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閣樓里笑語喧嘩,由于擺了地龍,溫暖如春,冷冷的秋意只能在外面盤旋。
酒酣耳熱,織錦椅榻上的客人各有內侍,執了宮扇緩緩招著涼風。
宮廷,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可以春不春,秋不秋,像花房里不論季節培育出來的花苗,像把這里弄得像夏天的地龍。
「哎呀,原來是你。」悅耳低沉的聲音帶著絲訝異,一個相貌清雅的男子攔住了她跟君無儔的去路。
汾璽玉只覺得眼生。
她最近見多了生人,實在已經見怪不怪。
「你認識我五弟?」君無儔問。
她想了下搖頭。
「果然是貴人多忘事,小扮,『寒山夜宴三十五』的直條長幅怎麼賣?」男子的五官和君無儔有些相似,但是線條卻要柔和許多,就連講話的口氣也讓人覺得親近多了。
汾璽玉眨眼又眨眼,她想起來了。
「一兩公子……不,五王爺你好。」她彎腰行了宮禮。
「一兩?哈哈,我剛剛看就覺得眼熟,想不到一試竟然真的是你。」
這皇城中人都很愛試人,汾璽玉抬眼,很柔軟地笑了笑。
「想不到你是我大哥的人。」言下有些扼腕。
這種事有什麼好解釋的,她選擇繼續微笑。
「君五爺,你太偏心了,一見到美女就丟下我們這些人,這叫不叫見色忘友?」
不似中原的.口音,汾璽玉倒是一下就認了出來,這粗礦的男人是那天一直鼓吹五王爺不要買她字的人,看他斜襟敞胸,橫眉向天,特別的眼珠跟他的口音一樣引人注目。
「這位是繳旨回朝的威遠大將軍,我們家老三,他長年住在塞外,你瞧,連口音都像當地人,快被同化了。」君無儔看著她跟自己的弟弟聊開,有些不是滋味,硬要她把注意力轉回來。
她從不曾對他露出這麼溫婉可人的表情,那笑是真的,那盛著細密微光的睫毛,看得出來她發自內心的喜悅。
她竟然為了一個男人喜悅?
他心中無明怒火頓起。
汾璽玉可不知道親密站在她身旁的太子
爺已經是怒火中燒。她向這位手掌兵權的三王爺福過禮,原來今天與會的都是狠角色。
「想不到大哥的美人能寫一手好字,那幅字我已經讓人裱褙好放在書房,歡迎大家有空來參觀。」五王爺猶在吆喝。
君無儔暗捏她的手。
「為什麼本宮不曾見過你的字?」
她苦笑,這算什麼?小孩搶糖吃嗎?「游戲之作太子爺看得上眼嗎?」太子府里要什麼名家字畫沒有,何苦來踩她一腳。
她賣字的小丑跳梁戲碼,看在他眼里不是個笑話嗎?
君無儔替她緊了緊身上的煙霞紫孔雀紋羽鍛披風,系好結,這樣還沒完,一縷順著肩頭垂下的發絲無預警地滑了出來,他便隨手繞在指間玩耍,仿佛她是他多麼重要的寶物那樣。
看在旁人眼里只會說她現正得寵,只有汾璽玉心里明白,這男人的心思越來越讓人難理解,雖說寵愛只是幌子,也不必做得這麼真,好像真的有多心疼她似的。
明明這些戲都只是演給別人看的。
她不懂,這樣把她推上風口浪尖,讓他的同黨、對手、敵人都知道有她這號人物,又能起什麼作用?
她不過是太子府里的擺設而已。
「老三、老五,我就不送了。」眾目睽睽下,君無儔表示恩愛地擁著她進轎子里去,人也跟著擠了進去。
「你進我的轎子做什麼?」她皺眉往里面挪,雖然轎子寬敞,就算坐上兩個人也猶有余地。
他有自己的輦車、明轎不坐,來跟她擠做啥?
他不言,拍了轎頂讓人起轎。
過緊的桃心髻扎得頭皮發疼,宴會的時候她老趁人不注意用手指頭去戳那緊處,戳著戳著,仍不解癢。
「頭發太緊了嗎?要不替你換一個會梳頭的大宮女?」
天要下紅雨了嗎?
她還沒想仔細,頭頂一松,原來固定頭發的簪子被君無儔全部拔除,青絲泄了滿肩。
「你……」這人……
誰知道更過分地,他伏在她的頸肩,掬起她方才如水披泄下來的長發,放在鼻端輕嗅。
她太小看男人的執著,執著于他們想要的,尤其是他,他想要的、想得手的,不論是霸業還是女人,一個都跑不掉。
君無儔沉默地看著她披風下弧度優美的頸項,眼神晦暗不定。
汾璽玉只覺眼前一暗,她整個身體已經在人家懷里,他的唇強悍地抵開她的,在她毫無防備的小嘴里撩撥挑動,他冰冷的唇帶著如火似的熱情。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想親就親,想抱就抱,我雖然出身不好,也不是青樓妓女!」她一掌推開他,臉上是無限隱忍卻又受傷的神情。
「我在試,你對我到底有什麼影響力,為什麼我會掙扎,掙扎要不要把你送給老三。」
汾璽玉還在眼眶滾動的水珠嚇得忘了要掉下來。
他坐正,手指卻又來拈著她的發絲。
「老五要本宮把你給他。」
把女子當成饋贈,不是什麼新鮮事,重點在于他能得到什麼好處,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更不會遵守什麼君子之道,這是他一貫的手段。
「老五喜歡你,本宮看得出來,不過,我不會把你給他。」
他會給老三,讓老三跟老五不愉快,他可以坐收漁利。
君無儔轉過頭,沒有錯過她臉上任何細致的表情,可他失望了,她細女敕的臉上除了一開始的不可置信,後來就是一片漠然。
通往王位的道路都是用血肉和白骨鋪就的,要立大事,豈能耽于婦人佞人?
「想不到太子的能力很差,必須靠女子才能往上爬。」她向來與人和好,少有這麼尖酸刻薄的話,但凡事都有第一次,開了葷,就什麼都無懼了。
話很酸,像在君無儔心上插了把刀,他陰郁地用指抓住她的下巴。
「你一再惹惱我,這對你沒有好處,先說了,你是去定三王府了。」敢說他能力差,當初不該留她這禍根的。
「人人都說我是災星,可是我做了什麼,得這樣求生?」攪進來,她出不去了是嗎?
汾璽玉喃喃自語,他的蠻力終于讓她的臉變形,她臉上的淒苦是君無儔沒看過的。
他真想抹掉她臉上的表情。
「既然這樣……民女就跟太子爺談個條件吧。」
她眼波堅強得讓君無儔幾乎要改變主意。
他在皇宮內廷里看過太多女人,一遇上事情只會哭哭啼啼,讓人瞧不起。
說要把她送人,她不哭不鬧,沒有任何博取同情的招數,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以後,竟敢談起條件了?
「我不是你的人,你想借我的手除掉不是你太子黨的皇子,就算不幸任務達成,可你總共有幾個兄弟?難道要一直不停地把我往外送?」
他把她當成了什麼?
妓女嗎?
她的心如被剜了般的痛,這樣的他跟她的哥哥汾少麒有什麼不同?
這世上沒有會真心疼她的人。
他就非得把她扯進他們那雜亂的世界嗎?這位置,她不想要,原來也不該是她的,她要的不多,要是一生能夠找到一個知心人,粗茶淡飯,養一窩小狽那就心滿意足了。
她活該要賣命才能過上幾天痛快日子。轎夫停下了轎子,爾雅殿到了。
「你要什麼?」君無儔問。
「我從哪里來,讓我回哪里去。」
「你想回汾府?」
「我想不會了,可以自給自足,我能養活自己。」
「我給你的不好嗎?吃穿用度是別人沒有的,你寧可舍棄這些回去吃咸菜配粗糧?」
「宮里很好,所有的東西都是最精致的,就連人個個也都是頂尖,可是我一輩子都被關在院落里,就出去賣字的那幾天看見外頭那麼大,外面的花沒有這里多嬌,但是野花活得精神抖擻,就連天上的白雲想飛到哪就往哪飛,不用被四面牆壁困住,出不去,進不來。
「外頭的人或許每天要為生活奔波勞碌,也許賺的錢只夠自己晚上吃一碗雜菜面,可是不高興的時候可以說老娘不高興今天不上工,在這里卻不能,就算我多麼不願意,你的命令我都要遵從,哭笑都不自由,我想出去,不管要付出什麼,我都想去外頭……」她邊說,眼眶盈淚。
君無儔惱怒了,他一把捏住汾璽玉的手腕,被他這麼粗魯地鉗制著,她將落未落的淚就這樣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心一緊,好像那顆水珠會燙人,他狠狠甩了出去。
他在皇宮長大,要什麼有什麼,甚至只要一個眼神就會有人把他的需要送到手中,他生來高高在上,只有旁人求他的份,嫡長子的他注定是儲君,將來的一國之君,萬里江山都在他的掌握中……但是,這些,他忽然都不確定了,因他居然會為了一個女人的眼淚覺得歉疚,冷硬的心腸漫進了一股說也說不出的疼痛,那痛不是一下子就過去沒事了,是一點點滲進肌膚,一點點鑽人骨,痛不可遏。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心境的變化,震懾之下又被她明亮的水眸盯得吃不消,先挪開了眼。
最後,他粗聲道︰「想要過苦日子還不簡單,要自由,本宮給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