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金玉手邊放的是府衙最新貼出來的軍情公告,官方的天文研究部門派來的人和民間研究數學的人各據大廳兩邊大位,也不知道誰先挑釁起的,這會兒正吵得不可開交。
她哪邊都不好得罪,干脆奉上茶後讓他們自生自滅。
至于硬栽她頭上,要她付出百兩紋銀,欺負她是女人持家的修繕老板以及她應征好幾個月應征不到的管事人選也在這節骨眼踏上門,老的、少的、圓的、扁的,鬧烘烘的擠了滿屋子。
閻金玉抬頭,頭疼欲裂,當家真不是人干的!
烏鴉鴉的人群里她忽然看見一張樸素的臉。
他消瘦的身材讓她突然想起某個人。
「你……」她很驚世駭俗的朝人家勾指頭。
男子的衣袍上有幾個補丁,被點名後確定被叫的人是他,這才舉步向前。
等他上前,閻金玉指著桌面亂糟糟的一團,雙手攤著說道︰「這些,你能處理嗎?」
他梭巡了下,點頭。
「那好。」她讓出位置,「半個時辰搞定,管事的位置就是你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底卻涌現驚喜。
她的指定引起軒然大波。
閻金玉掏掏耳,只簡單撂下話。「你們誰的能耐比他強,我就用他,半個時辰,不多不少,你們自己看著辦嘍。」
這麼沒責任的話讓很多有自知之明的人閉上嘴巴。
剩下的,磨刀霍霍。
閻金玉轉向她臨時欽點的管事。「喏,那些,是你的對手,一並算在這團亂七八糟里面,你負責解決啊!」
「是的,夫人。」
「那好,你的名字?」
「公孫策動。」
「我記住了,你忙,我出去透透氣……」
想想,連月俸多少都不會問的人……嘖,也是個老實頭——
太久沒動,酸痛的肩膀,說來說去都是那個皇帝老兒不好,賜下那麼大個宅第做什麼,連基本的僕役都要從頭請起……
走出大廳,春天的園子還很荒涼。
宅子荒涼,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當她能走出房門時,見到的宅子就是這副景觀,當時她才知道裝修過的只有她住的那間房,
會做這種叫人啼笑皆非的事,也只有她家那個大頭鵝了。
等她意識到自己無處可去……是請人到街上打听阿爹跟其它姨娘、妹妹們的下落後。
帶回來的消息讓她心碎。
「她」,閻金玉,也死了。那個替身據說是個死刑犯。
據說,當然不是空口無憑,能說出那樣話來的人也只有善詠了。
跑去問他,他很痛快的承認。
這里,是她唯一能留下的地方。
後來她才慢慢體會,程門笑留了個百廢待舉的宅子給她的含意何在。
有事做的她就不會有太多時間胡思亂想。
他連這麼細膩的情緒都幫她想透徹了。
果然是知她的,從冬天到春天,一個季節里,她每天忙得沒空多想……當然,除了他總是隨時隨地能勾起她的思念。
邊關軍事幾度告急,也幾度轉危為安,因為思念、因為擔心掛懷,她三天兩頭便要往官衙跑,看看有沒有邊關送回來的軍情報告。
她不怕有誰認出她來,以前的閻金玉養在深閨里,見過她的人沒幾個,從前的她是少女,現在是婦人裝扮,行事低調,哪天真的烏雲罩頂被指認出來,她抵死也不認的。
她就不信對方能拿她怎麼辦?
春天悄無聲息的過去,邊關戰事終于結束。
程門笑回來了。
閻金玉匆匆見他,什麼體己的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又接奉聖旨,說突厥余孽死灰復燃,他又得隨著浩然將軍出征。
突厥人打完就完結了嗎?很顯然不是,班師回京,他幾乎不在家,除了訓練軍隊之外,皇帝不想放他走,給了他一個國師的封誥,綁他在皇宮。
閻金玉無言的等待。
說到底,他到處奔波勞累為的是她。
要不是要保她的命,他不會去欠皇帝老兒人情,受他剝削利用,四處為他打戰,終年回家過門而不入。
四年過去,春夏秋冬已經過去四遍的他,已經有早生的華發。
宅子打理起來了,一個家庭的所有都上了軌道,但是,這座雅致的宅邸卻永遠只有女主人,不見男主子。
同年,下了一場不同以往的大雪。
大雪蓋去了許多金碧輝煌的樓閣亭台,也一視同仁的遮去平民小百姓的茅屋小舍,京城交錯的街道化為皚皚銀白。
專為國師砌起的觀星台上佇著一條人影;隆冬大雪呼嘯而過幾乎將他覆蓋成為雪人。
「國師大人……」皇宮侍衛長告進。
「我在外面。」
「大人,夫人的急信。」侍衛長拿出閻金玉交代的書信還有一件厚厚的冬衣。
看著密密針腳的冬衣,他沾了雪的唇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她還以為我在玉門關嗎?」
雖然嘴巴說得不在意,卻是緊摟著充滿情意的襖子。
揮退了侍衛長,程門笑拆開上了朱紅色漆印的信箋,卻因為手指太過僵硬,顯得力不從心。
信里只有一首詩--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換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那是他曾經向往的生活不是嗎?
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為該還清全部人情債了吧?
大雪纏綿不去,隱含風雷,像在昭告什麼。
十日過後傳出國師不堪勞累,孱弱的身體感染風邪,告假返家休憩,哪知病情一日沉過一日,拖過冬至,藥石罔然。
消息從國師府邸傳回正為新年到來忙碌歡欣的皇城,內苑愕然,皇帝更是匆匆下了早朝,下令御醫院的全部御醫會診。
文曲星殞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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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城春色,春風催開了一瓣又一瓣的百花。
達達的馬蹄踩著青蔥的草地停了下來。
曾經是大宅邸的人家吧。
只是多年過去沒有人管理,到處顯得荒涼不已。
馬車里走出一對男女。
男的青衣短袍,斯文爾雅;女的素衣長裙,眉目如畫。
「你瞧……是桃花。」高高的圍牆外有棵桃樹探了出來,枝-上居然開滿跟季節完全不搭軋的粉女敕桃花。
「想要嗎?」男子看到妻子眼中的氤氳,自告奮勇。
「想不到它們也會開花……」帶著迷惘的神情,以前那些往事全活了過來啊
「氣候到了,它想開就開。」像是知道親愛的妻子心想什麼,男子溫暖的摟著感觸良深的另一半。
「它好不容易開花,就讓它這樣開著直到凋謝吧。」
「也好,以後我們家會有更多桃子桃孫,吃不完的桃子酒,看不完的桃花,-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是專程來憑吊,這一路往城郊而去,他們就不會再回來了。
他們往後的人生不會再回到這繁華、破蔽交替的城都。
「是啊……」只要有心愛的人同在,處處都是人間淨土。
「我們走吧。」
四目交遞,不遠處有頭騾子塵土飛揚的直往他們來。
一個男人晃著兩條太過瘦長的腿著地,真不知道是他騎騾子還是騾子騎他……總之,氣喘吁吁的停在夫妻倆前面。
「老爺、夫人,你們可不能撇下我!」
「公孫策動?!」
「是我啊,夫人。」
「我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管事的。」他們走得非常機密,是怎麼被這年輕人發現的?
「夫人,我是農家子弟,-跟老爺想種桃樹絕對少不了我的!」他自信滿滿。
「我怎麼覺得他很像第二個善詠的翻版……」閻金玉喃喃自語。
程門笑一笑置之。
「也好,這樣我們的旅途比較不寂寞。」
是嗎?到時候恐怕會嫌吵吧?
馬車重新往前奔去。
他們的人生終于可以自己掌握,而,人間有情,情人成眷屬……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