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幼兒記憶是一件相當特別的事,有人說他嬰兒時期就有記憶了,也有的人說他完全沒有七歲之前的任何記憶,無論如何,對任何人而言,不管是早或晚,幼兒記憶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並不需要太在乎。
然而,對鄺求安來講,幼兒記憶卻是足以影響她一生的困擾,因為她最早的幼兒記憶是在五歲。
在那一年的某個月黑風高的深夜里,她的親生媽媽帶著她來到孤兒院門口。
「你爸爸不要你,我也不想要你,所以,你就自己想辦法求生吧!」
她的親生媽媽話說完就毫不回顧地走人了,雖然她又哭又叫的想要追上媽媽,但媽媽用腰帶將她的手纏在孤兒院門口的鐵欄桿上,使她無法月兌身,她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媽媽的身影愈走愈遠、愈走愈遠……這就是她最早的幼兒記憶︰她被親生媽媽拋棄了!然後,在孤兒院里度過了一年還算安穩平靜的日子之後,又有那麼一天,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孤兒院院長周媽媽突然要她跟著一對陌生夫妻離開。
周媽媽說那是她的新爸爸、新媽媽。
「你要好好孝順他們,他們會疼愛你的。」
「不要,我不要新爸爸、媽媽,我只要有周媽媽就好了!」
「你必須跟他們走,才能展開新的生活呀!」
「不要!不要!」
「乖乖,院里經費拮鋸,你必須把你的位置讓給更需要的人,懂不懂啊?」
「不懂!不懂!」
她再一次又哭又叫著不肯走,周媽媽百般勸說無效,只好硬將她送出孤兒院門外,再把大門緊緊關上,不讓她回去。
這是她第二個幼兒記憶︰她被周媽媽拋棄了!
不過,她還是記住了周媽媽的交代,只要好好孝順新爸爸、新媽媽,他們就會疼愛她的,所以她就很努力的按照周媽媽的話去做,當個既听話又乖巧的孩子,總是主動幫忙做家事,也很認真念書,年年拿第一名的獎狀。然而,無論她如何討好養父、養母,卻始終得不到養父、養母半分關愛的心。直到小學畢業那一年,她終于明白,她永遠也得不到養父、養母的疼愛,因為他們根本不把她當作是女兒,而只是一件「東西」。
她的養兄是養父母的獨生子,一出生就有先天性障礙,醫生斷言說他活不過十歲,無法再生育的養父母為保住唯一的兒子,只好求助于神佛,到處燒香拜拜,之後,一位听說很靈驗的算命先生告訴他們!
「去領養一個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生的女孩子吧!」
「領養?」
「令郎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男孩子,與陰界的波動過于相近,必得有個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的女孩子來擋在令郎和陰界之間,令郎才能避過他早夭的噩運。」
「先生是說,童養媳?」
「不是,不是,千萬不可以讓他們結婚,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生的老婆會克死令郎的!」
「那先生的意思是……」
「我是說,兩位去領養個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的女兒,讓令郎的養姊或養妹為他擋去噩運吧!」所以,她被領養了,只是為了替養兄擋掉早夭的命運。說也奇怪,自從她被領養之後,養兄的身體果然不再惡化了,滿十歲之後,養兄的身體更是逐年好轉,最後,他的先天性障礙竟也自動痊愈,生龍活虎得不再受死亡的陰影籠罩了。
照常理來講,為養兄擋去死運的她應該備受寵愛吧?
但她沒有,因為打從她被領養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是被當作一項「物品」看待的!一個「擋災解厄的物品」。
雖然養父母並沒有刻意虐待她,但是,她睡的是樓梯底下只有她個子一半高的儲藏櫃,吃的是養父母他們吃飽後的剩菜剩飯,穿的是親戚不要的衣服,用的是廢物回收的物品,住在那個家里!如果那還能算是個家的話,她只覺得自己是個被施舍的外人,在她看來,寄養家庭更適合那個家的名稱。
然後,她考上了大學,養父母卻不讓她念,因為……
「咯,這是我們養你十二年的費用,利息算兩分就好了,」鄺母把一大迭詳列各種費用的記帳表交給她。「現在,你可以開始去賺錢來還債了。」
費用?利息?十二年來,她費盡心思討好、孝順養父母,所能得到的只是如此冷漠無情的字眼嗎?
還債?
「不能……不能先讓我念完大學嗎?」她鼓起勇氣,為了自己的未來,囁囁嚅嚅地提出要求。「我發誓,大學畢業之後,我一定會努力賺錢來還爸媽的!」
「如果不是怕鄰居們說閑話,我們也不會讓你念到高中畢業,現在你還想念大學?」鄺母不以為然地冷哼。「我們哪里會有那種多余的閑錢,你可不要得寸進尺跟你講!」
「那……那……我可以申請學貸……」
「想都不用想,要是申請學貸,將來你的薪水還要先扣學貸,剩下來的才能還給我們,那要還到什麼時候?」
換句話說,他們根本不考慮她的未來,只有錢最重要。
「那我可以到台北找工作嗎?」
「哪里都可以,只要你每個月寄兩萬回來就行了。」親生父母不要她,孤兒院的周媽媽拋棄她,連養父母也不把她當人看,現在,她只剩下最後一個希望了。
「頌奇,我不能念大學,但是可以陪你去台北,你念書,我工作,好不好?」
「我還不一定能念啊!」
「那麼難才考上醫學院,為什麼不念呢?」
「我家里供不起。」
「辦學貸嘛!」
「但吃用住宿呢?」
「……我負責。」
韓頌奇是她從高二就開始交往了兩年的男友,兩人一起考上台北的大學,為的就是能夠繼續這份戀情。
「這不好吧?」
「為什麼不好?」
「雖然將來我是一定會和你結婚的,但畢竟現在還沒有,這樣……」
「既然將來我們是要結婚的,那現在我為了我們的將來而辛苦一點又算得了什麼呢?」
「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那就謝謝你了。」于是,為了償還欠養父母的債,提供男友吃用住宿,以及書本實習,甚至購置計算機等費用,她比牛還辛苦的工作,白天在日本料理店做侍應生,晚上在KTV值大夜班,辛苦一整天下班回到和男友合租的公寓之後,她也不能馬上休息,還要整理,要洗衣,要煮飯……
每一天,她真正能闔上眼休息的時間絕不會超過四個小時,她吃的也總是韓頌奇吃剩的食物,好幾次她都因為昏倒而被送進醫院里打點滴,醫生說她營養不良,說她疲勞過度,警告她要讓自己的身體好好休息休息,不然早晚有一天會過勞死。
她也想啊!
她也好想好想能讓自己放松下來好好休息幾天,也希望男友能體貼她的辛勞,為她分擔一點工作呀!
但是,她沒有時間休息,而男友的課業太沉重,也沒有空閑理會她。
她真的好累好累了,每一回,當她躺在醫院病床上打點滴時,她都想就這樣放棄算了,她認輸了,她投降了,她實在太累了!
可是一旦下了病床,她又決定要咬緊牙根硬撐下去。
因為心里有個願望在支撐著她,盡管她的身體早已撐不下去了,她的精神也早就認輸一百萬次了,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就這樣半途而廢。總有一天,她的願望會實現的!就這樣,她苦苦捱了七年,韓頌奇終于畢業了,當了一年軍醫退伍回來半個多月,他就很順利的進入公立醫院擔任住院醫師,原以為再撐個一、兩年,等他工作穩定下來之後,他們就可以結婚了,沒想到不過才一個星期……
「分手?」她震驚得整整三分鐘後才說得出下一個問句。「為什麼?」
「我們……」韓頌奇垂著眼不敢看她。「不合適。」
「不合適?」她喃喃重復,滿腦子空白,一時不太明白他說的那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是醫生,而你只是……只是個服務生……」
「我可以回學校去念書!」她月兌口道。
「你這種年紀?」
「我……我可以試試看……」
「可是我……」韓頌奇遲疑一下,「我從來沒愛過你啊!」終于說出了最傷人的實話。
她難以置信地睜圓了眼,又是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那……那你又為何要信誓旦旦的說一定會和我結婚,還……還讓我跟你到台北來?」「……」
因為他的沉默,又不敢正眼看她,她恍然頓悟,「因為你要利用我,供給你吃用住宿等費用嗎?」她緩慢地說出他費盡心機哄騙她跟來台北的真正目的,聲音很輕、很細,好像不是在問他,而是在說給自己听似的。
「等……等我賺了錢,我會加倍還你的。」韓頌奇用另一種方式承認了她的指控。
錢?
他以為她在乎的是錢嗎?
「你……」她想生氣,也應該生氣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只覺得很累,累得連生氣都提不精神來氣,「太卑鄙了!」想罵他,出口卻好像是在嘆息。
韓頌奇瑟縮一下,「你不也沒愛過我!」旋又抗議的反控。
利用了她七年的時光,將她任勞任怨的付出視為金錢交易,現在,連她的感情也要否認嗎?
「如果不愛你,我為何要如此辛苦的為你做牛做馬呢?」
「不,你不愛我,你只不過是想要一個屬于你自己的家而已。」她一震,張嘴,卻說不出否認的話來。直至前一秒、前一剎那,她還認定自己是愛他的,然而,他一把話挑明了說清楚,她雖然想否認、想抗議,卻吭不出聲來,因為她心里很明白他說的是實話,所以她才會覺得震驚、覺得失望、覺得疲憊,卻沒有失戀那種傷心欲絕的痛苦。
可是……可是……
她是沒愛過他,是只想要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家,有屬于她,永遠不會拋棄她的家人。
難道這麼想是錯的嗎?
她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也沒有興趣成就什麼偉大的事業,她只想要擁有一個她能夠歸屬的地方,擁有能夠真正關心她的親人,長久以來,她辛辛苦苦的奮斗打拚,唯一的生存意義就是為了一個如此單純的目標。
難道太貪心了嗎?
就算真的太貪心了,她也只不過是不想再品嘗孤單寂寞的滋味了,希望這個世上是有人要她的,更不會因為任何理由而拋棄她。
這很過分嗎?難道她今生今世就是注定要孤孤單單的品嘗寂寞的滋味,注定沒有人要她,注定要一直被人拋棄的嗎?不,她不要,二十六年的孤獨寂寞,她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就算沒有愛情,也有十年的感情,難道我們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嗎?」她溫柔地,央求的低語。「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回學校去念書,也會努力做個好太太,我們還是可以……」
「求安,我已經有個論及婚嫁的女友了!」韓頌奇不耐煩地打斷她的祈求。
聞言,她頓時僵住。
女友?
不是她嗎?
論及婚嫁?
不是她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不但沒愛過她,甚至沒將她視為真正的女友過,對他而言,她也只不過是……是……提款卡。
又是一個把她當作是「東西」的人!
難怪那七年里,雖然他們住在同一楝公寓里,天天都可以見面、可以說到話,她卻依然覺得孤獨、感到寂寞,原來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把她放在心上過。事實是,走在一起十年,他們竟然沒有真正的交集過。她再也說不出任何挽回的話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離她而去,多年來的辛勞與期待就這樣付諸流水。
然而,她的噩運也才剛開始而已。
這天早上,韓頌奇把話說清楚後就出門到醫院去了,中午,失魂落魄的她到日本料理店上班,剛進廚房,後門就被廚師和所有侍應生氣勢洶洶地團團包圍住。
「說,陳玉婉跑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知道,我們並沒有住在一起啊!」鄺求安吶吶道。「她……她怎麼了?」
陳玉婉是和她一起北上到料理店來工作的鄰居,雖然從小就認識,但並不熟,只是因為她們是同鄉,所以彼此話多一些而已,可真要詢問陳玉婉的個人私事,她根本就什麼也不知道。
「還敢問她怎麼了!」廚師粗魯地推推她。「她是會頭,兩年的會她收了十幾期的會款,這期我標到了,可是會款收齊後也不給我,她人就落跑了,可惡,你一定是和她同伙的!」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她驚慌地否認,胸口透心的涼,因為她所有的積蓄也都在陳玉婉標的會款里,如果陳玉婉真的倒會了,那她……她所有的積蓄也就……就……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你一定知道!」廚師矢口賴定了她。
「對,她一定知道!」其它人也異口同聲附和。
「但我是真的什麼都不……」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把她給找出來,不然你就得替她還錢,不還的話,哼哼哼,我們就去告你們連手詐欺!」
告她?
為什麼?
她也是受害者呀,為什麼要告她?
恐慌又無措的鄺求安一回眸,又見老板站在她後面,表情嚴厲地通知她,除非她能夠把陳玉婉找出來證明她的清白,否則他也不敢再雇用她了。
她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炒了魷魚。
一整天,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也為了追回自己的積蓄,鄺求安四處尋找陳玉婉,打電話問陳玉婉家里,陳玉婉的爸爸說女兒已經三、四年沒跟家里聯絡了;再去陳玉婉住過的地方、去過的地方、提過的地方找人,也都沒有任何蹤影,她已經不知道還能到哪里找了。到了晚上,拖著疲憊又焦慮的身子,她趕到KTV上班,不到一個鐘頭,她就因為心不在焉而不小心得罪了客人。
「你知道他是誰嗎?」
「但他……他要模我……」
「客人永遠都是對的,你在這里工作了這麼久,還學不會嗎?」
「我……我……」
「明天不用再來了,不然我很難對客人交代!」
于是,她又失去了第二份工作。
而後,午夜剛過十二點,當她回到住處時,卻發現屋子早已退了租,也搬空了,她的行李都被整理到房東那里去了……
「韓先生說他要結婚了,不續租了!」
房東冷著臉把行李箱和旅行袋扔給她,然後就砰的關上大門,不再理會一臉茫然的她。
一日之間,她什麼都沒了!她的男友,離開她了。她的積蓄,被卷光了。她的工作,都沒有了。
她的住處,被退租了。
如果找不到陳玉婉,她還會因為跟她毫無關系的罪名被告,未來更會是一場恐怖的夢魘。
她真的無法理解,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錯了?
打開背包,又發現她全部的財產竟然只有兩百多元,連買車票回南部都不夠,提款卡也是空的,因為前兩天剛領錢去繳會費。
迫不得已,她只好打電話回家,想求救。
「終于想回來了嗎?很好,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
「那正好,我們家路口轉角那家超市的老板想替他兒子娶老婆,你就回來嫁給他兒子吧!」
「但……但那家超市老板的兒子是……是低能兒……」
「有什麼關系,他肯付兩千萬的聘金就行了,這麼一來,你欠我們的債就可以一口氣還清了。」
「可是……」
「景氣不好,你哥哥開的公司缺頭寸,你就不能幫幫忙嗎?」
幫忙?
用她未來的下半生去幫忙?
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很想笑,她什麼都沒有了,過去二十六年的生命都是白白浪費了,她卻不想哭,而只想笑。
她這二十六年的生命究竟算什麼呢?
深夜三點多,拖著行李走在忠孝東路的人行道上,她一直這麼問自己,卻沒有任何人能夠給她回答。
對她親生的媽媽和周媽媽而言,她只是個多余的累贅,所以她被拋棄了。
對養父、養母和韓頌奇來講,她只是個「物品」,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她就被丟棄了。
這二十六年來,究竟有誰是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真正關心她的人呢?
沒有,一個也沒有。
那麼,如果她繼續用下半生的二十六年去尋找,就會找得到能夠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真正關心她的人嗎?不知道。那是個不確定的未知數,不走到最後,誰也得不到答案,未來的事,也只有未來才能知道結果。
更何況……
未來?
她還有未來嗎?
如果找不到陳玉婉,詐欺的罪名就得由她一個人承擔起來,她又還不起那些會款,養父母更不可能替她償還,到最後,她只好為她從未犯過的罪去坐牢。
一個坐過牢的女人,還有誰會對她付出真心?
或者,她也可以順從養父母的要求,嫁給那個超市老板的兒子,超市老板應該有能力替她付清那些會款,可是……可是……
她真的要把她的後半生交給那個人高馬大,卻只有六歲智力的低能兒嗎?
想到這里,她開始覺得累了。
身體累,心更累,好累好累!
她也覺得厭煩了。厭煩她自己,厭煩這個世界,好厭煩好厭煩!她累了、厭煩了,卻還是一直往前走,因為她不知道除了往前走之外,她還能如何?走著、走著,她覺得行李好重好重,就把它們丟掉了,誰要就誰拿去吧!
走著、走著,她覺得不想再走下去了,就在一旁的行道椅上坐下,松懈身體,腦袋放空。
現在,她只需要一個答案。
她不想再走下去了,所以她就停了下來;那如果是生命呢?倘若她不想再繼續了,也可以就這樣停止了嗎?
是她自己的生命,應該可以由她自己來決定吧?
「回來得正好,這給你,快,要出發了!」
「咦?」剛踏進家門半步,身子滴溜溜一轉,康橋又被拖出門去了,手里還多了一把點三八,他啼笑皆非的舉舉槍。「喂,這是干什麼?我……」「南部的人鬧事鬧到我們地盤上來了,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還以為我們的地盤很好吃呢!」
「可是我……」
「你是不是康家的人?」
「當然是,但……」
「那就給我閉嘴!」
「……」閉嘴就閉嘴!
康橋不甘心地瞪表哥的背影一眼,然後嘆了口氣,隨後跟上。
午夜時分,北投某處山區公路上轟轟烈烈地展開一場南北幫派大干架,千軍萬馬,槍林彈雨,直到差不多干出個結果來之後,姍姍來遲的警車才搖著車趕到,現場卻早已空無一人,只剩下一攤攤的血跡,連半個傷者也沒有留下來給他們探听,大家只好鼻子模一模,又回警局里去抓蚊子了。
「橋廿,介勇喔!」
「哇尚某愛替郎『喬』,拜托麥叫哇『喬』。」康橋喃喃道。
雖然康家是外省人幫的角頭,但也有不少台灣郎手下,耳燻目染之下,康橋也能說得一口正港A台灣話,尤其是三字經,保證一流的難听,最高質量的髒。總之,要混幫派,不會台灣話一定混不下去的啦!「走,大家到定來去林一杯!」
「……」
就像干架一樣,康橋又身不由己的被拖去「林一杯」,這個人敬他一杯,那個人敬他一杯,杯杯都是「厚達啦」,到最後,他也開始敬這個人一杯,敬那個人一杯,杯杯見底,直到他見底見到地上去了。
「嘖,捺A加某量!」
「蝦郎麥加伊扛返去困啦!」
默默的,他的表哥康健把他扛到肩上,麥扛返去台,不,困。
不過,一回到家里,康健就像扔米袋一樣把康橋丟在地上,然後徑自轉去開冰箱拿冰水喝。
「不用裝啦!」
「下次換你!」
康橋咕噥著從地上爬起來,甩甩頭,晃了一下,苦笑,轉身進浴室去洗把臉,讓自己清醒一點。
「每次回來都這樣,下次誰敢回來!」他嘟嚷著搶來冰水,仰頭大口灌。
「你敢不回來,爺爺會拆了你的骨頭!」康健嗤之以鼻地道。康橋哼了哼。「他們呢?」
所謂的他們,是指康橋的外公、舅舅、舅媽和康健的老婆、兒子。
「下台中去喝『周董』他兒子的喜酒了,大概要一個禮拜左右才會回來。」
「喝個喜酒,干嘛喝那麼久?」
「因為他們要……」康健不懷好意的咧嘴一笑。「順便和『陳董』談談你的婚事!」
噗!
康橋又咳又笑!因為他噴了表哥滿頭滿臉的水又氣急敗壞地把冰水丟回給康健。
「他媽的『陳董』又是誰?」
「海線的。」
「可惡,就知道你們會催我回來,都他媽的沒安好心眼!」
「你們?」
「外公和老爸啊!」康橋憤怒的大步回到自己的臥室,「老爸也說要替我安排婚事,現在外公也要替我安排婚事,」一邊怒吼,一邊翻找換洗衣物。
「是怎樣?他們以為我有兩根鳥嗎?」
康健失聲大笑。「一根就夠用啦,老弟!」康橋怒氣沖沖的橫他一眼,懶得再找衣服了,直接走向浴室,「他們哪一個也別想操縱我的『鳥』事,那是我的人生,又不是他們的籌碼!」吼完,砰一聲浴室門關上。
「鳥」事?
康健斜肩靠在門上,大笑。「那你想怎樣?」
「我要搶先結婚,看他們能怎樣!」康橋的怒聲從門縫里鑽出來。
康健漫不經心地喝著冰水,想了一下。「假結婚?你騙不過他們的啦!」
康橋冷哼。「當然是真的結婚!」
康健訝異地挺直了身子。「你有女朋友啦?」
「沒有,不過……」浴室門突然打開,康橋的腦袋探出來,賊笑嘻嘻的。「有個女同志找我結婚,好混過她老爸、老媽的催婚,過兩年後,我們再離婚。」話落,腦袋縮回去,門又關上了。
「你不怕她後悔不離婚了?」
「結婚前,我們會先簽好離婚證書的。」
康健聳了聳肩,「隨便你,不過……」他走回冰箱,把冰水瓶放進去。「就算你真的結婚了,也不一定能夠解決這件麻煩。」
刷一下浴室門又打開,腦袋再度探出來,「你不會說出去吧?」康橋眯眼問。
康健笑了。「當然不會,我也不贊成這種事啊!」
「那你又順從外公的操縱,和他替你安排的對象結婚?」
「沒辦法,我跟你不一樣啊!」康健無奈地撇了一下嘴。「幸好,你表嫂算是個不錯的女人了,起碼,她很听話。」
听話?
他是在養狗,還是養貓?
康橋搖搖頭,腦袋又縮回去,門關上。「那二表嫂呢?」
他所說的二表嫂,並不是二表哥的老婆!康健也沒有兄弟,而是康健的小老婆。
「那個女人……」康健申吟。「就真的很麻煩了!」
「哦?怎樣麻煩?」康橋的聲音透著十分明顯的幸災樂禍。
「既野蠻又凶悍,老是跑來這里吵吵鬧鬧,連爺爺都有點受不了,老是叫我趕快想辦法搞定。」
「誰都可以受不了,就是外公不行,這件事可是他安排的喔!」
「是沒錯,但是……」康健苦著臉喃喃道。「你敢這麼跟他說嗎?」
「當然敢!」氣勢萬丈的說完,頓了一下,再追加一句弄話。「一說完我就蹺頭!」
康健怔了一下,爆笑。「原來你也很弄嘛!」
「對上外公那副蠻不講理的大嗓門,誰不弄?」
「說得也是。」
「算了,那也是你的問題,你自己搞定吧!不過,剛剛你為什麼說,就算我真的結婚了,也不一定能解決這件麻煩?」
「還用問嗎?想想你怎會有二表嫂的吧!」
「可惡,那就……就……到時候再說吧!」
浴室門開了,康橋腰部圍著浴巾出來,一邊用另一條浴巾擦拭頭發,看樣子是清醒多了,不過兩只眼皮卻反而更沉重了。
「你拿我的手機干什麼?」
「幫你換新的手機鈴聲。」康健賊笑兮兮的把手機扔還給他。「每次我來,你就幫我換新的手機鈴聲,」而且都是康健自己錄的一堆無聊東西。
「你真的很無聊耶!」
「讓你隨時都可以『懷念』老哥我的聲音啊!」康健一臉令人惡心的笑。
「最好是懷念!」康橋嘲諷地咕噥,隨手將手機扔到月兌下來的衣服堆上。「我要睡了,拜托,就算台灣要陸沉了也不要再來找我,我真的很累了!」
「好好好,你去睡吧!」
于是,表兄弟倆各自揮揮手,一個回自己的房間,一個轉向自己可愛的的床。
直挺挺的往床上倒下去之後,康橋暗暗發誓一定要睡到飽才要起來,天要塌就塌,地要陷就陷,他照睡不誤。
可是……
一陣「豪邁」的手機鈴聲就在他闔上眼的那一瞬間開始愉快的念起來,「為兄弟可以兩肋插刀,為女人可以插兄弟兩刀……」
盡管插,不關他的事!
他把腦袋深深埋進枕頭里。
康健的聲音繼續在手機里樂不可支的念個不停。「為朋友可以赴湯蹈火,為女人可以把朋友丟進熱湯火堆里……」快丟,丟了就別再吵他了!他抓來另一個枕頭往頭上壓。手機愈來愈興奮的持續擾人安眠的任務。「人生有一知己,可以不恨……」恨你媽的×!
他抓狂地丟開枕頭,爬過床,在另一邊的衣服堆上抓起還在「為了女人,可以把知己掃進垃圾桶里……」念個不停的手機,本想關機就好,但想想又不甘心,于是按下通話鍵,深深吸了一大口氣,然後對著手機發飆。
「干你××操××,林刀死郎喔,三更半瞑卡三小電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