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半,余巧萱下班後先去幼稚園接曉綠,再一起回家。
回到租來的公寓,剛進電梯就遇到余曄鈞──也就是她的表哥。
余曄鈞的父親是巧萱母親的大哥,兩人等于是表兄妹,六年前她們離開加拿大後,余曄鈞仍很關心她們,常寫信與她們聯絡。
後來,巧萱決定帶著女兒再度回到溫哥華時,也是余曄鈞先一步幫她們租好房子,以免她們搬來後手忙腳亂。
而余曄鈞就住在她們樓下,親戚之間也有個照應。
「表舅!」看到余曄鈞,曉綠笑咪咪地撲入他懷里。
「曉綠乖,來,跟舅舅回家,舅舅給你糖糖吃!」余曄鈞笑著,很喜歡這個小甥女。
巧萱笑道︰「表哥,你到我家吃晚餐吧,反正我跟品萱、曉綠的食量都不大,多你一個人只是多添一雙筷子。」她很感激余曄鈞對她的種種照料,總是想辦法回報。
余曄鈞笑著拒絕。「我很懷念你的好手藝,不過待會兒我要出門接方嵐,所以……」
方嵐是余曄鈞交往多年的女友,兩人已經訂婚了。
「原來如此!」巧萱笑著。「對了,你跟嵐姊何時要舉行婚禮,應該快了吧?」她見過方嵐幾次,很喜歡她的爽朗個性,希望她能盡快成為自己的表嫂。
余曄鈞春風滿面地回答。「小嵐已經答應我了,年底之前一定會完婚。對了,曉綠來當舅舅婚禮上的花童好不好?」他笑著逗小甥女。
曉綠笑咪咪的。「當然好!媽咪,我要穿上最漂亮的小禮服喔!」
「好。」巧萱也微笑。「表哥,恭喜你,嵐姊是個好女孩,你一定要好好疼愛她喔!」
「我會的!」余曄鈞笑容中滿是深情,這時,「當」一聲,電梯在五樓停下,余曄鈞模模曉綠的臉蛋。「小可愛,跟舅舅說再見。」
「舅舅再見。」
巧萱也道︰「表哥再見,替我問候嵐姊。」
「好的,再見。」
電梯到六樓,巧萱打開門把女兒帶入屋內後,邊進入廚房準備晚餐,邊吩咐著曉綠。
「先去洗洗手,你在幼稚園玩了一天,要把雙手洗干淨喔!」
把食材從冰箱內拿出來後,她出神地望著窗外的晚霞。溫哥華真是一個漂亮的城市,干淨又美麗,她相信住在這里,絕對可以改善女兒支氣管過敏的宿疾。
這棟公寓雖然有些老舊,但還算干淨,而且附近治安良好,對她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住處了,她很感激表哥的幫忙。
正準備洗蔬菜,電話卻響了,巧萱擦干手立刻以英語接听。「喂?」
電話中傳來一個陌生的男性嗓音。「你好,是余小姐嗎?這里是樓氏集團生化科技總部,我是安迪,是秘書室的主管。」
樓氏集團?這幾個字像是一枚炸彈般丟入巧萱耳底,她有幾秒鐘的恍惚,以為自己听錯了!
對方又道︰「前幾天我們收到你寄來的履歷表,恭喜余小姐已獲得正式錄用,請你于明天早上九點,準時到秘書室報到。」
對方公式化地說完後,便掛斷電話。
「喂?」听到「嘟嘟嘟」的聲音響起,余巧萱才如夢初醒地大喊。「等等!你說什麼?樓氏?我……我根本沒有寄履歷表去──」
「嘟嘟嘟……」回答她的,仍是單調而規律的機械聲音。
算了!巧萱沮喪地掛上話筒,對方早就收線了。
她仍呆站在話機旁,臉色轉為菅白。
樓氏集團?樓氏集團?她方才听到的是真的嗎?不是自己的幻听?
自從離開樓家後,這些年來她刻意不去注意任何跟樓家有關的消息,但在世界傅媒的強力放送下,有關樓門五杰的傳奇,她也多多少少有所耳聞。
樓家五兄弟不靠父親的庇蔭及資金援助,齊心協力地運用智慧與大膽的投資眼光,短短幾年內便成立規模龐大的財團,營運版圖以驚人的速度向全球擴張。
她很清楚──樓氏集團便代表了樓行風。
樓行風!
一個她曾經最愛、卻又最恨的名字!
尖銳又復雜的感覺襲上心頭,眼前浮現六年前跟他相處的點點滴滴。他碧綠的眼眸總是溫暖而寵溺地看著她,他修長的手指、他尊貴而優雅的風度,以及他靠近她時,身上那股浹淡的麝香氣息……
不!不準再想他!
巧萱痛苦地抱住頭。你不準這麼沒出息,不準想他!不準!
難道你被樓行風傷害得還不夠深、不夠痛嗎?那種椎心蝕骨的痛楚,她永生難忘,也永遠不想再承受第二次!
從頭到尾,他都鄙視她的出身,他只當她是一個佣人之女,一個單純而好騙的小女孩。
他根本瞧不起她,只是在戲弄她,那些甜蜜的時光只是他用來打發無聊的游戲!
他把她當成一只小老鼠,把她耍得團團轉,痴傻地交出自己的心,更傻的是……還完全地奉獻出自己!
但是對于那一個聖誕夜里所發生的事,巧萱從不後悔,她知道,樓行風並沒有強迫她,所有的一切全是她自願的,因為她愛他!
愛?這個字再度令她苦笑。是的,她承認自己喜歡他、愛慕他──但,她的愛對樓行風而書是什麼?
是笑話!
在他的眼底,她余巧萱不過是一個笑話,一個自不量力的笨女孩!當她為他的邪魅眼神而臉紅心跳時,他在心底鄙夷地冷笑,笑她的天真、笑她這麼容易就被騙上手了……
這一生她吃過很多苦,從小,她就知道自己是私生女,是見不得人的。也之所以,她們還任在台灣南部鄉下時,鄰居的指指點點和閑言閑語幾乎比漫天飛舞的蒼蠅還多──
她從未埋怨過母親,只是憐憫母親為何挑上一個最蠢的爛男人?
跟著母親到加拿大後,她和品萱一直力爭上游,努力地在課業上求得肯定。
但,就在她以為自己終于淺嘗到情愛滋味時,母親卻為了排遣憤恨而到賭場發泄,繼而染上嚴重賭癮,到最後為了躲避債主上門,不得不匆促地逃離溫哥華。
那時,巧萱的生命中再度掀起巨大的變化!
為了躲避債主的追查,她們母女三人先是逃到美西鄉下,接下來,輾轉逃到墨西哥,後來終于以偷渡的方式回到亞洲。
母親不敢回台灣,于是帶著兩個女兒,先是躲在馬來西亞,過了好一陣子後,再靠友人的幫助逃到澳門。
顛沛流離的痛苦不是外人可以想像的,漫長的逃亡過程,巧萱和品萱每天都活得宛如驚弓之鳥,有一頓沒一頓的餓肚子……
除了身體上的痛苦,她還要承受內心不斷的煎熬,她懷孕了,孩子的父親卻寄來一張支票和羞辱信函,把她的自尊、整個人都撕得粉碎!
那時候,她天天以淚洗面,不知自己要如何撐下去。而余杏娟更是天天罵她,罵她又笨又蠢,白白給男人佔了便宜,還不肯去拿掉孩子。
如果不是妹妹品萱一直安慰她、鼓勵她,勸她要以月復中的胎兒為重,巧萱早就失去生存的勇氣。
生下女兒後,巧萱一邊帶小孩、一邊苦讀,刻苦自修地考上香港大學,最後以半工半讀的方式完成學業。
她絕不認輸!她不想當一個悲哀的女人,更不願成為沒用的母親,她要力爭上游,靠自己的力量把女兒養大。
這一輩子,傷她最深最深的就是樓行風!
他寄到馬來西亞的支票和短箋,雖然都被她撕得粉碎了,但她仍清清楚楚地記得上頭的字句……
別愚蠢地以為有了孩子就可以麻雀變鳳凰,這筆錢就當成分手費,不要再來騷擾我!
這是她心中的最痛,以無數的血和淚換來的教訓。她不會再愚蠢地信任男人,尤其是樓行風!
決定再回到溫哥華之前,巧萱非常猶豫,這是她最最不想踏上的一塊地方。但,妹妹是她唯一的親人,品萱又口口聲聲地希望姊姊同行。巧萱實在不忍,也不放心讓品萱獨自回到加拿大念書。
只是,她以為自己可以在這里安安靜靜地過日子,等品萱一完成學業後,她就可以帶女兒回澳門,或去任何一個國家。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會接到這麼一通電話?!
樓氏集團?履歷表?巧萱腦中一片混沌,她真的不明白那個叫安迪的男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她視樓行風為毒蛇猛獸,避之唯恐不及,怎麼可能投遞履歷表到樓氏去應征?
那個叫安迪的男人還叫她明天早上就去正式上班,天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媽咪?」曉綠看見母親的臉色好蒼白,擔心地拉著她的手。「媽咪,你身體不舒服嗎?是不是頭痛痛?」
曉綠仰頭看著她,小臉滿是擔憂。
「曉綠!」巧萱緊緊抱起寶貝女兒坐在沙發上,勉強擠出笑容。「沒事的,媽咪只是在想一些公司的事,沒有不舒服,你不要擔心。」
她深愛女兒,只想盡可能地保護她、呵護她,不願成人的恩恩怨怨影響到她的心靈!
輕輕撫模著曉綠稚氣的臉蛋,巧萱的心湖又是一陣洶涌翻騰……懷孕時,雖然她被樓行風寄來的支票傷透了心,卻仍痴傻期盼著,也許,也許她會生下一個很像他的寶寶,有著一模一樣的碧綠眼眸,綠得像是潦澈汪洋,又像是初夏的盛綠……
她知道自己好傻好傻──
當她經歷漫長的陣痛,終于把孩子生下來時,那一刻,她激動地掩面而泣。她可愛的女兒,有著漂亮的五官,也擁有一雙燦爛奪目的碧綠雙眸。
當曉綠還在襁褓中時,巧萱常常抱著她發呆,望著女兒漂亮的眼楮,內心五味雜陳……她深愛女兒,但她真的不知道……遺傳到這雙碧綠的眼眸,對曉綠而言,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唯一確定的是,她不想再跟樓家有任何牽扯!
她要當一個獨立又堅強的母親,要給曉綠一個最單純又健康的成長環境,絕不再跟樓氏有任何恩怨。
深吸口氣,巧萱一遍遍地告誡自己,她不可以軟弱,更不能倒下,她要以一輩子的愛來捍衛女兒,好好地保護她……
也許是環境的關系,讓曉綠很早熟,才五歲的她已經看出母親的異常。「媽咪,你的表情真的好奇怪喔,曉綠陪你去看醫生好嗎?」
「曉綠乖,媽咪真的沒事……」
正說著,大門被打開了,捧著一大疊書本的余品萱推門進來。
看到品萱的剎那,巧萱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奇異的感覺,難道……
她立刻對女兒道︰「乖,你先回房間寫功課,媽咪跟阿姨做好晚餐後就叫你吃飯。」
「好。」曉綠乖乖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呼,好冷喔,雖然沒下雪,但溫哥華的冬天真是冷死人了。」余品萱月兌下厚外套跟圍巾,詫異地看著姊姊。「姊,你怎麼啦?為什麼一直盯著我,臉色又這麼沉重?」
「你跟我過來。」巧萱把妹妹拉到廚房最角落,確定在這里談話絕對不會讓曉綠听見後,才嚴肅地問著。
「我剛剛接到一通怪電話,對方說他是樓氏集團的秘書,說什麼收到我的履歷表了,要我明天去上班?品萱,是你做的,對不對?」
現在她終于知道為何上次在公園時,品萱一直鼓勵她去找樓行風了。原來,品萱已經偷偷幫她寄出了履歷表!
余品萱先是一愣,繼而開心地微笑。「真的啊!他們立刻通知你去上班了?這太好了──」
「好什麼?」巧萱低吼,努力克制自己的音量,就怕女兒听到。「品萱,你到底在干什麼?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很過分?難道你還不清楚我有多麼痛恨樓行風?你為什麼……」
「姊,你何必這麼激動呢?」品萱故意裝出最無辜的表情。「你不是常抱怨上司老是對你言語騷擾,既然你不喜歡目前的工作,我又剛好在人事網站上看到樓氏集團征求機要秘書,所以,換一個環境也不錯啊!」
「品萱,這是兩回事!我不喜歡目前的工作,但我還是會忍耐下去。更何況,就算要換工作,我也絕對不會去樓氏!」
品萱冷靜地看著她。「為了樓行風嗎?」
「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巧萱失控地吼著。
「為什麼不能提?」品萱音量很低,但卻嚴肅而精準地指出問題重點。「他是曉綠的父親,也是你唯一愛過的男人,我們都已經回到溫哥華了,我認為,你們三人最好見個面。」她疼愛曉綠,希望幫她找回溫暖的家。
「不,他不配!他根本不配當曉綠的父親!」巧萱更激動地吼著,渾身顫抖。
如果他有一絲一毫的良知,他怎舍得在六年前那麼殘酷地對待她?在她最絕望的時刻,她要的不是他的錢或是虛浮的名分,她只要他的驪懷、他的愛啊!
但他卻以最無情的方式回應她……
品萱嘆了口氣。「姊,六年前你有多苦,我全看在眼底。當時,我們四處躲債,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生活,精神和都飽受折磨,媽又天天罵你,要你去拿掉孩子,你想向樓行風求助,他卻給你更殘酷的一擊……如果我是你,我想我會更恨他,甚至一回到溫哥華就想盡辦法報復他!」
品萱的表情更加凝重。「但,這幾年下來,我卻越想越不對勁,我真的不相信行風哥是那種敢做不敢當的爛男人!當我們還住在樓家時,他對你的溫柔呵護已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他那麼喜歡你,怎麼可能以最無情的方式來傷害你?」
巧萱的笑容更加慘澹。「也許,從頭到尾我只是他的玩物,他對我的好和溫柔體貼都只是一時興起。把我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單純小女孩耍得團團轉,令他覺得很得意,他本來打算玩膩了就閃人,沒想到……我居然懷孕了,所以,他露出真面目,只想以一筆錢來打發我,就像打發叫化子似地打發我!」
說到最後一句,巧萱雙拳握得好緊,關節處隱隱泛白……沒有一個女人能承受這麼大的羞辱!
「姊,我怎麼會不知道你的苦?但,我覺得還是該給樓行風一個解釋的機會……」
「還要什麼解釋?」巧萱深吸一口氣,眸光冰冷。「他寄來的那張支票就是他的答覆,也是他給我的解釋!」
「姊……」
「不要再說了!」巧萱冷硬地道。「你該知道我來溫哥華的目的絕對不是為了樓行風,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牽扯!還有……」她嚴肅地看著妹妹。「你的胡鬧就到此為止,最重要的是,你絕不準讓樓行風知道曉綠的存在,更不能讓他們相見,答應我,否則我馬上回澳門!」
品萱無奈地看著面容嚴峻的姊姊。「唉……我知道了,我不會再亂插手。」雖然很渴望姊姊跟行風哥團圓,但感情的事,唉……只有當事人自己有資格央定。
「那就好。」巧萱勉強集中精神來準備晚餐。「你回房間去念書吧,我弄兩道菜,很快就好。」
「姊,關于明天……」
「我不會去樓氏的,餓死也不會!不要再問這個問題了!」她背對著品萱,冰冷地回答。
「……」余品萱無言地看著姊姊倔強的背影,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吞下去,她很清楚姊姊外柔內剛的性子,除非她自己想通,否則拿刀逼她見樓行風都沒用。
「好吧,那我先回房間了。」品萱只得無奈地回到房里。
「咚咚咚咚咚……」巧萱用力切著胡蘿卜,想藉著做家事來平復自己激蕩的心,但,她的心緒卻越來越煩亂,一個閃神,居然切到自己的手!
幸好傷口不深,不過已有血珠滲出來了,她沮喪地扔下菜刀,理也不理手上的傷口,僅是呆呆地望著窗外。
明天、明天……
是的,也許她可以躲一時,但只要她住在溫哥華,就很有可能跟樓行風踫到面。那是她最最不願意發生的事!
那,她該馬上帶女兒回澳門嗎?
老天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