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倆人趕在人夜宮門下鑰以前回到了小屋。
兩個宮女眼巴巴地等著倆人回來,壓根沒想到主子真的能掙錢回來,差點抱著頭痛哭。
三個人把銅板數了又數,樂得像撿到大元寶,安靜的屋子第一次有了高昂的笑聲。
那一晚,汾璽玉抱著在別人眼中不過能買幾斤豬肉、兩把小菜的錢……好吧,也許可以上知名的鳴香樓買一整只經常賣到缺貨的燒鴨回來解解饞的幾吊錢,進人夢鄉,向來不太有表情的臉有了如雪白香花的笑容。
第二天她嘗試了隸書和狂草,也因應客人的要求寫些佛字,《金剛經》之類的經文。
小小的攤子,她素衣束發,不開口說話,任人當她是啞巴。
容貌可以修改,身高嘛,男人也是有高有矮,但是女聲怎麼都裝不出男人低沉粗嗄的嗓音,她只想賺錢,不想招惹是非。
「想不到你個子小小,卻能寫出這麼鋒銳渾厚的草書。」靠近的聲音帶著隨從,一柄撒金象牙扇子,一襲松鶴長松錦袍,出語不惡,看起來是個有家底的公子哥。
汾璽玉露出笑容,用手勢請上門的顧客指教欣賞,她徑自寫她的,撇勾磔策,蒼勁有力。
「小扮,這『寒山夜宴三十五』的直條長幅怎麼賣?」人家不都說要為五斗米折腰,怎麼這小扮完全不見市儉?
他不禁多看了兩眼。
「常兄,這小扮的字雖然寫得不錯,不成氣候是其次,買了不能增值一點用也沒有,不如江山樓江老板的一個字。」男人的身邊跟著另一個男子,他倒是對她的字很有意見。
「花幾個閑錢可以打發一晚枯寂無聊也值得。」姓常的倒是很堅持要買。
汾璽玉拿下寒山夜宴三十五的直條長幅,用粗白棉線綁好,交到客人手中,然後比出了一兩銀子的手勢。
這人有眼光,看中的是她昨晚熬夜寫的字,她很自動把零頭去掉。
「是個啞子,真可惜。」
這話汾璽玉听多了已經麻痹,接過銀子收進荷包,落袋為安,嘻嘻,這對她來說才是重點。
一兩銀子是貧寒人家半年的開銷,她今天就賺了不只這個數。
中午她慰勞自己吃了碗豆腐腦還有一碗赤肉羹,暗忖,這賣字收入雖然不豐,時有時無,但是只要持之以恆應該大有可為,一天只要有一兩銀子收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快就能發財。
她快樂地做著發財美夢,活到十五,身上從來沒有的活力都醒了過來。
能走出宮門,她不是沒有動過回家探望家人的念頭,但是街頭跟街尾到現在還走不上一圈,更何況在城那頭的家了。
她的攤子雖說是鬧中取靜,一溜眼擺過去的攤子也不少,左右比鄰的攤子有客人閑聊,聲音很容易就被她的耳朵接收到。
「我看鑾城十大巨賈要重新洗牌的日子不遠了。」
汾璽玉的心格登了下。
「怎麼說?」
「你沒听說啊,自從汾家那個鎮家之寶被送進皇宮以後,汾家整個生意一落千丈,也不過近一年光景,當鋪生意都被官家給搶了,投資船隊出海被大浪打翻,損失了好幾條船,就箅有金山銀山堆的家產,這麼干也早晚要敗光。」
「想不到會這樣,但是我听說那個汾當家的還算能干,怎麼會捅出這樣的婁子來?」「要不是有個汾少麒撐著,我看他們那個家沒落得更快。」
鎮家之寶……他們說的那個應該是她吧。「家里頭只留下一個災星,能不倒霉嗎?」
怎麼又扯到她身上來了?那不是我,不是我。
再听听。
「好好一個女娃一生下來就被冠了這綽號,算她投錯胎,倒霉啊。」
原來也不是大家都討厭她,還是有人肯替她說句公道話的。
聊天的人有一句,沒一句,跳得厲害,汾璽玉努力地拼湊猜測,也只能拼出個輪廓。
家里頭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不知道大家都還好嗎?她不應詼再回去給大哥增添困擾了吧,就算在屋子外探頭也沒什麼意義了。
筆握在她手里,落下一大滴墨汁她都不自覺。
托著腮,心里一片苦,她什麼都寫不下去了。
客人走了又來,來了又走,她連招呼的力氣也沒有,慢慢地回過神來……這個人未免也站得太久了。
抬頭一看,一張熟臉。
「汾姑娘,殿下說要是玩夠,該回來了。」
頭戴瓜皮帽、身穿襖子的人是誰?
「——小喜子公公?」
「是小的。」
她又見到這位東宮殿下。
距離很遠,她跪在下首,他忙著處理政務。
紫檀大案上有好幾摞奏折,大量的政務,他看得非常專注。
這一年里他表現卓越,很讓皇帝舒心,秋圍季節,很安心地帶著皇後、寵妃狩獵賞景去了,讓太子監國,兵權交給了三皇子,天下權柄,互相牽制。
宮闈的復雜通常超乎人們想象。
汾璽玉跪著,膝蓋呼呼地痛,宮女熟練地提起金獸燻爐的口蓋放下一把沉香屑,然後無聲無息地退出,獸口中飄出沉香的淡煙有點嗆鼻,她移動了下。
他一點也無意讓她起來是吧?
因為太無聊,她開始打量起他的穿著,沒有戴冠的發用墨玉帶系住,藍狐滾邊墨綠色錦袍,更添皇室貴族的氣度,鼻梁挺,斜飛的鳳眼讓長長的睫毛給掩住,說實話,他是個英俊的男人。
把她帶進宮殿里就專心去服侍他主子的小喜子也不看她一眼,這些人,完全不把人當人,就算要她當家具,好歹也先打聲招呼,這樣,算什麼!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君無儔終于抬頭了。像是才剛剛看到她,臉上的倦意在合上眼又重新睜開的同時消失了,眼底又是一片精光,不經意飄過的凌厲顯出此人的心計難測。
「為什麼出去丟人現眼?」他接過小喜子遞過來的貢茶,用荼蓋撇了撇浮沫卻不喝。
「太子殿下在跟民女說話嗎?」一早出門到現在她也累了,但是與身體的疲累無關,難應付的是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
不理不睬當做沒她這個人快一年了,可以繼續裝聾作啞啊,如今又把她拎到跟前來,就因為丟了他的臉嗎?
「本宮的眼前難道還有別人?」
很好,考驗他的耐性,他的宮殿里就數她膽子最大,偷偷出宮還不顧身份地在大街擺起寫字攤,這會兒還一點愧疚都沒有。他該拿她如何是好?
「不知道殿下要追究什麼?民女不懂。」
「賣字好玩嗎?」听聞這樣完全沒有禮法的答辯,君無儔沒有什麼吃驚的樣子,只是淡然看著。
彎身下跪的她穿著青衣,男裝的她看起來更小了,眉目雅致,如一掬清泉,潺潺流人人心。
「掙錢很辛苦,可是那讓民女覺得自己是活人。」
「你指責本宮苛待你?」
「難道殿下還要我謝恩,感謝殿下讓服侍我的丫頭們地位比人家低,吃不飽穿不暖,餓又餓不死?」一年累積的火氣全數爆發了。
「太子殿下……」小喜子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竟有這等事?」他擰眉了。
太監們捧高壓低的事情也不是今天才有,但是逼得她得出門拋頭露面……這些可惡的奴才是要好好整頓了。
「殿下,這事由來已久,不是今天才有,玉主子連侍寢的身份都夠不上,三餐有飯吃已經算是待遇優渥,殿下日理萬機,這些事您不知道是正常的。」
「本宮當初叮嚀你要時時盯梢,這就是你盯出來的結果?」君無儔沁了冰刀的眼楮瞄了小喜子一眼。
小喜子仿佛被一瓢涼水陡地淋了下來,腰折為兩半。
「是小的錯,請太子爺恕罪!」
「去把那些沒長眼的奴才全給我杖斃,至于你,我有的是機會同你算賬!」他心里惡火亂竄,不知為的是哪樁。
小喜子捏了一把冷汗地低頭。
「太子不用這樣,太監宮女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要不是日子過不去了,不會送進宮來看人臉色過日子,這樣隨便打殺,實在太過分了。」汾璽玉伏地。
這一牽連下去又是一大堆人,她的本意不是這樣。
「你不怪那些奴才?」他過分?她知不知道這可是在替她出氣?
「不怪,他們都得听命于殿下,又錯在哪里?」
「那麼是……錯在本宮了
「民女不敢。」她用一種近乎固執的神情堅持。
「你的不敢看起來一點誠意也沒有。」說來說去居然是他的失誤了。「我答應你會改善你們吃穿用度的問題,往後不許再做這種出格的事。」
汾璽玉靜靜地再度伏低身,悶聲答應。「民女不會再犯了。」
「很好,那麼如果本宮答應你放過這些沒用的奴才狗命,你要回報本宮什麼好處?」他當眾索賄,還一派自然。
汾璽玉愣住了。
「殿下剛答應我不追究了。」
「慈悲從來只會壞事,你大概不知道在這里隨時隨地都會被出賣吧?而且我什麼都沒有答應你。」
瞧瞧汾少麒把同血緣的妹妹養成什麼模樣?簡直是塊唐僧肉了。
「太子是說……」
「本宮什麼都沒說。」他笑得可開心了,俊秀的容貌顯出一絲邪惡。
要是讓她知道是誰供出她在鑾城大街賣字的,她還天真得起來嗎?
汾璽玉一直告訴自己別往心里去,這樣的人,根本無法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