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映莊,江湖中人盡皆知,那是一個屬于男人婆的幫派。
不過那也不是說綠映莊里真的只有女人,沒有半個男人,而是說,在綠映莊里,當家主事的是女人,男人只有俯首听命的分;也就是說,在綠映莊里,男人只能說兩個字──
遵命。
又听說,綠映莊莊主綠芙蓉胸懷大志、野心勃勃,意圖以女人之軀稱霸武林、統領江湖,只可惜綠芙蓉也只有那顆比天還大的野心夠跟男人拚一拚,其它的俱是乏善可陳。
武功,稱得上高絕,卻還不足以讓所有江湖人俯首稱臣;魄力,是比一般女人家來得有魄力了,但要是跟男人一比,可又差上了好大一截;氣度,憑良心講,這是她最弱的一環,因為,不管她如何努力培養自己的氣度,最終,她擁有的也只不過是女人家特有的小家子氣。
可是她毫無半點自知之明,依舊一心一意想稱霸武林、統領江湖,而且她總認為自己及不上男人的,也就只是武功不夠高強而已,而這一點,她心里清楚得很,到了她這種年歲,已經很難補救了,既是如此,她只好采取另一種方式。
武功比不上男人,那就來比比腦袋瓜子吧!
「站住!」
離綠映莊不遠的官道上,手持著包袱,樓沁悠遲疑了好半晌後才回過頭去。
她的親娘──綠芙蓉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大姊樓月霜搖頭嘆氣,二姊樓月蘭輕蔑的冷哼,妹妹樓雪悠一臉困惑,她們都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她們都不了解她。
「娘。」
「妳……」綠芙蓉淡淡的溜眼瞥一下樓沁悠的包袱,表情平平板板的沒有任何變化。「想到哪里去?」
樓沁悠深吸一口氣,毅然說出考慮了三個月之後所做下的決定。
「離開綠映莊。」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成為娘的棋子。」
綠芙蓉下顎抽了一下,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好,我承認我是在利用妳為綠映莊拉攏宇文家,但妳老實說,宇文大公子難道不是妳私心中意的人嗎?娘將妳許配給他,又有哪里不好了?」
樓沁悠啟唇欲言又止,旋又闔上,喟然無語。
是,她是喜歡宇文靖仁,可是她從不曾考慮過要嫁給他,縱使她願意嫁給他,卻不想嫁進宇文家,因為宇文家是武林世家之一,而她……
厭惡極了身為武林中人的一分子。
但很不幸的,她生來就是武林中人,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娘親,就在綠芙蓉決定要利用她拉攏宇文家的那當兒,她就開始考慮要月兌離綠映莊了,但畢竟綠映莊是她的家,綠芙蓉是親生她的娘,實在不是那麼容易拋舍,所以她一直下不了決定。
直至今日,就在宇文靖仁趕來下聘的前夕,她知道她不能不離開了,再不走,她就永遠月兌離不了江湖圈了,于是她毅然下定了決心,悄悄的走了。
不過,看來還不夠「悄悄」,因為她離開綠映莊不遠就被追上了。
「說啊!娘究竟是哪里錯了?」綠芙蓉語氣尖銳的追問。
「我……」樓沁悠面無表情的落下雙眸。「從來沒想過要嫁給宇文大公子。」
「怎麼?宇文大公子還不夠好嗎?」綠芙蓉雙眼噴火。「那妳又想嫁給誰?」
「不是宇文大公子不夠好,而是……」樓沁悠遲疑一下。「我只想嫁給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度過平平凡凡的一生……」
「平凡?」樓月蘭嗤之以鼻的冷笑,狀極輕蔑。「真沒志氣,沁悠,沒想到妳竟是那種沒用的小女人,甘于被男人踩在腳底下,庸庸碌碌、混混沌沌的過一生,根本就是在浪費妳的生命!」
「我並不想被男人踩在腳底下,也不想將男人踩在腳底下!」樓沁悠耐心的辯解。「夫妻之間應該是平等的,為什麼一定要有一方強過另一方呢?」
「說得真好听!」樓月蘭更是輕蔑。「那妳有沒有想過,男人又願意跟妳處于同等地位嗎?告訴妳,他們不願意,夫為天、妻是地,他們就是樂于把女人踩在腳底下,妳明不明白啊!」
樓沁悠無言以對,因為,樓月蘭說得是事實。
這世間男人只有兩種,一種是自大傲慢的大男人,總認為男人天生就是高女人一等,而女人生來就是讓男人壓榨的,那種男人又怎會願意放棄自己的優勢,平等對待女人呢?
至于另一種是懦弱無用的小男人,這種男人也不可靠,因為他會反過來依賴女人,遇上需要兩人同心協力共度難關時,他總是躲在女人身後,推女人出去面對困難,這也不算是平等。
然而,就算少之又少,這世間總有幾個能夠平等對待女人的男人吧?
譬如宇文靖仁,他就是那種男人,可是就算宇文靖仁願意與她一起共度平凡的生活,他的環境卻不允許,所以她無法選擇他。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一個願意平等對待我的男人的!」
樓月霜搖頭嘆息,其實她一直都很清楚三妹的想法,只是不明白三妹為何會有那種不切實際的願望。
雖然她並不認同娘親利用三妹的做法,但起碼,對三妹來講,宇文靖仁會是一個好夫婿,撇開娘親那分想利用三妹的私心不論,她也認為宇文靖仁應該是三妹最合適的對象,所以對這件親事,她也是贊同的。
但三妹卻如此堅決的反對,這實在令她無法理解。
「如果妳永遠都找不到呢?」
「那我情願永遠不嫁。」
不嫁?
那她要如何拉攏宇文家?
「由不得妳不嫁!」綠芙蓉憤怒的咆哮。
「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妳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終身大事就該由我來決定,否則就是不孝!」
任由娘親當作棋子一樣擺弄她的一生,那就是孝順嗎?
不,那是愚孝!
更何況還有爹爹至死無法完成的心願,為人子女者,有責任要替爹爹完成未了的心願。
這才是孝順!
「娘自個兒的親事,不也是娘自個兒作主的嗎?」
滿腔怒火瞬間被冰水潑熄,綠芙蓉心虛的窒住了。
雖然樓家數代以來皆是生女不生男,因此都必須招贅婿來繼承樓家的香火,但女兒的親事依然是由樓家主母決定的。
直到綠芙蓉這一代,由于綠芙蓉堅持自己的親事要由她自己來決定,否則寧死不嫁,上代主母才不得不讓綠芙蓉自己決定她自己的親事,因此,就親事這個問題來說,綠芙蓉實在沒有資格說女兒不孝。
「那不同,我……我是獨生女……」
「那大姊呢?」
「她是長女,要招贅婿來繼承樓家的……」
「我也可以招贅婿,只要娘讓我自己選擇。」
「這……這……」
「妳夠了沒有?」樓月蘭不耐煩的橫插進來。「長女招贅婿,理所當然,妳跟人家招什麼贅婿!」
「為何我就不可以?」樓沁悠反問。
「因為,綠映莊里不需要兩個贅婿。」樓月蘭慢條斯理的說。「兩個男人湊在一起,早晚會造反的!」
可笑的想法!
但是,除了她以外,那種想法在樓家的女人心目中,是根深柢固的觀念,而樓家的女人是永遠無法容忍男人爬到她們頭上的。
樓家的女人,天生就是高男人一等的,怎能讓男人爬到她們頭上!
所以樓家的男人只能有一個,而這個男人也永遠都只能匍匐在樓家女人的腳底下。
樓沁悠咬咬牙,毅然道︰「好吧!那只要娘給我一個選擇的機會,我的婚事就由娘來決定,可是另一個選擇絕不能也是要利用我,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只有被當作棋子的價值,好卑鄙、好齷齪、好骯髒!」
竟敢指桑罵槐的指責她卑鄙、她齷齪、她骯髒!
怒火霎時又被點燃了,總芙蓉勃然大怒。「如果我說不呢?」
樓沁悠平靜以對,坦然無懼。「那麼,我寧死也不嫁!」
寧死不嫁?
「妳妳妳……」頓時,綠芙蓉的怒火竄升到最高點,所有的理智轟一下被燒個精光,蕩然無存,「妳這個不孝的孽女,寧死也要跟我作對到底,是嗎?」咬牙切齒得兩排銀牙都差點被咬成四排了。「好好好,妳只要一個選擇的機會,對吧?」
「對,但我要真正的選擇,而不是另一個要利用我的選擇。」樓沁悠堅持。
又在暗示說她卑鄙、她齷齪、骯髒了嗎?
「很好,」綠英蓉怒極反笑,重重點頭。「那我就給妳一個保證不是利用妳的選擇,一個月後,妳要就嫁給宇文大公子,不然就嫁給……」
樓沁悠心中倏現一股不安的預感。「誰?」
抬臂遙遙一指,「第一個從那里出現的男人!」綠芙蓉怒聲咆哮。
「……」
不提主人的心態如何,綠映莊倒真是一個純屬女人的莊院,到處都充滿了優雅的陰柔氣氳,特別是樓沁悠居住的沁心小樓,樸素又溫馨,一踏進小樓範圍內,就可以感受得到樓主是個多麼恬淡自在的主人。
宇文靖仁最愛的就是她這一點,生性淡泊,堅強但不至于強悍,溫和又不顯懦弱。
雖然在綠芙蓉的四個女兒當中,她是最不出色的一個,既沒有樓月霜的膽識與氣魄,也不如樓月蘭的美艷絕倫,更不像小妹樓雪悠那樣俏皮惹人愛,然而,她也綜合了其它三姊妹所有的優點。
樓月霜跟綠芙蓉一樣有野心、有毅力,甚至她比綠芙蓉更強上一籌──她的確有那分能耐與魄力在江湖上闖出一番作為來,換句話說,就算她沒有能力一統江湖,起碼有能力稱霸一方。
然而,偌大的綠映莊里里外外井井有條的一切,都是靠樓沁悠一個人打理的,就連綠映莊各地生意鋪子的帳簿也都是她在掌管的,綠英蓉和樓月霜根本不屑去理會那種「閑雜小事」。
宇文世家未來的主母,就需要有這種掌管內務外帳的能力。
而樓月蘭是武林第一美女,花容月貌美如天仙,誰也比不上她,追在她後面跑的武林俊彥不知凡幾。
可是就算跟二姊那種艷麗奪目的美貌比起來,樓沁悠是十分不顯眼的,但她自有一種從容閑雅的氣韻,就是這股子氣韻使她絲毫不顯江湖兒女那種不拘小節的豪放,反而有如大戶人家的閨閣千金那樣端莊和婉、落落大方。
宇文世家未來的主母,也必須擁有這種令人敬服的大家風範。
至于樓雪悠,雖然頑皮,雖然愛惡作劇,但她從小就最得綠芙蓉的疼愛,也是整個綠映莊里最受寵的小姐。
不過平常總是十分矜持,讓人以為她很無趣的樓沁悠,其實也非如表面上那樣古板,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是能笑語如珠的,甚至拿自己開玩笑以取樂心情不好的人,而下人背著她取笑她,她也是一笑置之,從不生氣。
宇文世家未來的主母,更少不了這種平易近人的氣度。
無論是內在或外在,她都是最適合他的妻子,但她卻拒絕了他,他不懂,為什麼?
是他不夠愛她嗎?
或是
她心里根本沒有他?
「為什麼?」沁心小樓側的鯉魚池前,樓沁悠身後,他不解的輕聲問。「我一直以為我倆是情投意合的,難道是我的誤解?」
靜默片刻,樓沁悠徐徐回過身來,若有所思的注視著宇文靖仁。
宇文靖仁,宇文世家的大公子,俊秀儒雅、風采翩翩,性情十分平和,也沒什麼雄心壯志,跟他在一起,她總是能暢所欲言,而他也很能夠理解她的想法,兩人可說是一對志同道合的情侶。
最重要的是,她尊重他,而他也同樣尊重她,從不曾想過要利用傳統的女德閨訓來束縛她、壓制她,或勉強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始終能夠和她站在同等的地位上對待彼此。
她知道,他會是一個能夠與她相知相契、同甘共苦的好夫婿,而他們也會是一對相敬如賓的恩愛夫妻。
如果她肯嫁給他的話。
真的,她很喜歡他,也相信他們彼此確實很適合,而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可是
「大公子,你……」輕輕的,她出聲了。「應該知道我娘是在利用我吧?」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呀!」宇文靖仁急道。
唇角微撩,她笑了,嘲諷的。「因為宇文家也是在利用你拉攏綠映莊。」
宇文靖仁微微一窒。「不管他們是誰想要拉攏誰,都與我們無關,不是嗎?」
「無關嗎?」她呢喃。「那麼,你能夠離開宇文家嗎?」
「這……這……」宇文靖仁吶吶的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他深深嘆氣。「妳應該了解,我是宇文家的長子,誰都能離開,就是我不能呀!」
「我當然了解。」她又轉回去面對鯉魚池。「所以我才不能嫁給你。」
「但……」
「為了我爹,也為了我自己,我不能……不,是不願嫁給你……」
「三妹……」
「記得我曾告訴過你,我爹也是跟你、我一樣被當作棋子而入贅到樓家來的,身為弱勢的贅夫,他被我娘無情的踩在腳底下,備嘗痛苦的滋味,年歲未滿四十便積郁成疾過世了……」樓沁悠幽幽道。「爹生前,只有我最愛膩在他身邊,因此,他把所有的心里話都向我傾訴,也許他認為我還年幼听不懂,但其實我都懂得……」
因為回憶、因為懷念、因為哀傷,更因為心痛爹爹的委屈與痛苦,她眸底沁出了薄薄的水光。
她的個性是堅強的,心,卻是柔軟的、善感的。
所以,四姊妹當中,也只有她陪伴在爹爹身邊,因為只有她察覺到爹爹的寂寞,也只有她能感受到爹爹的悲傷與痛苦。
「爹說,下輩子,他希望能做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不要是武林中人,也不用是大富大貴,只要平凡就好,就算生活困苦、就算日子艱辛,他也能安貧樂道的過一生,最重要的是……」
悄悄的,她拭去了眼角的水珠兒。
「他要娶一個不會把他踩在腳底下的妻子,而他也不想把妻子踩在腳底下,他們會平等相待,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喜同樂、有悲同哭,那才是他……夢想中的生活……」
「三妹,我……」宇文靖仁吃力道。「我保證……」
「不,你什麼也不能保證。」樓沁悠搖頭低語。「身為江湖中人,絕不可能擁有平凡的生活;身為宇文家長子,你也放不下扛在肩上的責任;身為人子,你更不能不顧及你爹娘的感受,不,你什麼也不能保證!」
宇文靖仁苦笑,無法否認。「但是我愛妳,這還不夠嗎?」
樓沁悠沉默了好半晌,黯然低嘆。
「其實我爹也是深愛我娘的,否則他也不會心甘情願的入贅到樓家來,早在被逼成婚前夕就逃之夭夭了。但,因為他深愛我娘,所以他入贅到樓家來了,然而打從他入贅那天開始,他沒有一刻是快樂的,連一瞬間都沒有,所得到的只是無盡的痛苦。所以……」
她再一次回過身來,無奈的、歉然的目注他。
「不管是你愛不愛我,或是我愛不愛你,那都是不夠的,你了解嗎?」
面對她執著的眼神,宇文靖仁終于明白了。
就如同她所說的,不管是他愛不愛她,或者是她愛不愛他,那都是不夠的,因為她一心追求的是平凡的夫妻和平凡的生活,而那是他永遠沒辦法滿足她的。
于是,他更深的苦笑了。
平凡的生活也是他所渴望的,甚至他的三個弟弟都比他有野心,然而,就因為他不幸生為長子,胸懷雄心壯志的明明是他爹,重擔卻壓在他肩上,他能不顧一切擺月兌嗎?
不,他不能,他不能也不願擔下不孝子的惡名,所以雖然不願,但也只能委屈她了!
不公平嗎?
是,他承認,這是不公平的,可是畢竟他是男人,她是女人,而這世間始終是以男人為重的不是嗎?
盡管名列一谷二莊三府之一,其實綠映莊在江湖上的名聲遠遠不及五大世家響亮,因此,每當遇事須撤發請帖時,她們就開始傷腦筋、鬧頭痛。
發太少,怕沒面子;發太多,又怕應帖而來的人不如預期中多,那更丟臉。
然而這一回,堂堂綠映莊莊主的閨女出嫁,她們倒是一點煩惱都沒有,因為她們根本不打算發帖子。
這種行禮前一刻才能夠決定新郎是誰的婚禮,不管怎麼看都像是一出鬧劇,既然如此,她們干脆關起門來演鬧劇,鬧再大的笑話也是自家人看,場面再難看也只有自家人知道。
可是,盡管綠映莊半張喜帖都沒發,話,卻不知怎地傳了出去,婚禮前三天,不請自來看熱鬧的好奇者便陸續抵達,直到婚禮當天,已多到綠芙蓉哭笑不得,又為了表現泱泱大度,還得狼狙萬分的催趕有限的人手多做額外的準備,硬起頭皮接待所有來客。
堂堂綠映莊莊主要嫁閨女,卻要到行禮前一刻才能夠決定新郎將會是誰,這種熱鬧怎能不看!
待客小樓內──
「你放心,三妹一定會選擇你的!」
宇文靖仁一身大紅的新郎服,很明顯的十分不安,樓月蘭正在努力安撫他。
「二小姐怎能如此肯定?」
「很簡單,不管三妹說得多好听,畢竟她生來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大小姐,真要她一生面對一個粗魯庸俗的平凡丈夫,親手操持家務吃苦受罪,告訴你,當她真的面臨抉擇的時候,她就會覺悟到那不是她接受得了的挑戰了!」
「既是如此,何不隨便另外挑個人就好,為何要用那種近乎荒唐的方式……」
宇文靖仁還沒說完,樓月蘭就猛翻白眼。
「不要說你,我也覺得很可笑好嗎!可是沒辦法,娘的性子就那個樣兒,火氣一上來就……」重重一嘆。「老實說,我娘也很後悔,當時她氣得一時失去理智,才會月兌口說出那種可笑的方式,我們想阻止都來不及……」
「那麼……」宇文靖仁眉峰一皺。「三妹立刻答應了?」
樓月蘭遲疑一下。「不,三妹提出了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她不要江湖中人,也不要富豪人家,只要那種平平凡凡的以雙手工作來賺取生活所需的升斗小老百姓。」
果然。
宇文靖仁嘆息著,眉宇更是深鎖。「莊主同意了?」
「我說過了,當時娘正在火頭上,根本毫無理智可言,她甚至沒听清楚三妹的條件,沖口而出就同意了!」樓月蘭一臉受不了的表情。「事後娘想反悔,又怕三妹更不肯嫁了,甚至再找機會逃跑,所以我們仔細商量過後,認為這何嘗不是個好機會,只要我們安排得當,就能夠讓三妹心甘情願的嫁給你了。」
「她會嗎?」宇文靖仁喃喃道。
「當然會,」樓月蘭的口氣十分肯定,毫不遲疑。「想想,會上綠映莊里來的人,若非江湖人物,除了送貨的伙計之外,就是收帳的賬房,而這兩種人,一個粗俗、一個市僧,俱是俗不可耐的人,以三妹的個性,你以為她能夠接受那種人做夫婿,痛苦的相處一生嗎?」
「但她一向與那些人都相處得極好……」宇文靖仁反駁。
「那又如何?」樓月蘭不以為然的哼了哼。「三妹負責打理莊務,自然必須和那種人接觸,但那也只是接觸而已,她並沒有仔細看清楚他們,直到現在,真打算嫁給那種人了,三妹才會認真的、仔細的去審視他們,而一旦她看清楚那種人的內涵是多麼的粗俗、多麼的低下,我就不信三妹真的能夠舍棄像你那種可以與她相知相惜的男人,而選擇那種根本無法與她交心交意的俗夫……」
「可是……」
「此外,我也不相信三妹真的願意放棄優渥富裕的奢侈生活,而屈就那種必須親手操勞家務的苦日子。三妹不笨,她很聰明的,用一生的幸福去賭一口氣,她不會做這種傻事的!」
問題是,樓沁悠並不是在賭氣啊!
「不會嗎?」
「想想你自個兒不就明白了,若要宇文大公子你選擇一個你跟她談詩論文她不懂,想和她暢談心事她也不瞭,成天只會和你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妻子,大公子你可受得了?」樓月蘭反問。
不用想,宇文靖仁當下就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
「不!」他可忍受不了要相處一輩子的妻子竟是那樣的庸俗!
「那就是啦,你跟三妹是同一類人,你受不了,她自然也受不了,所以,安心吧,最後她的選擇一定是你的!」
宇文靖仁靜默片刻,然後深深嘆氣。
他知道,他是貪心了一點、自私了一點,既想要擁有能夠相互了解、深深愛慕的女人,又能夠善盡身為宇文家長子的職責,這麼一來,他是滿足了,但她呢?
她的滿足呢?
不,她絕不會滿足的,因為她的願望永遠無法達成,她會抱喊終生,連同她父親的分。
可是不如此,他又能如何呢?
正午時分,吉時將至,身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子不去準備行禮拜堂,卻跑來綠映莊前拋頭露面,身旁是綠映莊莊主綠芙蓉,四周是興致勃勃、議論紛紛的賓客們,好不熱鬧。
這可比拋繡球招親或比武招親更有趣,更來得有看頭!
「妳……」綠英蓉目注樓沁悠,眼神詭譎。「不想改變主意?」
「不,我不會改變主意的,」樓沁悠輕柔但堅定道。「既然娘給我這個選擇的機會,我就要好好的把握。」
機會?
綠芙蓉暗里冷笑,「是嗎?妳真的寧願選擇……」橫眼看。「從那里出現的第一個男人?」
循著綠芙蓉的視線,樓沁悠眺眼望去。
通往綠映莊的寬道上,兩旁俱是濃密的樹林子,而在前方約一百五十尺的另一頭是一處大轉角,不拐過那個彎兒,來人就看不見綠映莊,綠映莊這邊的人也瞧不見來者何人,綠芙蓉所指的正是那個拐彎處。
「是。」
「好,很好。」
听綠芙蓉的語氣里透著隱隱然的狡詐,樓沁悠不由攢著眉兒看回綠芙蓉,但見綠芙蓉竟是滿面笑容,幾分「我就看妳要怎麼辦」的嘲諷,幾分「終究妳還是要被我擺布」的得意,于是她豁然明白了。
一切都早就安排好了!
出現在那彎角的人絕不會是她願意嫁的人,于是她不得不改變選擇,最後她終究只能嫁給綠芙蓉為她選擇的丈夫,這就是綠芙蓉打的如意算盤。
「那麼,可以開始了吧?」綠芙蓉好整以暇的問。
樓沁悠眼瞳深黝的注視娘親片刻,再垂眸思索半響,而後遙注彎道。
「好,開始吧!」
于是,所有目光齊聚于道路前方那一處拐彎,等待著。
不到一刻鐘,遠處便隱隱傳來一陣衣袂翻飛聲,眾人頓時失望的翻了翻眼,而來人一轉過那個大彎角,立刻察覺無數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也嚇了一大跳,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是來喝喜酒、看熱鬧的,不是來干架的好不好!
再過片刻工夫,拐角處又嘀噠嘀噠轉過來一匹騾子,上頭顫顫巍巍的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頭子,懷里捧著帳簿,嘴里喘著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一口氣上不來就嗝兒屁了,看得四周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不是武林人物,可是都老到不行了,搞不好還沒拜堂,新娘子就要做望門寡了!
果然,興高采烈的綠芙蓉──她以為這下子九成九搞定了──甫向老頭子提說要把女兒嫁給他,那老頭子連新娘的樣子都不敢看一眼,就嚇得臉色發青皮皮挫,當場從騾子上摔下來。
「不,不,我家老婆子會拿菜刀追殺我的,不,不行,不行……」說著說著,他竟然眼白一翻,昏厥過去了。
原來是個妻管嚴!
眾人哭笑不得,你看我、我看你,徹底無言,然後不約而同轉注綠芙蓉,看她要怎麼辦?
綠芙蓉臉色難看的咳了咳。「呃,既然這位老人家不同意,就不勉強了。」
再過半響,又有兩個人推著一車新鮮蔬果出現在轉角處,不是武林人物,也不是老頭子,可是
綠芙蓉笑吟吟的瞄一下面無表情的樓沁悠,欣然迎上來人。
「請問這位大嬸,這位是令郎吧?多大年紀啦?」
「他是我孫子,九歲啦!」
「是嗎?真好福氣,大嬸這麼年輕就有孫子啦!」
綠芙蓉笑得更夸張,簡直就像是戲台上的女旦,表情不夸張一點,後面的觀眾就看不清楚,她又瞥樓沁悠一眼,後者悄悄垂眸,臉上依然沒有半絲表情。
「不知令孫可願娶我女兒,有豐厚的嫁妝喔!」
這種低下的賤民愛的就是白花花的銀子,用「豐厚的嫁妝」這種詞,肯定能輕易的讓他們上鉤,而且不會提出任何疑問。果不其然……
「嫁妝?」胖大嬸兒雙眼一亮,眉開眼笑。「好,好,當然好!」
「好極了,那就馬上讓他們成親吧!」綠芙蓉兩眼盯住樓沁悠,笑吟吟的等著她後悔,等著她喊︰停,等著她說改變主意要嫁給宇文靖仁了。
「咦?」胖大嬸兒笑臉僵住。「現在?」
「對。」綠芙蓉依然緊揪住樓沁悠,一心以為樓沁悠就快忍不住了。
「不成,不成!」胖大嬸兒的腦袋搖得像暴風里的浪頭。「這種事得由他爹來作主,而他爹得半個月後才能回來……」
「半個月?」綠芙蓉皺眉,拉回眼來。
「對,至少得半個月。」
「但我並不強求父母一定要親臨主婚……」
「胡說!」胖大嬸兒不以為然的怒叱。「婚姻大事,父母怎能不親臨!」
「可是……」綠芙蓉斜睨樓沁悠一眼。「非今天不可,真不行嗎?」
「不行,不行!」胖大嬸兒繼續搖頭。「那是規矩,我老婆子可不想惹我那獨生兒發火,他脾氣可不太好呢!」
「那就……算了!」綠芙蓉不情不願的說。
于是,大家繼續罰站。
又是武林人物……
來幫忙打雜的母女倆……
收帳的布莊掌櫃的也說他「無意」娶妾……
莊里的浣衣丫鬢省親回來……
不知不覺中,旭陽偏西了,日近黃昏,已經有好一陣子都沒有人再出現在那拐角處了,枯候多時的人們不禁開始懷疑……
新娘子到底嫁不嫁得出去?
就在這時,一陣疾如擂鼓般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迅速傳來,估計約有三、四匹馬左右,于是眾人不約而同想到
來者倘若不只一個男人,又非武林人物,怎麼辦?
正思忖間,馬蹄聲終于轉過那處拐角了,映入眾人眼簾內的果然是四匹馬,不過,只有馳騁于最前方的那一匹馬上有人。
一個風塵僕僕,滿臉大胡子的邋遢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