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天,細雪紛飛。
一向往來頻繁的官道上人煙稀少,放眼望去,細雪覆蓋山頭一片白茫茫,濕氣在地面結成薄薄的霜,官道崎嶇難行,依著山腳平時高朋滿座的小茶棚,此刻顯得冷冷清清。
「叩咯咯、叩咯咯……」清脆的馬蹄聲踩著穩健平緩的步伐由遠而近傳來,一名身著黑色大氅的年輕男子在小茶棚店口駐足。
他抬眸望了眼被寒風吹得搖搖欲墜的斗大「茶」字招牌,再打量一圈空蕩蕩的店鋪,像是猶豫很久,確定這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後才慢吞吞地開了口──
「店小二。」削瘦男子的嗓音是好听的中音,不似一般男子低沉粗獷,听在耳里很是舒服。
「啊?來了∼∼來了∼∼」因為天氣太冷,連蒼蠅都沒得抓的店小二赫然從睡夢中驚醒,匆匆擦去嘴邊的口水,直覺地拿起掛在肩上的布,胡亂地在桌上抹兩下。「請進,客倌。」
睡眼惺忪的店小二眯眸看去,只見男子牽著高大黑色駿馬站在寒風細雪中,雪花沾濕了他的大氅,瞧不見他刻意隱藏的臉,手中握著一把通體墨黑的長劍,望過去既突兀又不真實。
「趕了好長一段路,你不必急著招呼我,先伺候奔雷吧!」黑色大氅的帽檐遮住男子的五官,他將韁繩交給店小二,逕自入棚找個位子坐下。
「奔雷?」還沒完全睡醒的店小二,一臉錯愕地朝外頭左右張望,直到確定除了年輕男子之外沒有其他客人,猛一回頭,才恍然大悟男子口中「奔雷」,就是正對著他鼻孔噴氣的黑色駿馬。
「原來你就是奔雷啊!」店小二對著馬喃喃自語。怪怪,這匹馬長得比一般馬高大許多,他不算矮,卻幾乎都要抬頭看它了,尤其那雙烏溜溜的馬眼,炯炯有神,直勾勾瞪著他的時候直教人打從心底發虛。
「大堯!客倌叫你照顧他的馬,你對著它發呆做啥?還不快點到後頭拿干淨的水和飼料過來!整天就只知道偷懶貪睡……」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今天總算有客人上門,店老板急忙從後頭走出來,他一手扶正帽子,不住叨叨念念,「全天下大概也只有我這麼好心,會請像你這樣的懶鬼……」
「店老板,給我一些吃的,再幫我包一些干糧帶走。」年輕男子將長劍擱在桌旁,好聲好氣地打斷他的話。
「是、是、是,客倌,馬上送來……」「來」這個字還在舌尖跳動,店老板睜大雙眼,驚愕地瞪著正揭下帽子的年輕男子。
在這山腳下經營這座茶棚大半輩子,看過多少過客,卻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俊的男人。
他膚白似雪,束發未冠,有著漂亮的鳳眸和濃密卷翹的長睫,直挺的鼻梁下,魅惑人心的薄唇似勾未勾,要不是衣領間的喉結清晰可辨,他幾乎要以為眼前的人活月兌月兌是個貌美出塵的大姑娘。
「店老板,」俊美男子抬眸望他,薄唇揚起一抹笑痕,讓人如沐春風,「我餓了。」連一向對審美毫無天分、神經又超大條的三弟,常常都在他耳邊叨念說他好看得雌雄莫辨,要他沒事待在府里頭少出門招惹麻煩,要不是這一回人手不夠,他是萬萬不會出府的。
有時候,人長得太過俊美也是種麻煩,尤其──
是像他做這種買賣的。
「啊!是,馬上送來。」一雙老眼瞪得大大的,店老板動作遲緩地慢慢轉過身,手壓在心跳如擂的胸口。
方才俊美男子對他這麼輕輕一笑,他已經心如止水多年的心居然怦怦多跳了兩下……
完蛋了,他竟對個大男人感到心動,這樣算不算晚節不保啊?
「哎哎!你是哪里來的小乞丐?」猛地,店小二粗聲喝斥,引來俊美男子的注意。「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去去!快滾!」
「小哥,我不是來乞討的,拜托你行行好,讓我在這先躲一會兒。」回答店小二的是名猜不出年齡的少年,他一身風塵僕僕,似貓的大眼里透著驚慌,緊張兮兮地不斷回頭看。
「躲?」听見這個字,店小二更是猛搖頭,現在世道不好,誰知道這人是不是招惹到什麼凶神惡煞,要是收留了他,到時連他們一起拖下水就慘了。「不行!不行!快滾出去!」
他更努力地將人往外攆。
「小哥!求求你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就讓我躲一會兒吧!」少年的聲音更驚慌了,小嘴微微泛白。
「不行!不行!你少給我惹麻煩!」
「小哥,求求你了──」
「店小二,」將一切看在眼底,俊美男子終于慢吞吞地出聲,他清澈的眸光正好迎上少年不安的視線。「發生什麼事了?」
在這種教人凍進骨子里的細雪天里,眼前的少年並沒有任何足夠御寒的衣服,一身薄薄的棉布長袍,膚色白得透青,小臉髒兮兮的,乍看之下還真有點像小乞丐。
「客倌,這小子直嚷著要躲到棚子里,」店小二不悅地嘀咕,「問題這店就這麼大,他想躲到哪兒去?再說誰知道他招惹到什麼人?說不定到時連我們一塊兒倒楣!」
沒吭聲,俊美男子淡淡望向少年,因為天冷,此時少年的身子正不住顫抖。
「算了!」猛地,少年狠狠咬住唇,年輕的臉龐掠過一絲倔強。「我不求你,我走就是了!」
事到如今,他為什麼還看不清人心的淡薄呢?還有什麼好冀望的?
少年腳跟一旋說走就走,不料人還來不及踏出店外,店門口已經停下數匹馬,五、六名面無表情的彪形大漢正大剌剌地往店里走來。
方才的豪氣轉眼間消失無蹤,少年臉色瞬間刷白,無意識後退數步,驚慌的神情仿佛是看見牛頭馬面拿著勾魂鎖要向他索命。
「你這小子不是要走嗎?怎麼又踅回來了?」店小二咕噥著,但當他看見門外那群來者不善的大漢後,不由得也是一臉驚恐。「小子,他們該不會是要來抓你的吧?」
「嗯嗯。」用力的點點頭,少年的腳步一退再退,直到身後抵到了桌沿。少年驀然回頭,冷不防望入一雙澄澈如水的漂亮眼瞳。
俊美男子沒有錯看少年隱含在貓眼里的驚慌,那是種絕望的訊息,還有種豁出去一切的倔強。
這種眼神是如此似曾相識,男子心念一動,突然掀開寬大的黑色大氅。
「躲到我身後吧!」他薄唇勾起淡淡的笑弧。
他要救他?少年有片刻的怔忡,旋即躲進他坐的椅凳後,俊美男子立刻用黑色大氅將他蓋起來,若不仔細看,很難發現有人躲在里頭。
「謝謝。」將整個身子縮得小小的,少年低聲道謝。
俊美男子沒有回答,只是慢條斯理地替自己倒杯茶,對緊跟著進門的凶神惡煞視若無睹。
「店小二!」為首的大漢一進門就沉喝出聲,「剛才有沒有一名少年來過這里?」
「啊?」被為首的大漢這樣一問,店小二的腿不爭氣地直打哆嗦,他結結巴巴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我我……」
「到底有沒有看到?」為首的大漢朝他惡狠狠的皺眉。
「……有!」好不容易找到舌頭可以說話,店小二連忙點點頭。
「他人現在在哪里?」
「他他他……」
「在哪里?」
不敢說,是怕得罪另一位客倌,畢竟人家手中也是拿劍的,店小二可憐兮兮地看向俊美男子。
「哼!」跟著店小二的目光,為首的大漢大搖大擺地走到俊美男子桌前,巨掌用力往木桌重重一拍,讓人不禁擔心起木桌是否會當場灰飛煙滅。「臭小子,我勸你少管閑事,乖乖把少年交出來,要不然別怪大爺我對你不客氣!」
听見大漢的粗聲威脅,躲在黑色大氅里的少年縮得更緊了。
蹙蹙眉,仿佛對他的粗魯感到難以忍受。俊美男子揚眸看他,好听的嗓音輕聲細語的。
「我沒有看見你所說的少年。」
「小子,你可能不知道自己插手什麼事,」為首的大漢模模腰間的金色令牌,「我勸你想清楚,乖乖把人交出來。」
「我說過了,我誰也沒看見。」
「我警告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最後一個「酒」字飄在空氣里,顯得十分微弱。
誰也沒看清俊美男子的劍是何時出鞘的,只覺眼前銀光一閃,冰冷的劍鋒已經抵在為首的大漢喉前,森冷的劍氣冷得直教人打從心底發寒。
「大膽!」其他的壯漢見了,眼看就要拔劍。
「我再說一次,我誰也沒看見,」緩緩的,俊美男子綻出人畜無害的笑容,手中寒氣森森的長劍卻更逼進一分。「你听懂了沒有?」
「大家都別動!」這一回,換為首的大漢結巴,冷銳的劍鋒緊貼著他的肌膚,似乎呼吸只要用力一點就會劃破他的喉嚨。「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就算是皇宮來的人也一樣,我說沒看見就是沒看見。」俊美男子薄唇勾笑,說起話來還是不慍不火,和他手中的長劍極不相襯。
「知道我們是皇宮里的人,你還敢插手!」
「我誰也沒看見,這不算插手,」持劍的手微微用力,為首大漢的頸間已滲出血絲。「本爺今天心情好不想見紅,我數到三,全部給我滾,要不,所有人的腦袋都給我留下!」
「你敢!」為首大漢怒喝。
「一.」眼皮子也不撩一下,俊美男子已經開始數。
「你難道不怕得罪我們,到時連命都沒了?」知道他是來真的,為首大漢開始發抖。
「二.」對他的話恍若未聞,俊美男子持杯就口。
「……算了,我們走!」還真的沒有勇氣讓他數到三,為首大漢會害怕是有原因的,這麼多高手在這里,竟沒人瞧清他的動作,教他怎麼不打從心底發毛。
識時務者為俊杰,就先走吧!他就不信那少年可以藏一輩子,他們遲早會抓到人的。
听見大漢們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少年連忙從他的大氅里鑽出來,髒污的小臉上滿是感動,似貓的大眼里掠過異樣的光芒。「謝謝你救了我。」
在這些日子里,他是唯一肯對他伸出援手的人,看來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吧!
「小事一樁。」微微點了點頭,俊美男子朝他淡淡微笑。
不安地低下頭,少年蒼白的臉頰浮現兩抹可疑的緋紅。
「雖然他們已經離開,不過你自己還是要小心點。」俊美男子收劍入鞘,語氣雲淡風輕,似乎方才的事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
他會救這少年沒別的意思,全然是這少年讓他仿佛看見當年殷柔的影子,所以才會忍不住出手相救。
殷柔……曾幾何時,她對他而言已經成為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公子,謝謝你,」少年絞緊細瘦的手,說出來的話像刻上去的字那般用力,大眼眨也不眨地望住他。「我會一輩子記住你的大恩大德,一輩子都記得!」
听見少年咒誓般的話,俊美男子一笑置之,伸手揉揉他的頭。
「你不用太在意,大氅你拿去穿吧!要不你遲早會凍死在這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