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玨開始懷疑自己當日是否瘋了或者是神志不清,否則怎麼會同意和這丫頭同行?
這丫頭沒才能、沒武功,常常莫名其妙的跌倒,還有一張閉起來就痛苦的長舌嘴。
更過分的是,她多管閑事的本事,是他這輩子活到現在所見過最大的缺點!
尤其是當她發覺他的武功竟然比她還要「好一些」、輕功居然比她還要「好兩些」的時候,她管起別人家的閑事來更是肆無忌憚,盡肖想著拿他的絕世武功,替她完成一籮筐不值得一提的芝麻綠豆大小事。
和她結伴至今,舉凡王二麻子家里的蠢貓爬到煙窗頂不敢下來、烏溜里的里長大人走失兩只水鴨、李阿婆田里的蘿卜被笨賊掘走了三根……
不要懷疑,都是他——武聖門的少主、未來的武林至尊冷玨去解決的!
這幾天他所積的功德已經抵得過他這輩子所做過的壞事了!媽的,他到底走什麼運,竟然會遇上這丫頭?!
「阿吉,你剛剛又做了一件好事了耶!啊,心情真好!」
愉快地伸了伸懶腰,薄月靜任由夕陽薄暮在自己身上撒上了一層淡淡的金粉。
藕臂舒展時,她的小手不小心踫到了冷攻堅實的臂膀,他側轉俊臉感起颯眉凝視她,那一瞬間,她竟感到有些羞澀……
輕輕地抿嘴笑了笑,她略顯嬌羞地轉開小臉,不敢再回應他炯亮的目光。
阿吉的眼楮好漂亮!不曉得有沒有人跟他說過?
他雖然常常一副凶巴巴、不想理睬任何人的冷淡模樣,可是她感覺得到,其實他的心地很好,心腸也很軟!
盡管他老是罵她愛管閑事,總是心不甘情不願的臭著臉去幫助別人,但是他做的卻總是比她預料的還要多。
其實阿吉也很關心這些人吧。
真的耶,她真的常常覺得自己是了解他的,縱使他總是不喜歡開口說話,害她有些小小的寂寞。
「阿吉!」薄月靜突地漾著甜美桀笑,輕快地喚了他一聲。
「干嘛?」
「沒事。」
「你!」要人啊?
冷玨瞪了她一眼,這丫頭竟然還有臉沖著他甜笑!他俊臉沉晦的繼續邁開步子往前走。
說到走路,他心底的一把火就竄了出來!
真搞不懂這丫頭到底在想什麼?
他們分明有一匹馬……好吧,他承認這匹馬的確不年輕了,而且脾氣怪得很。如果阿年是他的畜生,他早就把它抓來測馬肉了!搞不懂她為什麼還把它當成寶一樣的疼!
而且,他們騎馬還有「時間限制」。
阿年「用膳」之後的兩個時辰內不能騎它,因為她怕這只畜生消化不良;正午的時候不能騎馬,因為太陽太大阿年會中暑。
快要傍晚的時候也不能騎,因為等一下尊貴的它就要吃飯了,不能讓它太勞動——畜生會沒有胃口。到了晚上更不能騎,怕它太累會睡不好……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冷玨在听到薄月靜義正辭嚴的跟他解說這些限制時,他差點兒忍不住抓狂!
他一向以冷傲沉靜著稱,但是這丫頭卻總是破天荒的能夠挑起自己脾氣,到從來都不曾領會過的臨界點。
他究竟是該感激她,讓他了解到自己原來也是個容易勃然大怒的凡夫俗子呢?還是該早早一把掐死她,免得氣煞自己?!
「阿吉!」仿佛隨時隨地心情都是這麼雀躍的薄月靜,蹦蹦跳跳的牽著馬匹走到他的身邊。「我真想不到你這麼厲害耶!你不但武功不錯,而且腦子也挺棒的,隨隨便便轉個眼珠,就猜到是誰偷走了王阿婆的蘿卜。」
冷玨面容顯露不屑,「這還需要猜嗎?蘿卜坑旁邊就擺著那笨賊逃跑時落下的錢袋,錢袋上還大大的繡了那蠢蛋的姓名。我要是這笨賊啊早就一頭撞死了,留在世上丟人現眼!」
走在落日薄暮的鄉道上,林木青郁的大地被夕陽染成了一片溫馨的金黃。
冷玨悠閑地踩著一地的金亮,任由晚風徐拂,讓璀璨斜陽將自己的身影拉得無比瘦長。
這一刻,他竟沒有發覺自己對于與薄月靜並肩同行一事覺得是如此自然,更沒有察覺,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融入了她的世界中,自然而然的與她交談著過去他一直不屑理會的芝麻小事。
然而對于薄月靜而言,冷玨方才那冷漠譏誚的口吻與神采,刺傷了熱情純真的她。
突地,她嬌顏上的明燦笑靨悄悄斂起,原本陽光般燦爛的容顏有些黯然地望著他。「偷蘿卜雖然不對,可是阿吉你也不應該說得這麼狠啊。」
哼,婦人之仁!「那王阿婆也真奇怪,不過是田里丟了三根營養不良的扁蘿卜,倒在路邊哭得跟死了丈夫似的。」夸張。
她臉蛋上的太陽更加黯淡了。「怎麼能怪王阿婆呢,丟了蘿卜她傷心嘛……」
她怎麼了?
冷玨察覺薄月靜語氣中的蕭瑟轉頭睇向她,她干嘛擺這種委屈的臉色給他看?
她該不會以為這樣能夠影響他的心情吧?
哼,怎麼可能!你要皺眉癟嘴,隨你去!本少主還會關心你不成?
兩人靜靜地走著,任憑沉默與清風圍繞他們好半晌……
「你干嘛啊?」最後,他終究還是忍不住一臉煩郁的低問。
她柳眉顰蹙、小菱嘴一癟,「總覺得阿吉你對人好冷淡。」
他瞪眼。怎麼?她這是在怪罪他嗎?
「為什麼不喜歡他們呢?這些人其實都……」
「你又為什麼喜歡?」他冷冷打斷她的話,忍耐中的不悅已經悄悄顯露。「這些人不過都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這般的萍水相逢說不上什麼喜不喜歡,更遑論要出手幫他們了!」
薄月靜仿佛大受打擊,「阿吉你真的好冷淡……」
「我冷淡有什麼不對、什麼不好?像你這種愛管閑事的個性才讓人覺得奇怪。」
對于冷玨而言,獨善其身一向是他這二十多年來生活的方式與原則。
何必與不相干的人有交集,沒必要。
這種心態無所謂冷不冷淡,人生下來本來就是孤獨的一個個體,他秉持著這種態度觀念而活,誰有資格指責他?
而也就是因為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對于她對待陌生人的熱心與熱情,讓他無法體會、更無法接受。
可關于她的一切,他已慢慢的在適應中。
夕陽已經開始慢慢地沉落山頭的一端,在那最後一抹余暉中,薄月靜清麗的臉龐布著一層淡黃色的亮服金粉。然而璀璨的金黃卻抹不去她眼瞳中不解的困惑與失望。
「為什麼會不喜歡人呢?我真的不懂……」
縴縴小手里牽著韁繩,隨著跳躍的馬蹄聲沉步而行。
冷玨徑自走著,沒有回應。
「王二麻子叔叔對我們很親切啊,他甚至還過來拍拍我的頭……已經好久都沒有人伸手拍我的頭。」
她突然沉默了一下。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當王二麻子叔叔模她的頭的時候,她居然有種想哭的沖動!那一瞬間,她好像生出一股終于有人看到她的激動感,好傻氣呵,自己真的是太奇怪了!
吸了吸氣,她極力忍住喉頭的哽咽,「還有那個挺著大肚腩的里長伯伯,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像慈祥的爺爺,如果我有個爺爺,應該也會這樣和藹的看著我笑吧?」
傾听著她自言自語似的呢喃,冷玨俊臉上的冰霜悄悄融化了,轉為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
這丫頭自己有察覺出來嗎?
她此刻的口氣里,盡是一種羨慕的渴求,讓她縴弱的身影更顯孤寂落寞。
「阿吉?」
「干什麼?」不若先前的冷蔑譏消,他的語氣不自覺的放緩。
「有家人的感覺是不是就像那樣?像王二麻子叔叔、里長伯伯和王阿婆對待我、看著我笑的那個樣子?」
這一刻恍然大悟的冷玨,終于懂得她的心理了……而這讓他忍不住震驚!
「原來你這麼愛多管閑事,就是因為想借由幫助他們的過程中,從這些人身上獲取一丁點的親情?」
她微微皺眉,「什麼意思?阿吉,我不太懂。」
「我懂就行了。」
原來如此!這丫頭把所有對她好的陌生人,都當成了是自己的叔叔、爺爺、女乃女乃,甚至是爹或娘,因為這樣,所以她努力的想要給予這些人幫助,希望讓他們開心……
「之所以這麼愛管閑事,是因為你很孤單吧。」這是句陳述,而不是疑問。
誰知薄月靜竟像是被觸及心底最想隱藏的部分一樣,飛快地轉過頭避開他的視線。
可他已在那一刻及時瞧見她僵青的臉色。
「我、我怎麼可能會孤單?阿吉你別亂說話,我有爹,還有娘跟侶兒姐姐,怎麼會覺得孤單?」
「何必自欺欺人,你心底分明知道,你嘴里所謂的爹娘根本沒有把你當成一家人看待。」他一針見血地說出事實。
她佯裝出的不在意至此變得薄弱不堪,「阿吉你什麼都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
他冷酷的聲音繼續響起,「他們用什麼方式對待你、排擠你?或者是對你視而不見?」
「不是!什麼都不是!」松開了手中握著的緝繩,她伸手捂住耳朵逃避的低喊。
「絕對是這樣。」
「不要再說了!」
「你為什麼要否認?」
「不要再說了!不要這樣……為什麼要傷害我?為什麼要對我說這種話?!」薄月靜激惶的小臉蛋上寫滿了各種情緒,哀傷、慌亂、逃避、恐懼……
像是深埋在心底,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又再度被人狠狠地掀起,那種曾經被自己說服、粉飾太平過的傷痛,在經過塵封之後更是激烈洶涌,十幾年來的悲傷與委屈,壓得她緊緊抱住了頭卻依舊感到喘不過氣!
這是第一次,冷玨有些慌了,更覺得愧疚。
她雙肩顫抖、眼瞳中淚花翻飛的淒憐模樣,毫無因由地緊緊勾動他的心。他這樣做錯了嗎?挑起她的傷痛了嗎?可這也不是他願意的呀!
在他這二十多年來學習如何當個稱職的少主過程中,所有的訓練與認知都是要他敏銳地掌握住事情的癥結,要他務求一針見血的精準原則來解決問題——
這就是身為武聖門的少主,被要求應該具有的最基本條件。
冷玨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個性會如此深刻地傷害到一個人…
他傷害了薄月靜,重重地!
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悲傷,一旁的阿年竟有靈性地上前,用長長的馬臉磨蹭著哭泣掉淚的薄月靜,然而卻依舊止不住她的抽泣,它仰頭嘶叫了幾聲後,轉向頂在冷玨的背後,將他推向她。
「別推我!當心我一掌劈死你,切成肉片涮馬肉!」有些無措的冷玨低斥。
詭異地這一回阿年竟然不害怕,晃動著長臉益發將他頂向她。
這會兒的他該說些什麼?
真沒用,堂堂叱 江湖的冷少主竟然會對一個哭泣中的女娃沒轍?!哼,他才不相信自己這般無用!
「呃……」
他話才出口,薄月靜立刻撲了上來,埋進他的胸膛里抽泣,一雙小拳緊緊地握起擂打他厚實的肩膀。
「阿吉你好壞!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為什麼要讓我想起來?我分明已經不再想了,你為什麼……嗚……嗚……」
那顫抖的縴細肩膀抖落一身的脆弱與委屈,讓冷玨向來孤傲的心底升起一種不曾有過的詭異感受,那是……
憐惜嗎?
他低望著薄月靜的發旋忍不住自問。
沒有伸手輕輕拍撫她,更沒有一句勸慰的話,因為直覺地抗拒心中陌生感覺的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懷中的她依偎著自己,您情宣泄哭泣……
無意中,竟讓那一滴滴滑落的淚珠,悄然而無形地束縛了他冷狂倨傲的心。
***
艷陽高張的午後,頭頂上湛藍的晴空好高、好遠,天與地的距離是那麼地遙遠,所謂的天高地闊,或許就是此景的寫照吧!
眼前青翠菇郁的老木山林和山腳下清澄湖面里的倒影兩相對映,徜徉自然氣息的靜謐中,林木間偶爾傳來清脆的鳥鳴聲,世界仿佛在瞬間變得遙遠了,而心卻沉靜了。
「阿吉!快看,那條滑溜魚就在你的腳邊!」
坐在湖邊的岩石上,薄月靜一雙儂縴合度的雪肌玉足愉快地踢打著湖水。
清澈的湖水在她的腳畔揚起陣陣波光水花,寧靜的山巒澄湖間,只听見她愉悅的唬亮嗓音雀躍地響著,為這沉寂了許久的湖光山色增添一抹動人生氣。
「阿吉,快點伸手抓住它!哎呀,你好笨!被它逃掉了。」
相較于她閑適地坐在湖邊嚷叫喳呼,衣擺濕透的冷玨,站在冰沁的湖水里,挽起了衣袖撈魚,他可算是動手不動口的「勞動階級」了。
堂堂的武聖門少主在湖里抓魚?
自從和這丫頭在一起後,他發覺自己總是做著一些叫人難以置信的蒜皮小事,只是……他側身悄睇了俏臉歡欣的薄月靜一眼。
算了,她開心便罷。
他或許沒有那麼清楚的意識到,他已一點一滴的在改變,做著那些「過去的冷少主」絕對不能容忍、而現在的他卻已經漸漸的習以為常的事情。
像是撩高了衣衫下水抓魚。
「阿吉!啊,快呀!魚兒就在你的手邊溜來溜去啊!還不快抓它
……哎呀,又被逃了!阿吉,你真的太笨了啦!」
「當心你的小嘴,丫頭。這已經是你第二次罵我笨了。」
從沒有人膽敢罵他笨。
「但是是真的啊,阿吉,你本來就笨手笨腳的嘛!」
站在湖里的冷玨厲眼瞪了薄月靜一眼,沒發現自己早在好久
之前,就已經破天荒地容許了她對向來高高在上的自己無理的僭
越;他更沒有察覺到,他似乎對于當初厭惡至極的「阿吉」這個名
字,已然完全地接受。
還有,聰穎敏銳如他更沒有體會到一件事,他所有的改變都是
薄月靜造成的。
帶著些許煩悶烘意的夏風徐緩地吹送而來,悄悄告知盛夏
午後的炙熱與寧靜。迎面而來的清風拂起冷玨鬢間的短薄發
絲,他沒有在意,就像他始終忽略了她已經在他心底的「存
在」。
「笨手笨腳的笨阿吉!」薄月靜一邊踢著水一邊嘀咕。
「閉上你的嘴。」羅嗦。「剛剛要你生的火呢?」
她一听小菱嘴一癟,「天氣好熱……」
「去生火,沒有火怎麼烤魚?」
她肚子不餓有踢水的興致,他可沒有。
「哼,說大話!我看憑阿吉你撈魚的功力,只怕我們在這兒待到天黑,還沒有魚兒上岸……」
薄月靜的話還沒說完,只見冷玨左手一勾、右手一撂,兩、三尾
肥美的大魚就被扔上了湖岸,活蹦亂跳。
「火。」
「嘎?」
湖里的冷玨站直了身蹙眉瞬她,「你到底想不想吃午膳?」
「當然想啊!」她的肚子現下可比擂鼓呢!
「所以,火。」
只見她小臉一垂,幾乎要埋進衣領里,悶聲哼出,「我不會。」
沒啥稀奇,他早料到。「你剛剛夸口說會。」
「我想阿吉你的武功這麼厲害,說不定有個什麼武功秘技,讓你握著魚就能把它給烤熟了嘛……」
天真。
他翻了翻白眼,如果他真練成了這等詭異神功,他何必去當武聖門的少主?去大酒樓里當掌廚不更濟事?
心不甘情不願的瞪了她一眼,他緩緩自湖里走上岸,慢條斯理的整平打折的衣袖。
「把魚處理一下,我去生火。」
「阿吉!」
听到她低喚里頭所隱含的焦急、無措、苦惱、祈求,他頓了頓,認命而緩慢的回過頭,「不要跟我說……」
「我不會殺魚。」
又是那一張低垂著小臉,埋進衣領里的慚愧模樣。
她既然有時間慚愧,為什麼不干脆將這些力氣拿去學升火、學如何殺魚?
他已經無力咆哮罵人了。
「你這是在告訴我,姑娘你擺明了坐著等吃魚?」
愧疚的小臉蛋垂得更低了。
冷玨蹙起兩道眉,瞅視著湖畔那抹低垂著像首的嬌小身影,她那青蔥般的縴細指尖,悄悄地揪著鵝黃色的裙擺。
一陣清風輕輕拂過,撩起薄月靜的發緩香鬃,映襯著背後的湖光山色,恍惚間竟有種嬌柔婉約的美……
悄然地帶走他一身的煩躁與不耐。
他再度認命地喟了口氣,蜇回湖邊拔出了綁在長靴上的短匕,開始替今天的午餐開腸破肚。
他為什麼要紓尊降貴到這種地步?他陰沉著俊臉悶聲自問。
向來只有別人來服侍自己的冷少主,現在居然要伺候一個丫頭吃飯?當他生起火、將魚用樹枝串起烘烤的時候,仍忍不住這麼疑問著。
這個叫薄月靜的丫頭為什麼能將他改變到這種地步?這究競代表著什麼樣的含意?
刻意將烤魚的火維生在隔著一片小竹林,湖濱的另一頭的他,徒勞無功的想借此而將她的身影暫時隔離于心思之外。
竹葉沙沙隨風搖曳之際,突然間湖畔傳來一聲驚惶的尖叫聲
「阿吉!「
「薄月靜?!’,
冷玨霍然站起身,其勢之猛幾乎將整個魚架給掀翻!他不假思索的提氣縱身躍向湖邊……
在听到她的呼救瞬間,他首次嘗到了恐懼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