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位居深山,其間飛泉如輕煙,垂流直下的流瀑在溪畔匯聚成泉,蜿蜒成一泓清澈見底的小溪。
杏花沿岸成林,為這家臨溪畔、只供酒的「詠醉仙」酒樓,增添一分詩情畫意的美景。
「客倌,您的杏花汾酒。」
「擱著吧!」
夜絕影雙手負于身後,為眼前一方風水寶地贊嘆不已。
在十年九旱的三晉月復地,有這樣一處豐沛的溪源水流,實屬難得,莫怪此地會成為隋煬帝修建汾陽宮的所在。
「客倌,要再多上幾樣小菜,或者再幫您熱過一回嗎?」
這公子爺和一般客人真不同,憑欄遠眺水景已半個時辰,先前上的酒菜早已涼透,他只好出聲再問。
夜絕影回身,卻在瞬間捕捉到一抹縴白倩影。
「再幫我添一副杯箸,請那白衣姑娘與我同桌。」
語落他旋身,薄唇淡揚地將視線重新調回眼前水景之上。
店小二甫下樓,便眼尖瞧見一身白衣的水蘊曦走近,立刻將布揣到肩上,上前熱絡招呼道︰「姑娘里面請,公子爺在里頭候著吶。」
他說話的同時,一雙眼管不住地往姑娘清冷姣美的臉龐直瞧。
此地臨近塞外,多的是輪廓深邃的北方佳麗,然而若與那些艷麗的姑娘相較,眼前這三分清雅、七分慧黠的姑娘還猶勝幾分。
無視店小二稍嫌無禮的注視,水蘊曦顰眉說道︰「小二哥你認錯了,我並沒約人。」
「姑娘別同我開玩笑了,公子爺候了你好久,打老遠見著你,就讓小的領姑娘上樓。」
店小二這麼一說,水蘊曦不由得抬頭往樓閣上張望。
「姑娘請吧。」店小二哈腰鞠躬,一邊差人將姑娘的馬領入酒樓後的馬廄。
眼下狀況迫得她不得不進「詠醉仙」,才上樓閣,一抹裝束簡單、背對著她的高大身形映入眼底。
「小的先告退,晚些把熱過的酒菜送上。」
店小二離去後,夜絕影旋過身,語氣平穩地朝她抱拳作揖。「曦姑娘有禮。」
「是你!」水蘊曦柳眉微挑,清澈如水的眸里,滿是不可置信,無法相信兩人真如他先前所言——後會有期?這未免太巧了吧!
「你跟蹤我?」
夜絕影嘴角揚起莞爾的笑,黠亮的黑眸有著濃濃的興味。「我比曦姑娘早到一步,真要懷疑,該是曦姑娘跟蹤我的成分大多了。」
「哼!強詞奪理。」見男子那張總懸著笑的可惡俊臉,水蘊曦三步並作兩步地向前跩住他的衣襟。「把我的珍珠匕首還來!」
他揚眉,輕輕握住那粉拳,沉穩地說︰「曦姑娘莫急!咱們有的是時間。」
「我可沒時間同你瞎耗!」水蘊曦冷眸瞪著男子逾矩的手,冷冷揮開他。
他那帶著粗繭的厚掌覆住她軟白柔荑,手上仿佛還殘留著他的手溫,讓她無由來一陣煩躁。
夜絕影不疾不徐地將兩只瓷杯斟滿酒,望著姑娘冷凝的臉,笑道︰「曦姑娘若真這麼趕時間,咱們明日就啟程至撫順。」
熟悉的地名讓水蘊曦冷眸微眯,撫順是女真支族最常出沒之地,雖然只知靈珠落在女真人手上,但先進撫順再視情況決定往何處而行,也是她一開始的打算。
她思緒迅捷地搜尋著那唯一的可能——「你是道然大師的弟子?」
他贊賞地揚唇。「在下夜絕影。」
水蘊曦難以置信地愣了下,一張俏臉在瞬間染上慍色。
夜絕影!他竟然真的是道然大師的弟子!
她沒想到,她得與一個惡徒同行至女真。
見到她臉上顯而易見的震驚,夜絕影知曉她定是為黃大娘的事對他心生偏見。
無妨,日久見人心。
夜絕影從容撩袍坐下,視線落在眼前的汾酒之上。「這汾酒是杏花村的名酒,酒色清透如水、透著一股清香,姑娘不妨嘗嘗。」
水蘊曦哪管汾酒是好是壞,只明確知道她不會同這惡徒同行!她輕移蓮足,轉身就要離開。
「天命不可違,既是上天的安排,姑娘又何必違命?」他慢條斯理的吐出一句話。
她才不信什麼上天安排這鬼話!水蘊曦回身,擰眉輕道︰「我一個人也可以取回靈珠。」
「殊途同歸,姑娘又何必拂逆天意呢?」
水蘊曦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不予回應。
黑眸閃著幽光,夜絕影斂眉輕道︰「更何況女真部落不若姑娘想的簡單,漫無目地亂闖只會為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靈珠是靈珠島的鎮島之珠,這女真人奪人之物,本就不對!」她義正詞嚴地說,性子里的剛正率直表露無遺。
見她態度堅定,夜絕影不想硬踫硬,更加深她對他的壞印象,思緒一轉,他雙眸閃過一抹顯而易見的——狡獪。「姑娘不想要回你的珍珠匕首了?」
水蘊曦愣了愣,險些忘了她的珍珠匕首還在他手上。
突然,她想通了,他早就認出她,所以才「脅持」她的珍珠匕首來控制她。
該死!這總面帶微笑的偽君子!
水蘊曦蹙眉指著他俊挺的鼻梁,忿然道︰「你這小人!」
夜絕影不置可否地輕聳肩。「誰會想到,姑娘這把珍珠匕首會有這麼大的用處呢?」他由懷中拿出她的珍珠匕首把玩著。
水蘊曦氣急敗壞地瞠眼瞪向他。「你要怎樣才肯還我?」
夜絕影笑了笑,再次將她的珍珠匕首收入懷中,劍眉略略一抬,顧左右而言他道︰「嗯!這汾酒果真名不虛傳,你不喝嗎?」
「夜絕影!」她氣得揚掌擊桌,將擱在她這邊的酒杯震出幾滴酒。
他淺斂眉,語氣平沉地提醒︰「別把店小二嚇壞了。待酒足飯飽後,咱們再商討接下來的行程也不遲。」
水蘊曦回神,眼角余光捕捉到店小二端著菜,瑟縮在梁柱旁的身影。
見到姑娘那雙噴火的清眸朝他望過來,未見過世面的店小二嚇得忙不迭道︰「沒、沒!小的沒嚇著,呵!二位請慢用、慢聊,這杯是掌櫃特別招待公子爺,是咱們‘詠醉仙’新釀的酒。」
擱下熱好的菜,店小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逃命去也。
水蘊曦的目光自始至終沒離開落荒而逃的店小二身上,她從不覺得自己的眼神有多銳利、脾氣有多火爆,總而言之,全是眼前這氣度沉穩、不動如山的斯文男子惹的禍!
「假若姑娘真不想與在下同行,在下也不勉強,咱們撫順見。」夜絕影說得無奈,嘆了一聲後,又如常舉箸用菜、飲酒。
那模樣優雅地與他身後的美景,仿佛融成一幅閑適的水墨畫。
水蘊曦眯起水眸、緊握秀拳,一口氣飲下面前的酒,試圖厘清紊亂的思維。
好,他要同她耍心機是吧!那她就姑且順應「天意」,再找機會取回她的珍珠匕首!
解上圈著白狐毛的月牙白軟裘,水蘊曦在他對面坐下。
夜絕影微訝,笑意不減地將她恨得牙癢癢的模樣納入眼底。「怎麼?姑娘想通了?」
師父怎麼會說水蘊曦是他的貴人呢?瞧她恨不得將自己生吞活剝的模樣,他頭一回對師父的話產生了質疑。
水蘊曦瞥了他一眼,學他的從容悠然進食,賭氣地忘了自己的酒量淺,硬是連灌了好幾杯酒。
兩人之間靜默無語,夜絕影眸中閃爍笑意,樂見其成地放寬心享受這難得的愜意。
清香芳醇的美酒滑入喉中,溫暖了她的身子,染紅了她的芙頰。
未半刻,還沒來得及贊揚出聲,她直接咚地一聲趴臥在桌上。
夜絕影揚眉,不是吧!才幾杯酒就醉了?
連喚了數聲得不到反應,他酌量了半刻才揚聲喚道︰「店小二!」
店小二聞聲迅速出現在他面前,可掬的笑容因為瞧見趴臥在桌上的姑娘,而僵凝在臉上。
「這附近有可以投宿的客棧嗎?」
「有,一里外有間客棧,是村里唯一的客棧,不過……要不要的到房間,得看公子爺的運氣。」店小二誠實道。
夜絕影聳肩,回以一笑。「就姑且踫踫運氣吧。」
「那就祝公子爺好運,這天候愈晚是愈凍啊。」
夜絕影拿出銀兩結帳,瞥了姑娘一眼後,健臂一揚,打橫抱住醉美人。
「那姑娘的馬……」
「我們明日再來取。」夜絕影又賞了店小二一些碎銀,請他代為照顧馬兒。
「是,客倌慢走。」
冷風驟起,他踩著沉穩的腳步,替姑娘攏緊身上那月牙白軟裘後,才往另一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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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間房?」
這杏花村雖然地處偏遠,但卻臨邊陲之地,往來商旅甚多,許是如此,這規模甚大的「逢遠客棧」成了當地熾手可熱,一房難求的客棧。
「是,就剩一間房,客倌要是不要?」掌櫃低著頭,撥著算盤的手一刻未停,似乎也不挺在意客人是否要留宿。
夜絕影無奈一笑,眼下狀況有些棘手,若兩人共宿一房,怕是姑娘酒醒後會扒了他一層皮吧!
「客倌?客倌!」撥完算盤,掌櫃抬起頭,卻瞧這懷里抱個姑娘的年輕人就這麼杵在櫃台前發愣。
「也罷,一間房就一間房吧!」夜絕影微微頷首,當下做了決定。
掌櫃聞言立即揚聲差人領兩人進廂房。
隨著店小二進入素淨整潔的廂房,夜絕影才低頭看著始終被自己抱在懷里的姑娘。
她眉彎、櫻唇,兩把墨扇在仍泛著紅暈的雪顏下形成兩道淺影,絕美的模樣教人無法移開視線。
夜絕影瞅著她,雙眸興味更濃。
此刻的她出塵靈美地宛若黃山雪景,晶瑩清靈,更似谷中飛泉,輕紗飄渺,晴雨皆悅目。
他在黃山離群索居了十多年,不懂什麼人情世故,除了師父以外,沒接近過任何人,在他的世界里除了習武、讀書、觀天研卦外,是與世隔絕的單純。
這樣把心思落在姑娘身上是頭一回,讓他有些陌生。
一聲輕嚀,拉回夜絕影飄渺的思緒。
他從容不迫地收回目光,迎向水蘊曦茫然的眼神。
她愣愣地問︰「為什麼……你在這里?」
「你醉了。」他不疾不徐開口,仿佛他出現在她身邊是多麼理所當然的事。
「醉了?」她腦袋泛疼,一時間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離開「詠醉仙」的。
夜絕影溫和的俊顏揉著淡笑,好心地提點。「曦姑娘才喝了三杯酒,就倒地不起,此等酒量實在罕見。」
他這是在揶揄抑或是調侃?水蘊曦陡然變了臉色,瞠眸冷道︰「本姑娘酒量好不好與你無關。」
他倒也識相,寬肩微聳,乖乖閉嘴。
霍地,同時不說話的兩人讓氣氛陷入寂靜,再由那莫名的寂靜緩緩轉為——尷尬。
「我醒了,你怎麼還在這里不走?」
她圓瞠水眸,惱火的思緒輾轉由腦中掠過,自小學習的禮儀全被眼前悠然從容的男子,破壞得消失殆盡。
「走去哪?這是我的房。」他好整以暇地望著她,語氣極為無辜。
這人……怎能永遠是一副八風吹不動的沉穩模樣?她不得強烈懷疑,就算天地在瞬間崩裂,他神情依然是讓人難以揣度的高深莫測。
難道他不知道,孤男寡女不能共處一室嗎?就算她醉酒,他也不能冠冕堂皇,留在她的身邊不走,天吶!這……教人看了,別人會怎麼想?
「那我回我的房!」
水蘊曦掀被正準備下床,夜絕影出聲阻止她。「姑娘不用麻煩了,咱們共住一間房。」
轟的一聲,水蘊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麼。
「這是此地唯一一間客棧里的唯一一間房。」以為她沒听清楚,夜絕影淡淡地開口解釋。
外頭天寒地凍,似乎已言明她無半點退路可選擇。
水蘊曦愣了下,待思緒逐漸恢復清明後,她滿月復疑惑地開口︰「我又怎麼會在這里?」
夜絕影抬眉瞅了她一眼,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去同店小二幫你要杯醒酒茶,回來再談。」
「站住!」
夜絕影旋身,黑眸瞬也不瞬的瞅著她。「怎麼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水蘊曦堅持要問清楚一切。
他也不嗦,坦蕩蕩地給了答案。「姑娘醉了,所以在下只好抱著你走了一里路,到這間客棧投宿。」那包容的神情與眼神,仿佛是把她當成因酒醉而胡言亂語的人。
水蘊曦嬌顏陡然一沉,想不透自己怎麼會任由一個陌生男子將她摟在懷里走了一里路,卻沒半點知覺?!
她握緊秀拳,氣自己也氣眼前男子。
「有什麼問題嗎?」他迎向她「疑似」凝著薄霜的水眸,沒錯過她臉上瞬息萬變的豐富神情。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決定要跟眼前這擺明要佔人便宜的惡徒分道揚鑣!
水蘊曦正欲開口,夜絕影卻突地喊了聲︰「小心!」並反應極快、健臂一揮地將她拉下床掩在身後。
幾乎是同一瞬間,火焰形狀的暗器,如漫天飛雨般穿窗襲進。
水蘊曦瞪大了眸,表情有些驚訝。「你同人結了怨?」
他高大的身形擋在她身前,寬闊的雙肩、有力的雙臂,仿佛為她遮擋了一切,讓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夜絕影斂眸,神情嚴肅,他沒料到,對方會這麼快收到消息。
暗器攻勢方歇,男人向來溫和的面容凜著一股她所陌生的神情。「留在房里,不要出來。」
看著他格外謹慎的舉動,水蘊曦心頭驀地涌上某種難以辨別的情緒。「你要做什麼?」
「讓我先會會未來與咱們‘合作’的對象。」撂下話,夜絕影瞥了她一眼後,俐落地穿門而出。
水蘊曦當場愣住,完全無法由他的話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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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絕影出門沒多久,原本寂靜無聲的外頭便傳來打斗聲。
水蘊曦連忙輕貼在窗欞前,看著夜絕影與另一道身形俐落的頎長黑影在房外空地纏斗著。
她擰眉觀看,因為兩人同等神俊的身手而目不暇給。
兩人交手十余招後,夜絕影俐落地拔地而起,迅疾的動作卷起一道冷厲勁風,他斜身出腳,準確踢去對方手中的利刃。
但在他踢掉利刃之前,來不及撤回的手已被黑衣人手中的利刃劃傷。
兩人各吃對方一記虧,此一時刻,不分軒輊。
黑衣人眸中透出激賞之光,沒料到自己這回遇到不容小覷的對象。
「好身手,不愧為伊爾根覺羅家的人。」夜絕影揚唇贊道。
黑衣人因為對方說出家族的族名而微乎其微地震了震。「閣下是哪位?」
「卜神算,夜絕影。」
黑衣人怔了下,挑起俐落俊眉。「相士?算命的?」
夜絕影冷應了聲,看起來不是挺喜歡被人如此稱呼。
「不管你是什麼勞什子神算,我勸閣下就此打住,不要小覷一個族群部落的勢力。」男子透過蒙面黑布,冷厲地開口。
自從前幾年找到這顆珍稀靈珠讓族里陵墓形成神龍吐珠的格局後,多少覬覦靈珠的江湖人士前僕後繼地進入女真,于是嚴防任何心懷不詭之人進入部落、以及保護靈珠便成了他的使命。
「這是警告?」夜絕影挑眉,儼然不把他的威脅當一回事。
黑衣男子沉臉僵道︰「希望閣下不要以身試險。」
「是不是該就此打住,讓我同你們盟長談過再說也不遲。」夜絕影雙手負于身後,不慍不火地平靜從容回答。
「不可能。」
這攸關保全女真龍脈,成全萬代江山的國祚運勢,無論如何他們是決計不會讓步的。
「天命不可違,在下此行的目的就是要順應天命取回靈珠。」夜絕影以著溫和卻堅定的語氣說。
僵冷的氣氛僵持不下,半晌黑衣人不悅地開口︰「倘若閣下真不听勸,下次見面就休怪我無情。」
「天命不可違,咱們就且看天應之數如何異變吧。」夜絕影波瀾不興的眸底有著不容妥協的堅定。
高大的黑衣男子迎向夜絕影挑釁意味甚濃的眸光,蒙在黑面巾下的唇竟出其不意地淺勾。倏地,他迅疾躍出矮牆。
夜絕影靜靜看著黑衣人輕松來去,四周再一次陷入沉寂,只剩一地溶溶月色,灑落了滿地銀白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