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鳴城
「沒想到城外蕭條荒涼,城里倒是繁榮景象。」踏入景鳴城里,若易輕聲道。
隔著一道大紅城門,里外的景象截然不同。
熱鬧的大街上攤商林立,吆喝聲此起彼落,賣瓜果的、賣首飾的,讓人完全無法想像城外是片一望無垠的荒漠。
軒轅-不免訝異的回眸,自從那天爭執後,這是她三天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景鳴城是這片沙漠中唯一的綠洲,城里的物資不虞匱乏,這也是為什麼當時我久攻不下的原因,」軒-解釋,「景鳴城主堅持守住城門,我方大軍卻面臨兵糧飲水短缺的問題,讓我傷透腦筋。」
「但你是名滿闕陽的護國大將軍,沒有任何事能難倒你,」若易淡無血色的粉唇微微一笑,難得好心情的沿街閑逛,「咦?這是什麼瓜?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沙漠綠洲所產的瓜果本來就特殊,你沒見過總是難免。」見她心情似乎有好轉的跡象,軒-溫聲回答。
這樣比他們這幾天劍拔弩張的氣氛好多了,她還是笑起來好看,相對的他也放心。
「原來月系就轉世在如此繁榮的景鳴城里。」話題一轉又繞回月系身上,她笑咪咪地說。
「若易——」
「軒-,陪我逛逛好嗎?」不讓他把話說完,若易輕輕挽住他的手,笑得明眸彎彎,「我第一次來景鳴城,好多東西都很新鮮。」
總覺得她的態度有點怪,偏偏哪兒怪又說不上來,軒-皺眉。
「你不願意?」她眨了眨美眸,輕快的語氣一如從前,仿佛之前的爭執不曾存在。
「沒有不願意,你想逛我就陪你逛吧!」薄唇勾起一抹淡笑,他回答。
「好,」笑容更甜,甜得有些不真實,若易用力點頭,「那我想先嘗嘗豆腐腦兒的滋味。」話才說完,她立刻拉他到旁邊的攤子坐下。
小販立刻熱情的過來招呼。
「老板,來兩碗豆腐腦兒。」若易笑咪咪道。
「好,馬上來。」
「趕了大半天的路,坐下來吃豆腐腦兒最好了。」她笑著對他解釋,濃密的長睫巧妙地掩住她真正的心思。
但是我不能愛你,若易,你對我的愛我無以為報。
她的心早在三天前听到這句話時就死了,連淚都流干了。
其實她沒有什麼好難過不是嗎?她從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會是孤獨的,軒-的出現只是場意外,並不會改變什麼。她從前最喜歡的也是軒轅-的深情啊!
與軒-相識短短數月,她卻有種認識一輩子,歷經滄桑的錯覺,感覺自己已經蒼老好幾十歲。罷了、罷了,深愛月系的軒-就讓他繼續深愛吧!只要他好就好,她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只不過——
小手捂上狠狠抽疼的傷口,她私心里真的好希望在她額心留下印記的男人就是軒-,好希望自己曾被他深愛過,這種渴望強烈到把她的心都擰疼了。
就讓我佔用軒-半天吧!月系,等到日落的時候,我會把他還給你的。
借給她半天就好,借她半天她就心滿意足了。
囫圇吃完豆腐腦兒,若易像趕時間般匆匆拉著軒-逛過賣著各式新奇物品的長街,中途還央求他買了好大顆、從來沒見過的翠綠色瓜果,因為不知道該如何解決,若易索性一路抱著走,最後還特別去參觀百鳳國最後城主的故居。
「為什麼我們非來這里不可?」俊顏難得出現變化,軒-咬牙問。
「因為客棧掌櫃介紹我們來逛的呀!」若易表情有些無辜,「怎麼?有沒有仇人相見、份外眼紅的感覺?」
「笨蛋!」忍不住低罵,軒-輕哼一聲拂袖而去。
好久沒被他罵笨蛋了,感覺好熟悉,若易心頭沒來由一陣微酸,但仍故作無事的追過去。
「軒-,你在想什麼?」親熱地挽住他的手,她笑問。
「沒什麼。」
「軒-,你明明心底有事卻不說。」她皺眉嘀咕,像只蒼蠅黏在他身旁。
「真的沒什麼。」他搖頭。
他只不過想起從前種種突然覺得有些諷刺,一將功臣萬骨枯啊!
「討厭,已經黃昏了。」若易眯細美眸,望著夕陽余暉照在景鳴城歷經風霜的黃土色城牆,她悵然地低喃。
「黃昏有什麼不對嗎?」陪她逛過大半個景鳴城,時間當然不早了。
「軒-……」用力吸口氣,她輕聲喚。
「嗯?」
「我想我們就到這里吧!」緩緩的,若易松開他的手。「就到此為止吧!」
緣分這種事真的很奇妙不是嗎?
如果那一天她沒有刻意撞著軒-、如果她沒有突然發病,他和她就不會相遇了。
如果那一天她沒有遇見他……
「到此為止?我不懂你的意思?」方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麼突然說變就變?軒-皺眉。
「我想我還是沒辦法陪你去見月系,」眼睫泛著淚光,她仍是朝他燦爛一笑,「我原以為可以,但我發現我真的做不到,所以我們還是在這里分開吧!從此分道揚鑣,誰也不欠誰。」
也是該把他還給月系的時候了……啊!不能說還,因為軒-從來就不屬于她。
「你在胡說什麼,你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能到哪里去?」听見她說要走,心里沒來由的發慌,軒-怒斥。
「我無所謂啊!沒有任何親人的我到哪兒不都一樣?」若易笑著反駁,「軒-,你不用對我感到愧疚,我可不想當你的包袱。」
「笨蛋!我從沒說你是我的包袱,」又急又怒,卻又模不透她心底在想什麼。「別再說什麼分道揚鑣的傻話。」
「軒-,一心要去見月系的你,為什麼不讓我走呢?在我還沒認識你之前,我一個人也活得很好,不是嗎?」
「……」
「你不肯放開我,卻又不肯愛我,這樣只會讓我更難受。」她皺眉低語。
「若易。」
「你放心的去見月系吧!不用顧慮我,我相信她一定在等著你,」就像她等著在額心留下印記的男人,一直等著等著……「千萬別讓她像我一樣失望。」
「笨蛋,拖著這樣病骨的你一個人能去哪里?」想握住她的手,卻被她先一步避開,軒-咬緊牙。「一日不喂藥就少一日可活,要如何一個人活下去?」
眼前世界模糊一片,她倔強地不肯讓淚落下。「我會一個人好好的活下去。」
「我說過我會陪著你!」望著她蒼白的小臉,他真氣惱她的倔性子。
聞言,若易心頭微震,淚珠滾落頰邊。
原來他心底多少還是掛著她呀!這樣她就該要心滿意足了,人是不可以太貪心的。
「但是你能陪我多久呢?」若易後退兩步,強迫自己和他拉遠距離,不然她怕自己會不爭氣地撲進他懷里。「軒-,你走吧!我一個人會很好的。」
「蘭若易!」
「軒-,你別再靠過來,倘若你再靠近我,我會傻得以為你對我是有感情的,」若易淚眼朦朧的笑說,「如果你不愛我,就請你放開我吧!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緊抿的薄唇不發一語,軒-瞬也不瞬地望著沙漠燦金色的夕陽照在她嬌小的身軀上,瞧上去既孤單又哀傷。
她想走,在他心底掀起滔天巨浪,難以言喻的不安包裹住他,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軒-,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若易朝他深深一鞠躬,淚水無聲滴落地面,迅速被黃土吸收。「謝謝你,軒。」
不再多看他一眼,就怕自己脆弱的模樣被他看見。她望向天邊的彩霞,胡亂抹去淚痕,搖搖晃晃往反方向走。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煢煢白兔,東走西顧呵!」
軒-欲追上去的腳步停下,整個人僵住,他听見了她說的話。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好熱,真的好熱,頭暈眼花的,」沉重的腳步再也無法移動,抱著翠綠瓜果的若易索性躺了下來,抬起一只玉臂遮住刺眼的光芒,「都已經黃昏了,怎麼還這麼熱啊?」
這一回,她和軒-算是徹底分開了吧?
見過月系後的軒-,不知道會不會從此和月系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把她忘得干干淨淨。
忘得干干淨淨……等她到了陰曹地府,孟婆湯她一定喝特別大口,她也想忘記啊!她再也不要帶著讓人如此心痛的愛,她什麼都不要再記得。
淚水順著眼角滾落,想到再也見不著軒-,她的心就好酸好熱,心痛得無以復加,結果到頭來他什麼也沒留下,只從他身上討來一顆大綠瓜。
早知道……早知道那一天她就別當什麼偷兒,不當偷兒就不會遇見軒-,沒遇見軒-,她就不會一個人可憐兮兮的在異地掉眼淚了。
軒-不知道見著月系沒有?他們有沒有痛哭流涕的抱在一起?有沒有滄海桑田的感慨?不知道軒-心底還有沒有念著她?
唉!不想了,越想她胸口的傷越痛。
好熱啊!太陽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下山?她的頭好暈,整個人好不舒服。干脆她就躺在這兒熱死好了,熱死後她就能喝孟婆湯,從此以後什麼都忘記……
什麼都不想記得了。
站在籬笆的另一頭,一身湖水綠、背他而立的縴麗女子就是轉世後的月系吧!
不知站在這兒多久了,軒-一動也不動,眸子緊望住女子的一舉一動。
他是真的想見她嗎?為何他的腳步始終踏不出去?
眼前不斷浮現若易甘願舍身保他的那一幕,還有她單薄脆弱消失在夕陽里的身影,心中煩煩亂亂,都是擔憂她拖著病骨往後一個人該如何生活,會不會連今年冬天都熬不過?
他心心念念的月系就在眼前,他卻滿腦子想著另一個女人……
頎長削瘦的身影不動如山,任輕風撫過他如雪的長發,軒-閉上眸,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是若易淚眼婆娑的模樣。
原來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他看不明白而已。或許他無法完全忘記曾深愛過的月系,但是他已經有了更重要的人。
因為已經遇到更重要的人。
薄唇勾起淡到不能再淡的笑痕,軒-倏然旋身,白發在空中揚起美麗的半弧,記憶里若易似乎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他卻後知後覺沒有發現。
他承諾會一直陪著她的。
心中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正在整理花圃的月萌抬起絕美的臉龐,若有所思地望著籬笆另一頭。
方才是她的錯覺嗎?總覺得有人站在後頭看著她,那種感覺好熟悉,仿佛是她等待已久的人。
月萌直覺想追過去,身後卻響起溫柔的呼喚。
「月萌,」年輕男子匆匆從屋內奔出來,俊逸的臉龐滿是欣喜,「你爹已經答應我們的婚事,我馬上回去請娘來提親。」
「是嗎?真是太好了,」月萌嬌羞一笑,立刻被甜蜜的氣氛所感染,但她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眼空無一人的籬笆那頭,心中似乎有些悵然,「真是太好了。」
「嗯,」年輕男子充滿愛憐地握住她的手,「我發誓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絕不辜負你!」
咦?惱人的熱氣不見了,是太陽下山的緣故嗎?
若易反應遲鈍地抬開遮住眼眸的玉臂,冷不防望住一雙深不見底的妖美黑眸。
「你、你……」呆呆的望著他,若易緊縮的喉嚨發不出聲音。
是因為她太想念,所以眼前出現幻覺嗎?因為她太想念剛分手的軒-,所以才會看見他站在面前。
「笨蛋!」俊顏微變,軒-忍不住低罵,目光無法自她哭得很丑的小花臉移開,整顆心都軟了。「這就是你好好照顧自己的方式嗎?原來你照顧自己的方式就是在烈陽下曬成干尸。」
「軒……-?」被罵得肩頭微縮,美眸緩緩眨了眨,淚水很不爭氣的先一步自紅通通的眼眶里滾落。
會罵人,不是幻覺,真的是軒-站在眼前。
「明知道不能待在太陽下,為什麼還躺在這兒?」沒好氣地將她拉進懷里,軒-緊緊抱住她,用力得仿佛想將她揉入骨血里。「你是存心糟蹋自己嗎?」
如果他沒及時找到她,她就打算在這里曬到天荒地老?然後變成干尸?
鼻子里嗅進的都是他的氣息,若易僵硬的任由他抱著,好害怕自己一動美夢就會破滅。
「軒-,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你不是去見月系?」她不確定的問,那他只是忘了什麼東西,或只是來看她一眼,最後還是要離開嗎?
「我有去找月系,但終究沒有見她,」咬緊牙,他低語,「我發現在我心中……已經有了比她更重要的人。」
額心的胎記好燙,若易听了眼淚更是拚命掉個不停,一顆心又酸又軟。「在你心中還會有誰比她更重要?」她忍不住酸溜溜的問。
「就是你呀!笨蛋,」雖是低罵,但語氣里充滿寵溺,他無聲嘆口氣。「我站在月系屋前,腦中想的全是你,無論如何也放不下你。」
「真的嗎?還是哄哄我而已?」她故意又問。
「我從不說謊。」他瞪她。
「這是夢嗎?軒-?」伸手抱住他勁瘦的腰身,若易說什麼也不肯放開,好似永遠都流不盡的淚水浸濕他衣襟。「其實這是夢吧!所以你才會回到我身邊。」
「這不是夢,你感覺不出來嗎?」軒-輕輕抵住她的發心,「我保證會陪你到最後,絕不孤單留下你。」
他說會陪她到最後?
聞言,若易將他摟得更緊。
如果有他陪她到最後,那麼就算她注定薄命也沒關系,就算到了地府喝下孟婆湯,她也絕對不會忘記軒-!
「軒-,你是因為喜歡我才回來吧?」若易淚眼婆娑地凝睇他,「先說好,我不要你的憐憫喔!」
「我若是對你沒感情就不會回來,我的心腸還沒有軟到這個地步。」望著她額心的淚珠型胎記,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在軒-心底發酵,隱隱有種錯覺,這滴淚是他好久好久以前留下的。
因為幾經轉世被錯過的她,執念極深的魂魄禁不起一次次辜負,才會變成如今身子骨單薄的若易。
「我喜歡你,若易,」他輕輕吻住她的唇,他的唇溫很涼,卻有股溫暖熨燙進她的心底,「或許我對你的喜歡已經到了愛的地步,甚至超越我的想像。」
他說愛她了!若易落下激動又開心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