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抵達盛岡車站,克哉的司機就駕車前來接他們回家。一路上,康博興奮又期待的看著車窗外陌生卻美麗的景致。
時值十月,南部的沖繩還是相當舒適的溫度及氣候,但位處東北的盛岡卻已十分的寒冷。一想到從出生到現在都一直居住在南方小島的康博,從今以後就要住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唯衣就感到十分的擔心。
「康博,你冷不冷?」她問。
看著窗外風景的康博搖搖頭,一臉興奮,「叔公,那是什麼?」
克哉看了唯衣一眼,「那是岩手公園,里面有盛岡城的遺址,改天可以帶你來。」
「遺址?」康博很迷惑,「什麼是遺址?」
「就是古時候的人留下來的房子……」他以淺顯易懂的說明回答五歲的康博。
「那古時候的人有沒有住在里面?」
「古時候的人已經過世,那里沒住人了。」他說。
康博安靜了一下,「那爸爸跟媽媽也變成古時候的人了,對不對?」
看見他那寂寞又憂郁的表情,唯衣跟克哉互看了一眼。
「康博,」唯衣攬著康博的肩,溫柔地道,「阿姨不是告訴你,爸爸跟媽媽已經到天上去當天使了嗎?」
康博點點頭,微抿著嘴。
「上帝希望他們幫祂做一些事情,所以把他們叫去天上了。」
「那等他們幫上帝做完事情,會不會回來?」
「康博……」唯衣鼻子一酸,眼眶也跟著泛淚了。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康博這麼天真卻又教人難過的問題,她知道貴俊跟米美都不可能再回來了,但她如何對康博開口?
「康博。」突然,克哉拉住了康博的小手,「你希望爸爸跟媽媽回來嗎?」
康博微蹙起眉頭,沒有回答,也沒有點頭。他小小的腦袋瓜里,其實已隱約明白了父母已死的事實,但因為身邊的大人不斷以哄騙安慰的方式向他解釋,以至于他有點混淆了。
「爸爸跟媽媽……不會回來了,對不對?」康博眼里閃著淚光。
「是的。」克哉非常直接的給了他答案,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唯衣一怔,急著想制止克哉。克哉對她使了個眼色,要她別在此時插嘴。
「康博,」他直視著康博,「爸爸媽媽發生了意外,所以他們再也回不來了,不過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是看得到你的……」
康博擰著眉心,眼淚不斷地掉下來。
「康博要健康的長大、要每天都笑著,那麼爸爸媽媽就能在天上安心的過著他們的生活,懂嗎?雖然爸爸媽媽不能陪在你身邊了,不過你有唯衣阿姨,還有叔公,我們會像爸爸媽媽一樣的愛你、照顧你……」
他話剛說完,康博就投入他的懷抱,在他懷里哭了起來。
看康博哭得傷心,唯衣也跟著掉眼淚。見狀,克哉騰出一只手,抽了兩張面紙遞給了她——
她先是一愣,然後望著他。當兩人的目光交會,她的胸口一陣悸動。
突然,她想起他剛才對康博說的話——我們會像爸爸媽媽一樣的愛你……
我們?他是不是說錯了?康博會待在這里,而她會離開,將來將代替貴俊及米美愛康博的不是她跟他,而是他跟他的妻子。
「把眼淚擦擦……」克哉微皺著眉頭,不解的看著望著他發愣的她。
她猛一回神,接過了他遞來的面紙,低頭拭淚。
「盛岡……」他忽然淡淡地、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也有可以去玩水的夏天。」
她愣了一下,不解地望著他。他轉頭看著她,沒有再說話。
而在迎上他目光的那一瞬,唯衣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他看出了她的憂慮,他知道她在擔心著久居南方的康博,可能會有水土不服的問題發生。他這麼說是為了讓她安心,是為了告訴她,一切都沒問題。
多麼不可思議的男人啊!有著那麼冷漠高傲的外表及姿態,卻又有著如此溫柔溫暖的內心。
貴俊、米美……她忍不住在心里想著,把康博交給這個男人應該是正確的!
長田町御法川宅邸
車子從車水馬龍的路上來到了幽靜的住宅區,這里的房子都非常的大,家家戶戶都有偌大的庭院跟高高的圍牆。
沿著上升的緩坡,有一道高聳的石牆,綿延了一兩百公尺之遠,然後看見的,是一道非常氣派的大門。看見門邊寫著「御法川」三個字,唯衣才發現這竟然是御法川家。
雖然她知道貴俊出身東北財閥之家,卻不知道御法川家財力究竟雄厚到何種地步。如今見到這宏偉建築,她終于發現自己跟米美的出身,跟御法川家是如何的懸殊。
但車子並沒有在門口停下,而是沿著另一邊餃接著的石牆繼續前進。她很好奇,但沒有多問。
車子沿著上升坡道繼續行駛,又約模一兩百公尺之處,再度出現了一道大門。這時,大門緩緩打開,車子沿著車道開了進去。車道兩邊是高聳的大樹及庭園,而車道的最底端,有一幢巴洛克式的建築物。
車子在門前停下,克哉先行打開了車門。「康博,到了。」他說著,然後把康博牽下了車。
唯衣還在看著這幢漂亮的房子發呆,司機已為她打開了車門。「速水小姐,請下車。」
「喔,是……」她顯得有點慌張,「謝謝。」
在她下車的同時,房子的大門也開了,兩名分別約四十幾歲跟五十幾歲的婦人走了出來,十分歡喜。
「克哉先生,你們回來了,一路上都順利吧?」
听她們叫他克哉先生,唯衣非常確定她們是這里的佣人。他的妻子呢?不知道丈夫今天回來嗎?
「高尾太太、秋田太太,這位是速水小姐,是貴俊的太太的姐姐。」他說。
唯衣彎腰一欠,而高尾跟秋田也立刻禮貌的彎腰鞠躬。
「速水小姐,」他說,「以後照顧康博的工作就是由高尾跟秋田來做,她們都是非常有經驗的保姆。」
「喔……」唯衣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她的工作及責任好像一下子都落在別人身上了。不過再細看高尾跟秋田,她覺得她們兩人都十分的親切和藹,似乎是很喜歡小孩的人。
但……為什麼照顧康博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保姆?
「這位一定是康博小少爺!」較年長的高尾歡喜地看著被克哉牽著的康博,「唉呀!跟貴俊少爺小時候的樣子好像!」
「咦?」唯衣一怔。這位太太認識貴俊,而且是在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親切的高尾太太笑說︰「我也曾照顧過貴俊少爺,想不到現在還可以照顧他的兒子……」說著,她有點感傷,「貴俊少爺怎麼會發生那種不幸的事呢?」
「高尾太太,」克哉及時打斷了她,不讓她繼續貴俊的話題,「你先帶速水小姐跟康博到他們的房間去吧!待會兒順便帶他們到處看看。」
「是。」高尾太太點頭,「速水小姐、康博小少爺,請跟我來吧!」
「麻煩你了。」唯衣又是禮貌的一欠。
克哉將康博的手交給了唯衣,「我要先回公司處理一些事,就請你先跟康博待在家里,晚上我會回來吃飯的。」
「呃……是……」她愣愣地道。
好怪!這種話通常都是跟妻子或者是佣人交代,不應該跟她這個「客人」說吧?
「康博,要乖乖听話,叔公晚一點就回來。」
「嗯。」康博乖巧的點點頭。
他又看了唯衣一眼,「別客氣,就當是自己家吧!」
說完,他轉身坐上還在等他的車,然後離開了。
唯衣牽著康博,在高尾及秋田的引領下進到了屋里。這陌生卻又美麗的大房子,教她跟康博都大開了眼界。
放妥行李後,高尾太太繼續帶著他們參觀這幢豪宅,還有圍繞在屋子四周的雅致庭園。
初來乍到的康博雖然一開始有點不安,但因為高尾太太對小孩子實在是很有一套,很快的就打開了他的心房。他開心的在庭園里跑來跑去,像只好不容易從籠子里跑出來的小狗般。
「康博小少爺實在是太討人喜歡了!」高尾太太看著他,嘴角滿是笑意,但眼底卻有著一絲哀傷,「只是……這麼小就失去了父母親,實在是太可憐了!」
「高尾太太……」
「貴俊少爺的母親也是在他五歲時過世的,想不到康博小少爺居然也……」高尾太太偷偷拭淚,「克哉先生說他們夫妻倆是車禍過世的,是嗎?」
她點點頭,「是的。」
「唉……世事真是無常啊!」高尾太太感慨的說,「要不是老爺實在是太固執了,貴俊少爺也不會離家出走。」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貴俊是為了跟米美結婚,才離家出走的。
高尾太太好像察覺到自己說了讓她立場尷尬的話,連忙話鋒一轉,「速水小姐結婚了嗎?」
她訥訥地一笑,「還沒……」
「像你這麼漂亮的小姐,居然還沒找到合適的對象?」高尾太太驚訝不已,「你幾歲了?」
「二十八。」她說。
「唉呀!那該結婚了!」高尾太太一臉認真地說。
她尷尬地一笑,「一切隨緣,再說,我本來是打算一個人將康博撫養長大的,想不到御法川先生他……」
「克哉先生會把康博小少爺照顧得很好的,你盡管放心。」高尾太太說。
「我知道。」她幽幽的一笑,「我相信御法川先生會將康博視如己出,而且康博也很喜歡他……」
「是啊!他們簡直就像是一對父子呢!」高尾太太說著,臉上滿是笑意的看著在庭園里奔跑玩耍的康博。
「對了,請問……御法川夫人去哪里了?」她試探地問。
高尾太太愣了一下,「哪個御法川夫人?」
「這里有很多個御法川夫人嗎?」
「是不多,一個走了很久,一個還在。」高尾太太趣味的回答著。
她怔了怔,「御法川先生有兩任太太?」
高尾微頓,然後撇唇一笑,似乎明白了她問的是什麼。
「你是指克哉先生的太太嗎?」她問。
唯衣點頭,「他曾有一任妻子過世?」
「不是啦!」高尾太太笑了起來,「我說的是勝哉老爺的太太,一位是貴俊少爺的母親,一位則是勝哉老爺續弦的太太金子夫人。」
「啊?貴俊有繼母?」唯衣訝異不已。
高尾太太點點頭,「夫人過世後,勝哉老爺娶了金子夫人,她跟貴史少爺住在另一邊。」
「另一邊?」她有點糊涂了。
「剛才來的路上,你應該有看見另一個出入口吧?」高尾太太說,「金子夫人跟貴史少爺還有勝哉老爺就住在那邊。勝哉老爺過世後,現在只剩下他們母子倆跟一些佣人。」
「喔。」這下子,她有點明白了。不過,既然貴俊的父親再婚且育有一子,又何必硬要康博回來成為繼承人?
「那位貴史少爺是……勝哉老爺的骨肉吧?」她納悶地問。
高尾太太笑嘆一記,「貴史少爺確實是老爺的親生骨肉,不過克哉先生對金子夫人及貴史少爺十分感冒……」
「咦?」
「克哉先生跟老爺相差二十歲,因此克哉先生小時候極受夫人的照顧,在他心里,只有夫人才是他認定的大嫂。再說,金子夫人他們……」說著,她欲言又止,一臉掙扎為難。
「我……是不是問太多了?」唯衣不好意思地道。
「不,其實也沒什麼……」高尾太太又是一嘆,「克哉先生是個責任感很重的人,他一直遵照著老爺的托付,全心經營著御法川集團的一切,並希望將御法川集團交給老爺的後代。雖然貴史少爺也是老爺的後代,但是他卻是個成天只知玩樂揮霍的公子哥兒……」
「金子夫人非常寵溺貴史少爺,常為了貴史少爺,跟克哉先生鬧得不愉快……」
唯衣思索了一下,赫然明白這是個有錢人家爭產、爭繼承權、爭正統的戲碼。那她的康博……將成為這出戲里的主角嗎?
「他們一定不歡迎康博吧?」她憂心地問道。
高尾太太輕松地一笑,「放心,克哉先生不會讓康博小少爺受到一點點的委屈及傷害的。」
唯衣想了想,也覺得自己似乎太過擔心了。克哉那麼疼愛康博,她相信他會好好保護康博的。
「御法川先生……我是指克哉先生,他……沒有小孩?」她好奇的問。
高尾怔了一下,笑說︰「你剛才沒听明白嗎?這里只有兩位御法川夫人,一位是貴俊少爺的母親,一位是金子夫人,也就是說……克哉先生還是單身。」
聞言,她大吃一驚。「他還沒結婚?」
「是啊!」高尾太太笑看著她,「他跟你說他結婚了嗎?」
她搖搖頭,「不,他……他沒說,不過我以為他……」
「他是該結婚了,也一直有人想把家里的千金嫁進御法川家來,不過克哉先生卻只顧著工作,像是對感情及婚姻一點興趣也沒有似的……」
不知為何,得知他還是單身,她心里竟有一種莫名其妙、說不出來的竊喜。
一想到這兒,她懊惱極了。她竊喜什麼?他是單身還是已婚,都不干她的事,不是嗎?她只是康博的阿姨,等康博安頓下來,她就要回沖繩去了。就只是這樣,不會有什麼意外的發展!不會!
可惡!一定是多田太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讓她有些錯亂了、糊涂了。
「唯衣阿姨!」此時,康博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
「康博,你差點把阿姨撞倒了……」她好氣又好笑地看著玩得滿頭汗的他。
高尾太太從口袋里拿出手帕替他擦汗,「唉呀!不把汗擦干會感冒的!」
康博乖乖的讓高尾太太幫他擦汗,而高尾太太的動作,就像是個和藹可親的女乃女乃在照料著寶貝孫子般。
看見這一幕,唯衣更加放心了。她知道、確定也相信康博在御法川家,一定會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因為不只是克哉,就連高尾太太她們也都非常喜歡康博。
「康博,」待高尾太太幫他擦過汗,唯衣模了模他的額頭,「你喜歡這里嗎?」
康博用力的點點頭,「嗯!」
「是嗎?」她唇角微微一揚,「那太好了……」
雖然覺得放心、覺得這些人一定會好好照顧康博,也很高興康博如此的喜歡新環境,且很快的接納了這一票對他來說還相當陌生的新家人,但……
這代表著什麼?代表她可以放心的把他留在這里?代表她跟康博相處的時間不多了?
想到這兒,她不覺一陣鼻酸。
晚餐時間,克哉果然依約回來吃飯。
一整個晚上,康博都纏著他跟唯衣不放。一路從瀨良垣來到東北的盛岡,他已經習慣了有克哉及唯衣的陪伴,甚至有種「少一個都不行」的堅持。
到了就寢時間,高尾太太來了。
「康博,該上床睡覺!」
「我要跟叔公睡。」康博挽著克哉的手,黏在他身邊。
「高尾女乃女乃陪你一起睡,好嗎?」高尾太太耐心的說服他。
他用力的搖搖頭,「不要,我要跟叔公睡。」
「算了吧!高尾太太。」克哉一笑,「今天就讓他跟我睡。」
「好吧!」高尾太太無奈地笑嘆一記。
「來吧!小家伙。」克哉站了起來,將康博抱在手上,「我們睡覺去,早睡早起才能長得好喔!」
「我會像叔公一樣高嗎?」康博天真地問。
「會的。」克哉笑看著他,「而且會比叔公高喔!」
「真的?」康博興奮地問。
「當然是真的,但是你一定要早點睡覺,才能長得高。」
康博用力的點頭,「嗯,我要睡覺。」
「這才乖!」說著,克哉轉頭看著還坐在沙發上的唯衣,「你也早點休息吧!」
「好的。」她輕點了下巴。
他哄康博的樣子及語氣實在跟他的形象不符,跟康博在一起時的他,有著溫柔又溫暖的笑容,一點都不似她初次見到他時的冷漠倨傲。
他帶著康博上樓後,她也隨後回到了高尾太太為她準備的客房。
躺在這陌生的房間及陌生的床上,她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切都是真的嗎?貴俊跟米美走了、康博就快要跟她分開……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還是這只是一場夢?
她腦海里翻攪著千百種復雜的情緒,她想……在異鄉的第一個夜晚,她是注定要失眠了!
沒多久,她听見敲門的聲音——
「哪位?」她起身問道。
「你睡了嗎?」門外傳來的是克哉的聲音。
她一怔,疑惑的下床並走到門邊。
他不是陪康博去睡了嗎?怎麼還有時間溜出來……
打開門,她看見的是穿著十分輕松休閑的他。不知怎的,跟他面對面時,她的心跳就變得好快……
「有……有事嗎?」
「有。」他直截了當地道,「我搞不定康博,他要你。」
「啊?」她一怔,「他不是要跟你睡?」
怪了!在瀨良垣時,康博那小鬼不是已經纏著他睡過一晚?現在為什麼非她不可了?
「他要你一起睡,我沒辦法。」他說著,有一點點的無奈。
「一……一起睡是什麼意思?」
「他要我跟你都睡在他身邊。」
「什……」她頓時臉頰發燙,「他太……太任性了!」
「別怪他。」他說,「我想……新環境大概讓他很不安吧!」
「不安?」
「雖然他一副適應良好的樣子,但對他來說,這里的一切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他誠懇地直視著她,「就遷就他一下吧!」
「可是這樣實在是……」
「把他哄睡了以後,你再回客房,可以嗎?」
「呃……」
「你怕我嗎?」他挑挑眉,睇著她問。
她一怔,羞赧地看著他,「怕你?不,不是。」
「那就跟我走吧!」他依然注視著她,「我答應他會把你帶回去。」
「這……」她掙扎著。
他雙手環抱胸前,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沒關系,我等你,看你要考慮多久。」
什麼我等你?他明明就擺明了「你非妥協不可」啊!
他總是一副凡事都在他掌握之中,別人只有配合的份,沒有說不的資格的樣子。而最糟的是……她好像吃他這一套!
「嗯……」她抬起眼簾,偷偷瞄了他一眼,而他還定定的看著她。
她猶豫、掙扎、苦惱、尷尬……然後,她無可奈何地一嘆。
「好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