷肅,只說了兩個字,听到這兩個字後的邢風跪于街上時,原本平伏在地的兩掌,手指已在微微曲起,指甲在街面鋪蓋的石板上慢慢刮出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聲響,但他還是沒有說話,更沒有站起身。
邢老漢聞聲回頭,看見那向他走來的素衫文士,不由得也是愣了一下。他當然也認識這位書院的先生,與自己隔塘而居的鄰居,但這種認識只是局限于面部印象上,實際情況,除了他通過兒子得知這位先生姓木名文外,其他的就都不知了。
林杉走到離邢老漢還有兩步遠時停下腳步,他目含敬意的向邢老漢一揖,邢老漢連忙也動作生硬的抱拳還以一禮,然後林杉就先一步說道︰「在下是禮正書院的教書先生,本來與您的孩子刑風約在此處一聚,不想竟是這樣遇見。」
邢老漢沒有回頭去看自己那還跪在地上的兒子,在自己兒子的授業先生面前鞭打孩子,似乎有種不妥,這種處境令他的臉上露出一抹尷尬,他只能擠出一點不自然的笑意,對林杉說道︰「犬子頑劣,淨給書院添麻煩了,今天離學日,豈能還這麼勞煩先生。」
林杉微笑著溫和說道︰「我和這孩子好歹是師生一場,怎能輕斷恩義?他今天離學,身為授業先生的我也擔有責任,所以今天約他來這里一聚,就是想聊一聊他今後的作為。」
說到這里,林杉語氣微滯,他壓低了聲音才又說道︰「孩子大了,會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是壞事。院長在他走時給了他一封‘山水書院’的引薦信,只是他似乎不怎麼想去,而今天我們相約聚在這里,其實正是想談一談這件事。」
邢老漢听他這麼一解釋,眼中慢慢露出一片驚訝之色︰「原來是這樣可我那孩子竟一點也沒告訴我。」
林杉溫言說道︰「刑風在禮正書院學得十分認真,現在剛剛從書院離學,心情難免浮躁,這也在常理之中。」
邢老漢明白過來,回頭瞪了刑風一眼,丟下一句︰「還不快起來。」然後他又看向林杉,誠懇的說道︰「先生啊,刑風這孩子一出生時,他娘就去了,我一直擔心他性格上會有所缺失,但我是粗漢子一個,有些地方夠不著教不了,今天老漢冒昧的求您一次,就今天,好好的教這孩子一次,行嗎?」。
林杉微微一笑,然後語氣溫和的說道︰「我們兩家相鄰而居也有數年了,不要說這麼見外的話,我們先上樓去吧。」
邢老漢臉上露出感激之色,反手將剛從地上起身,才走到身後的刑風拽到身前,然後低聲對他說道︰「還不給恩師磕頭。」
刑風愣了愣,正要曲膝,卻見林杉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卻有一股力道,讓他難以動彈,接著就听林杉肅然說道︰「須眉男兒,雙膝跪父母,單膝跪君子,切記。」
刑風聞言心中一震,他看著林杉眼中的神情,想起年初開學時,郊游大會中射蟒的事,以及那天眼前這位先生對他先嘲後激的話語,他這次沒有選擇避過眼去,而是注視著林杉的雙眼,重重的一點頭︰「記住了。」------貌似有蟲,以後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