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絲溫潤的清晨,剛下過一場綿綿的細雨。
飄忽的水氣纏綿在每一株盎然的綠葉,凝結在初綻的花辦上,顫顫巍巍。
入了城門,見方的石板經過長年累月車馬人跡的輾轉,顯得有些斑駁,有的還整個缺了一大角,從細縫中冒出綠油的小青草。
放眼望去,到處黃土泥濘,市廛街坊融在淺淺的潤澤里。
「爹,那是住我們家隔壁的大娘。」坐在騾車上,薩兒眼尖的瞧見甫進城門的戚淺秋還有她一手牽著的蕾兒。
千郁樹看見她吃力的提著大竹籃,里面滿滿是五顏六色的鮮花,正往街心過去。茫茫淡霧籠罩住她的身形,一件漿白的衫子,盤扣緊貼著她好看的腰身,一頭青絲被高高的盤起,看來嫻雅中帶著堅韌。
她穿得少,可那白胖的小女娃穿了暖暖的碎花襖子,同色的小褲、暖襪,比她娘強多了。
「爹,大娘提那麼重的竹籃還帶那個小胖妞,哎呀,差點跌跤了呢。」不知怎地,薩兒對蹣跚著步伐的蕾兒多看了好幾眼。
年紀小的蕾兒為了要跟上她娘的步伐,幾乎是低著頭看著腳尖走路的,雖然看得出大娘也很將就蕾兒的步伐,卻因為手兩邊的負重不同,倍加吃力。
尋常人要這麼被拖著走,恐怕早就不勝負荷了。
千郁樹一眨不眨的看著戚淺秋不時停下來安撫小女娃,雖然听不見她低聲說了什麼,可她那溫柔如水的優雅嫻靜的模樣,卻令他生出柔軟而復雜的余味來。
「從村子走到城里,小九跟小五都要花兩炷香的時間,她們用走的要走多久啊?」
「不關我們的事。」
他們要采購糧食的雜貨鋪就在眼前,收回眼光,千郁樹毫不遲疑的一躍下車。
「爹!」薩兒不相信他爹這麼不近人情。
「我想,她不會接受我們幫助的,別忘了昨天小九跟小五給人家制造的困擾。」他徑自進了雜貨鋪。「你來嗎?」
薩兒無奈的跟進去。
人言可畏,小孩子不懂大人加諸在女人身上的枷鎖,他是男人無所謂,受譴責的會是那個女人,何況她有她的男人,用不著他來在意。
而這廂的戚淺秋始終沒有發現自己被人注意過,帶著蕾兒進了花草鋪。
鋪子的老板看見她進來馬上皺起眉頭,胖胖的身子從櫃台出來。
「戚家娘子,我不是跟你說過,要你別再送花來了?」他的臉全是為難。
「卞老板,我的花是這附近最漂亮的,這些桔梗多好,您瞧瞧。」戚是她娘家姓氏,這些人從來不問對不對,她也不想解釋。
「好看有個屁用,你昨天送的花一支也沒賣出去。」擺在一旁的木桶里,插了一大簇五彩繽紛的花,然而已不復剛摘下時的新鮮活亮,有些還枯萎了。
「怎麼會?」她放下竹籃去翻看水桶里的花,一看之下卻怔住,里頭的水又濁又髒,不知道幾天不曾更換了。
「我這里賣的是盆栽,听我勸,要賣花不如到花肆還是街頭去,還有些生意可以作,你擱在我這只是浪費這些花還有力氣而已。」
原來是想說讓她寄賣多個賺錢的管道也好,偏偏她的身份敏感,往來打听她事、說長道短的人比買花的還多,人多擠壞他辛苦栽培的盆栽還不打緊,街坊還流出對他不好的話,他家婆娘三天兩頭找他碴,他也頭痛。
「卞老板……」戚淺秋無言。
「我呢,是個小生意人,圖的是一家老小平安。總之說好了,以後別再送來。」寡婦一個人拋頭露面的,不如早早找個漢子依靠,都好過一個人奔波……還帶著拖油瓶,造孽喔。
「請您听我說。」
不曾對誰低聲下氣的日子早就遙遠得看不見蹤影了,這些年地看盡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只為能掙得一口飯吃。
「我幫不上忙。」他把這對母女倆趕出鋪子。「你別再來了,旁人要說閑話的。」尤其她那張叫男人垂涎的臉蛋,禍水喔。
戚淺秋又呆住,好半晌後才慢慢地琢磨出卞老板的弦外之音。
他的年紀老到足夠當蕾兒的爺爺了,能有什麼閑話?不就欺人嘛,欺她們孤兒寡母!
蕾兒看著她娘木然的表情,從頭到尾乖得叫人心疼。直到看見她和娘怎麼盡往回家的路走。一段路又一段路過去,她最想去的糕餅店反成了遙不可及的距離,她才拉了拉娘親的手指。
「娘娘,餓餓,餅餅。」
戚淺秋恍如大夢初醒,這才想起蕾兒一早被她挖起來,匆忙間只喂她吃了一碗米麩水,跟著走了這麼長遠的一段路,她是有答應女兒交了花以後,會同卞老板賒點前帳買塊甜糕給她吃的,現在,她居然大意的給忘記了。
放下手中沉重的竹籃,她模模女兒被曬得通紅的小臉蛋。
「對不起,娘一時忘記了……咱們回家後,娘給蕾兒煮好吃的樹薯粉吃,放糖的那種喔。」把烹飪用的調味料用來哄騙小孩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她實在拿不出多余的錢給孩子買甜糕。
蕾兒舌忝了下自己的指頭,又看看她娘。「好,累累,蕾蕾。」
戚淺秋听慣了她的童言童語,連忙一把抱過她。
「來,娘惜惜蕾兒。」
她怎麼能苛求這麼小的孩子,看著蕾兒疲憊又勉強得幾乎睜不開眼,一棲人她的懷抱就一動也不動,可見她早就累壞了。
一手拖著竹籃,一手抱著孩子,戚淺秋在路旁找了塊蔭涼的樹下,母女倆相依相偎。
眼淚對貧窮不會有任何的幫助,眯起酸澀的眼,戚淺秋只能緊緊抱著她唯一的骨血和希望。
最難挨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好久,她現在不能被挫折打敗……可是說是這麼說,她還是忍不住地想埋怨,為什麼現實要對一個女人這麼刻薄?
她不偷不搶不為娼,就因為是寡婦,沒有男人的她,就什麼都不是了嗎?
ぼぼぼ
千郁樹老遠就看見坐在大石頭上的戚淺秋。
他駕著騾車,手握韁繩,而她抱著女娃的影像猛然掉進他的眼後,就眨不掉了。
「呀駕,停車!」
驀然,手上的韁繩被另一雙小手接了過去,騾子听到吆喝聲,急急的勒住了蹄子,車輪也因為急遽的煞車激起煙塵。
車還沒停好,韁繩又落回千郁樹的手中,坐在他身邊的薩兒身手利落的跳下車,直奔向戚淺秋母女。
千郁樹不阻止,也不見任何動作。
「大娘。」來到戚淺秋面前,薩兒突然羞澀了。
「哦……是你。」
她認出了薩兒,猛然間跑過來個人影讓她下意識的抱緊蕾兒,神情有些失措。
「我叫薩兒,大娘你這麼叫我就好。」咧開燦爛的笑臉,他就是對這大娘有好感,至于那個像球一樣的女娃……還好啦。
「哥哥,哥哥抱。」蕾兒一看見薩兒,想從娘親的身上溜下來,整個人精神又來了。
這時千郁樹也下了騾車。
他不言,就靜靜看著眼前發生的事,高壯頎長的身體罩住——大兩小的身影。
拉回一直想往薩兒身上攀爬的蕾兒,戚淺秋客氣而抱歉的低頭道︰「孩子不懂事,對不住。」
千郁樹咧咧嘴淺笑,依舊安靜。
薩兒瞟了眼面容和緩的父親,壯大了膽子。
「大娘,你一同搭我們的騾車回去吧,用走的太遠了。」
「不,謝謝你的好意,我習慣了。」她拒絕得很快。
「可是……」薩兒還想說什麼。
「我們母女用走的就可以了。」
戚淺秋把蕾兒拉到身後,費勁的背起她圓滾的身子,不意腳步往前顛躓了下,等到她驚險萬分的站穩後,這才去抓竹籃子。
千郁樹看著看著蹙起了眉頭。
「爹?」薩兒轉向他求救。
他沒讓兒子失望,幾個跨步,擋住戚淺秋的去向。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你走得動可不代表小孩子受得了。上來,我順路送你一程。」他的音調不疾不徐,從丹田發出來的聲音散發著負重若輕的氣度,自信自得里有著不容他人置啄的堅定。
她還想推辭,可蕾兒已溜下她的背來到薩兒腳邊,陣前倒戈得迅速。
「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
她身邊的蜚短流長夠多了,要是搭上他的車,不曉得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來責難她。
「是不是麻煩我自己知道。」
千郁樹知道她顧忌的是什麼。
才進城,只要他去過的地方都听得到有關她的悄語。大城里人們見多識廣,容易容納千奇百怪的人事物,鄉下卻不然,過于平淡的生活還有狹隘的眼界,只要無關自己,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是茶余飯後的話題。
那些人恐怕不知隨便從嘴巴吐出來的話,是建築在殘忍上頭。
他讓薩兒上車,也對蕾兒伸出雙臂。
戚淺秋沒想到蕾兒對他竟一點也不排拒,簡直說得上是開心的投入千郁樹的懷抱,這個變節的小家伙!
她無言的提起竹籃,上了騾車。
騾車策動,蕾兒一點也沒有要離開千郁樹懷抱的打算,她對他好奇得緊,也很迷惑,這麼高大又強壯的新發現緊緊吸引著她。
到家後,千郁樹淡淡丟下一句話,「午後,我過來把花種籽幫你種上。」
戚淺秋錯愕的立刻就要拒絕。
「我種籽都買了,你不是浪費的人吧?」
征詢她的意見顯然不是什麼好方法,她都是這樣排斥所有的人嗎?
她欲言又止。
「大娘,你就說好啦,我爹跟我可是專程進城的咧。」
薩兒笑嘻嘻的揮手,總算他爹有那麼點人性化的表現了。
當然啦,有些話不見得都要宣諸于口,尤其他爹那種人,說不上幾句話就沒了下文,誰也猜不透他。
戚淺秋點頭,不再說什麼。
要來就來吧,反正她只要守著自己跟蕾兒,其他的,並不重要。
齬鋸霖
「白白花兒隨好風,虧那個野雞滿山歇,野雞還有一身毛啊,虧那個兔子滿山跑,紅紅花轎隨好風,虧那個松鼠滿山追,松鼠還有一身毛啊,虧那個雀兒滿山跳,雞兒累了,兔兒疲了,白白的花兒睡著了,松鼠累了,雀兒疲了,紅紅花轎不見了。」一柄蒲扇晃呀晃地,在微熱的中午掀起幾許涼風,戚淺秋坐在床沿上清唱著童謠,軟軟的調子哄著疲累的蕾兒入睡。
薩兒看著、听著,幾乎痴了。
用過簡單的午膳,爹忙別的事情去了,剩下他無聊得發慌,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地,踱呀踱地就過來了。
「咦?你是隔壁的薩兒。」
開了門,準備趁蕾兒睡午覺的時間多做些工作的戚淺秋,發現他就這麼站在自家門口。
這孩子給人的印象很深,他很沉穩,跟大人沒兩樣,清亮的眼楮,總是用一種難以理解的渴望瞧人。
「來,進來。」她對他招手,見他害羞了下,頓覺他真是個可愛的小孩,于是伸手拉了他一把。
她把自己跟女兒守得死緊,拒絕外人浪費她的情緒,可是對孩子不需要設防,他們是她唯一感受過的人間溫暖。
薩兒尾隨著進去,一看這屋子小得不得了,可以看得見的就張破床,兩把椅子,一張粗糙的桌子,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
他家少家具擺設是因為經年累月沒人在家的結果,但是大娘家是真的窮困。
他一眼就看出戚淺秋的窘境,但並不以為意。
「你第一次來玩,大娘沒什麼好請你吃的……」她從蓋著的蒸籠里端出一碗小小的樹薯粉,「要是你不介意,剛剛蕾兒吃過一些。」
回家的路上,蕾兒吃了大餅,想當然耳,那餅是薩兒的爹請的。
蕾兒吃得不亦樂乎,她這娘卻看得心酸差點落淚,要是她能更有本事些,孩子也不會跟著她平白受苦。
薩兒看著那碗白白的透明狀物,什麼也沒多說的坐下來,端著碗就吃。
他吃得認真,像是在吃什麼珍貴的食物般。
「你的衣服綻線了,先月兌下來我幫你修補一下吧。」
薩兒愣愣的依言而行將外衣月兌下來交給他,戚淺秋溫柔的淺笑一下,去找來針線補綴。
「吃啊,別跟大娘客氣。」抬頭一望,看見孩子不動地呆看著自己,她笑著招呼他,笑中多少感情流轉。
薩兒覺得喉嚨被什麼梗住,咕嘟,一口氣吞下涼涼的樹薯汁液。
戚淺秋一針一線的縫補著他磨損的衣服,他起先歪著頭看,後來想到什麼似,蹦地跳下椅子來。
「大娘,我爹的衣服、褲子也有好幾件破了,我去拿來你幫我們補好嗎?」他急促地道。
說完,也不等戚淺秋表示意見,他就跑得不見人影了。
她看著手上的針線……算了,就當感謝他們父子讓她們母女倆搭車的謝禮好了。
薩兒手腳快得很,眨眼間就抱著一堆衣物,氣喘吁吁的過來。
雖然戚淺秋沒有不悅的神情,但他還是不好意思的說︰「爹對家事不大行,尤其補衣服這檔子事,常常左邊右邊都分不清楚,但是……」他昂起頭,小臉綻放著崇拜。
「他是一個很高明的造園匠喔,從南到北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我爹替他們造園子,有的大官還想把爹留在京城,金銀珠寶像山一樣高的賞,不給我們回來。可是爹就是不動心,他說飲水得思源頭,人應該回到出生的地方貢獻自己的專長。」薩兒說得有些斷斷續續,顯然這些話是硬記在腦海的。
戚淺秋笑著替他擦拭臉上的汗,她看得出來他對他爹的崇拜不是三天兩頭的事。
「說得好,薩兒真聰明。」
薩兒幾乎是屏住呼吸的問︰「真的?」
察覺到他似乎很在乎自己的想法,她放下手里的針線及衣物,「大娘沒理由哄你。」
他烏亮的眼楮立即為之發光。
「來,你轉過身子,大娘替你把頭巾整好。」側過身子,她摘下自己頭發上的象牙梳,取下他頭頂歪掉的頭巾,為他梳理及肩的頭發。
薩兒起先有些惶恐,然而,梳子輕柔的接觸在頭皮上的感覺,讓他整個人松弛了下來,鼻間呼吸到大娘身上屬于女性的芬芳,他不禁雙手虔誠的握住膝蓋,暗自希望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娘……」他口齒不清地。
「嗯?你說什麼、大娘沒听清楚。」戚淺秋望著湊近有些發紅的臉蛋,輕聲詢問。
「沒……沒有。」
她也不追究,幾下便利落的為他束好了發,然後再拿起未完的針線活,細心縫補。
薩兒坐回椅上,手托著下顎,靜靜地看著她專注縫衣的模樣。
千郁樹找不到兒子,只好帶著花種一個人過來,透過微敞的門扉看到的景象,就是威淺秋低頭補綴衣裳的模樣,一截如白藕的頸子露在領子外頭,幾絡青絲被落在肩上,素淨如瓷的瓜子臉,鼻梁輕巧的勾勒出迷蒙的弧度,讓他心跳一時失序。
「爹。」薩兒眼尖的發現他,連忙從椅子上跳下來,直奔向他。
他並沒有責問薩兒為什麼跑這兒來,他這早熟的兒子做事從來都有他自己的道理,有需要知會他這做爹的,時候到了,他自然會說。
戚淺秋起身,臉上恢復了如同初見面那時的疏離,其實應該說她還沒有擺什麼好臉色給千郁樹看過。
「薩兒沒有給你添麻煩吧?」薩兒這麼莽撞的跑來別人家串門子,這倒是頭一遭。
她搖頭,遲疑了下才說︰「他懂事,是個好孩子。」
「爹,你瞧,大娘幫我補的衣服,是一只小熊耶。」薩兒像得到什麼寶物似的來獻寶,听到戚淺秋對他的稱贊,嘴兒都要咧到耳根了。
原來她剪下有小熊繡樣的布料遮住衣服難看的地方,這份別出心裁使得本來簡單普通的衣服有了特色,讓從來沒有記憶穿過這樣孩子味衣服的薩地模了又模,珍重了起來。
千郁樹把手放在薩兒頭上,他甚少對自己的孩子作出親呢的動作,當然,這不就代表他不愛薩兒,純粹因為他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情。
「爹,你輕點,大娘才幫我系好頭巾呢。」薩兒躲了下。
他瞧了戚淺秋一眼,還說沒有添麻煩,他兒子可麻煩人家多了。
戚淺秋帶著恍惚的心情看著容貌相似的一大一小站立在一起,直到被屋子內發出的聲響給激得回過神。
像顆麻薯的蕾兒一覺醒來,惺忪間看不見娘親,開口就哭得驚天動地。
她連忙摟住心愛的女兒,輕聲低語的哄著。
淚珠還在眼眶,眼眨眨,蕾兒看見了薩兒,馬上滑下娘親的懷抱,搖晃晃的奔向門檻處的薩兒。
別又來了——
薩兒以為那團肉圓肯定朝著自己直奔過來……其實本來也是這樣的,但是,當蕾兒看見了站在較遠處的千郁樹,便跳過薩兒,沖進另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
「蕾兒,下來。」戚淺秋追出來。
「蕾蕾,抱抱。」她像八爪章魚般手腳並用的圈著千郁樹的身子,並不打算听話。
「大爺,對不起,請把蕾兒還給我。」
「我姓千。」
「千爺。」戚淺秋福了福,對上他深邃的眼。
這麼近的距離,他面容輪廓一清二楚。這大爺氣宇軒昂,沉黑的眼如墨,讓她想起滿天星斗的夜空。
「請把孩子給我。」她又說了一次。
「你太容易緊張了,我不是誘拐孩童的人口販子。」他講話的時候鮮少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雙眼楮專注的看著人。
戚淺秋垂下如蝶翼扇動的長睫,神情雖然不似剛才驚惶,卻堅持地伸長了手。「我說過,大爺不應該再來的。」
人言可畏。
千郁樹把孩子還給她。
「我把花種買來了,等種下,不會再來打擾。」
他向來是獨善其身的人,對敦親睦鄰沒有興趣,和街坊鄰居大多也止于點頭之交。和她交會三番兩次的陰錯陽差都在意料之外。
但不管怎麼樣,受不受歡迎是另外一回事,他想做的事一定要完成。
戚淺秋抱緊蕾兒,背過身子,不管蕾兒如何伸長手想留在外面,她徑自進了門,落下了栓。
「薩兒,別看了,我們趕緊把工作完成,別再來了。」他的口氣極沉、極重,有些惱。
ぼぼぼ
天晚才走出戚家,千郁樹就被幾個探頭探腦的大嬸級人物給攔了下來。
「我說這幾天看見千爺家有聲響,晚上燭火又亮,原來真的是薩兒的爹回來了。」被推到前頭來的是個頗有年紀的婦人。
薩兒偎著千郁樹,他向來對這些吃飽飯只想著道人長短的三姑六婆最為反感,就算提到他的名字,他也假裝沒听見。
當然,那些三姑六婆四嬸七姨九女乃女乃的目標也不會是他這小鬼,他只要安靜不說話就沒事了。
「你好久沒回來啦,這趟出門有好幾年了吧,我們都以為你們爺兒倆要在繁華的京城扎根住下了,怎麼,城里不是什麼都好嗎?」
「我愛住哪是我的自由。」這些女人是想知道他在外頭淘了多少金回來吧。
「是是是,薩兒的爹,不是大娘我愛多嘴,我瞧你從這戚寡婦家的門出來,我們好歹也是十幾年的鄰居,關心地提醒你幾句那女人來路不明,又是克死了丈夫的女人,你還是小心為上。」
「對啊,我听說她還斷掌,一個女人帶著沒爹的孩子,也是個賠錢貨呢,看她一臉春花,準定不是什麼正經女人,小心點,搞不好她看上你的人財,想帶著拖油瓶賴上你。」
「我看她那風流樣,怕不知道是哪家犯了七出罪被休、沒人要的女人呢。」
七嘴八舌,加油添醋,捕風捉影,全是臆測還有子虛烏有的事。
千郁樹面無表情,眼中乍現的雷霆怒意雖然一閃即逝,卻看得出來他極為討厭這種名為情感交流,實為道人長短的無聊行為。
他大手一撥,就要走人。
「哎呀,薩兒的爹,我們可都是一片好心……」
「娘,別說了。」有個年輕的姑娘扯著婦人的衣角,連忙搖頭,阻止她娘的無的放矢。
「芽兒,我說的句句都事實,娘可是為你想……啊,是為了薩兒的爹想。」自覺越說越不像話,她這才掩了嘴。
「娘!」那叫芽兒的姑娘不依的跺腳,眼光不由得追著千郁樹精悍的背影,眼中有著不輕易讓人察覺的惆悵。
有個人瞟了眼芽兒清秀卻稍嫌平凡的五官,不輕不重的添了話。
「寡婦雖然不好听,但說實在的,有哪個男人抵擋得了她那張禍水的臉啊,說美貌,沒有哪個男人不受用,我想就算是薩兒他爹也吃這套。」除了把戚淺秋再貶低以外,換言之,也把無辜的芽兒拖下水了。
芽兒抿了下嘴,眼神幽幽地從沒了千家父子身影的圍牆收回來。
「哎呀,我們村子里又不是沒有別的男人了。芽兒,你多少也把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譬如張家老二人品才貌都不錯。」當人家娘親的怎麼會不懂女兒的心思,但一頭熱實在也太難看了。
說難听點,嫁過去還是個繼室、後娘呢。
「娘,你胡說什麼?!」芽兒阻止她娘發表高論。
「我可都是為你好哇,雖然說千家的宅子是咱們這里最體面的,薩兒的爹人也俊,可是沒用,人家眼長在頭頂,你一個女孩子家一相情願,就算想破頭也沒用的。」
「娘,你好煩!」芽兒腳一跺,回家去了。
這些女人復雜如蜘蛛網的心思,皆不在千郁樹心底。
薩兒絕少看見他爹怒形于色,可直至回到家門,他面上依舊掛著不豫。
ぼぼぼ
夜晚,千郁樹沐浴出來,看著房間內疊放整齊的衣物,他一個男人本來是不拘小節,以為是薩兒收了衣服折好給送進來的,隨手便想把衣物放進衣櫥里,卻發現最上頭的這件衣服,手肘處被仔細的針腳修補得完好如初,還厚厚的加了塊耐磨的布料。
他不動聲色穿上,到外面,薩兒已經準備好晚膳,一盤腌豬肉,一盤水煮時節鮮蔬菜,一鍋飯。
千郁樹端起飯碗就口吃。
薩兒也安靜地扒飯,不時拿著跟千郁樹神似的大眼瞅著他爹。
草草吃過飯,他一聲不吭的起身就要回房去。
「薩兒?」
他沒有回頭,但是停了腳步。
這孩子怎麼突然發這麼大脾氣?「你生爹的氣?」
「你應該幫大娘講話的。」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你就是應該!」薩兒賭氣了。
這一晚直到熄燈上床,他都不同千郁樹說話。
薩兒看著干淨卻沒人氣的房間,新釘好的床一點都不暖,他想起隔壁大娘唱兒歌的聲音同天上的星星一樣,他好想要好想要,卻摘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