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姑丈,你瞧,那位小姑娘又站在那里了耶!」
「小姑娘?你以為她就一定比你小嗎?」
「她個子比我矮嘛!」
「胖嬸兒也比你矮,你怎不叫她小胖嬸兒?」
「……可惡,你就愛找我碴!」
「正確,我天生就是找你碴來的!」
「你這渾小子!」
「干嘛?想干架?來啊,怕你不成!」
近晚時分,滿載而歸的漁船沐浴著夕陽余暉陸續靠岸,一對十五、六歲的雙生兄弟,甫一下船就開始你爭我吵,最後還公然對干起架來了,尾隨在後的中年漁夫看得直搖頭。「真是,又打起來了!」眼看那對小兄弟老是一言不合就打得昏天黑地,慕容問天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自從妻子娘家人陸續往生之後,小舅子的兩個兒子!杜嘯風與杜嘯雲便投奔他而來,他也義無反顧地接下照養他們的責任,為的是回報岳父無視他困苦的境遇,毅然把女兒下嫁予他的恩情,更為了回報妻子無怨無悔的陪他吃苦,半生以來,連一天好日子都不曾品嘗過,她卻連半個字怨言也沒有。
賢妻,賢妻,莫過于此了。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還不快來收拾漁獲!」
但那兩個戰火正酣的火爆小子根本听不見姑丈的呼喚,渾然忘我地對戰得更轟轟烈烈,隨時都準備壯烈成仁,就在慕容問天認真考慮要把那兩個小子扔進湖水里去冷靜一下的同時,最後一位下船的漁夫也來到他身後了。
那是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除了個子挺高之外,他長得很平凡!就跟中年漁夫一樣,是那種就算見過好幾次面都不一定記得住他長相的菜市場臉。
可是,那樣平凡的外貌卻又隱隱散發出一種深沉悠遠的不凡氣韻,明明是一身透著濃濃魚腥味的粗布衣裳,卻洋溢著一股從容自在的儒士豐采,雍容爾雅、卓然不群地突出于眾人之中,任何人往這方向看過來,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是他,而只要見過他一眼,就再也抹消不了銘刻在腦中的印象了。一個不平凡的平凡人。
他是慕容羽段,在大伯和堂兄!慕容家的長子、長孫相繼過世之後,他便與父親慕容問天合力扛起支撐慕容家的責任,在這太湖之濱以捕魚撈蝦為生,他的娘親則開了一家簡陋的飯鋪子,提供過路游人午膳,雖然生活清苦了些,但總算能安穩度日。
此刻,他的人雖站在父親身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那抹冷清飄然的縴細身影。
表弟說得不對,那位姑娘不算小了,該有十七、八歲了吧,從十多天前開始,每到傍晚時分,她就會出現在太湖畔,披覆著淒艷的落霞,獨自一人靜靜地凝望著太湖,那白色紗裳隨風翻轉飛揚,縴柔靈秀的身影飄逸若仙真,彷佛誤闖人世的天女,只可惜那張清麗月兌俗的臉蛋卻總是冷冷淡淡的毫無表情,好像被千年冰雪凍結了似的,實在令人惋惜。
大表弟說她是生性冷情,二表弟說她太傲慢,但不知為何,他直覺認為他們都錯了。她既非冷情,也非傲慢,而只是……
「羽段,你看,那個小姑娘,她不會是想……」慕容問天擔憂地望著湖畔的少女。「輕生吧?」
「不是!」不假思索地,慕容羽段道,說完才察覺自己回答得太過于輕率了。
他又不認識她,怎會知道她想干什麼?
然而奇怪的是,在他心底,某個超月兌理智的意識,卻能夠肯定她絕非有輕生的念頭,甚至丁點傷情都沒有,她只是在……
思考。
思考什麼呢?
他不知道,但絕非是想輕生,她只是在思考,也許是在思考終身大事,或者是某種難以解決的難題,也可能是……
一個約定?
「你怎知道?」
「……欲待輕生之人,不會選擇這種人多的地方。」
「說得也是。」
「也許……她是在做一件困難的思考吧!」
「嗯嗯,看她那模樣是很像,既是如此,我們就不必多事了。」話落,慕容問天便轉開頭去,大吼。「夠了,你們兩個,天都快黑了,走人了!」
一听到要回家了,兩個頑皮的小子終于停手了,一人各肩起兩筐魚簍擔子,那是要供應飯鋪子所需的魚蝦,手推車上的好幾筐魚簍則是要送去市場販賣的漁獲,至于自己家里的食用是最不重要的,此刻,鑽錢才是最優先的考慮,因為……
慕容大夫人又吵著要換一床新被褥了,還得是最昂貴的那種。
不久,慕容一家人便陸續踏上歸途,走在最後的慕容羽段不覺回頭再看最後一眼,那白紗長裳飄飄,依舊在太湖畔翻飛。
她究竟在思考些什麼呢?
突然,慕容羽段目注的人兒似是有所察覺地回過頭來,清冷的秋水雙瞳筆直的射過來,就在兩人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淡漠的嬌靨上悄然浮現一抹飄忽的神色,而慕容羽段則彷佛丟了魂似的愣了神,許久、許久……
「羽段,你怎麼還呆在那里?回家了!」
慕容羽段一震回神,這才急步追上去。「來了!」
而那雙飄忽的視線,則一直跟隨著他,直到再也不見那條順長瘦削的身影,忽的眸子才收回來,又轉淡漠,靜靜地、靜靜地凝注那絢爛的晚霞。
曾是武林大豪的慕容世家,如今家道中落,淪落為太湖漁夫,但是,慕容家的每個人都安之若飴,甘心為正義、為真理舍棄世俗的虛名與利益而毫無怨言。
除了長房里,本該是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
慕容大夫人,慕容問天的大嫂,慕容羽段的伯母,生來就是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千金大小姐,別說吃苦了,她連半點不順心的事都沒經歷過,這樣一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女,毫無疑問的,她根本就不想嫁到落魄潦倒的慕容家來吃苦。
但很不幸的,曾被慕容老爺子救過一命的親爹不想背上忘恩背信的罪名,硬是把她扔上花轎送到慕容家來履行婚約。
可想而知,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接受這種現實,不但打死也不肯干半點活兒,連侍奉公婆都不願意,還反過來堅持要享受如同在娘家一樣的奢華生活,自然,慕容家無力滿足她的貪求,于是,尖酸刻薄的嘲諷怒罵就成為慕容大夫人生命中唯一的樂趣了。
直至公婆與丈夫相繼去世,她依然不改貪逸好享受的習性,強硬的命令小叔必須繼續滿足她的種種奢侈要求,而她所仗恃的理由是……
「我要的東西呢?」小叔、佷兒才剛踏進家門,慕容大夫人就詰問過去了。
「大嫂,再過兩天就可以買了。」慕容問天低聲下氣的回道。
「再過兩天!再過兩天!昨天你也是這麼說的,難道你就只會這麼一句敷衍我的話嗎?」有火性沒耐性的慕容大夫人馬上飄火了。「別忘了,沒有我帶過來的嫁妝,你們慕容家能維持到今天嗎?」
是她自己忘了吧?
她帶過來的嫁妝早在她嫁過來的頭兩年,就被她自個兒開開心心的花用精光了!慕容家的人連一分錢也沒享用到,從第三年開始,慕容家的人還得辛辛苦苦賺錢來「孝敬」她,滿足她的貪好享受。
其實她自己應該是最清楚不過了,因為她帶過來的嫁妝都是由她自己掌握在手中的,別人想動用也動用不到。
看樣子,她是很用力的把它給忘掉了!
「大嫂……」慕容問天無奈苦笑。
「怎麼?不服氣?」慕容大夫人氣勢洶洶的噴出滿嘴口水。
「不敢,大嫂,只是……」
「只是什麼?想跟我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嗎?可別忘了,長嫂如母,不听我的話就是件逆不孝!」對了,長嫂如母,這就是慕容大夫人所仗恃的理由,因為她是大嫂,而慕容問天是小叔!算他倒霉,所以慕容問天就得像孝順親娘一樣的「孝順」她,閑來無事順便當當她的出氣筒。
「不,大嫂,我只是想……」
「什麼都不用想,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就對了!」
「可是……」
「混帳,想頂我嘴嗎?你這個……」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見慕容大夫人又開始在狂風暴雨、橫掃天下了,慕容羽段的眉宇不由微微擰了一下,旋即朝佇立于慕容大夫人身側的堂弟使了一下眼色,暗示他設法安撫一下慕容大夫人。
慕容大夫人育有兩子兩女,她卻不像一般人一樣寵愛長子,而是特別偏愛次子慕容月楓,只因為她的長子相貌平凡,而慕容月楓卻擁有一副俊美迷人的儀表,以及一張一天到晚吃蜂蜜、喝糖漿的巧嘴,專擅甜言蜜語,總是能夠天花亂墜地哄得老娘親心花兒朵朵開,腦袋瓜子也順便暈開了。因此,慕容大夫人沒天沒理的溺愛次子,當所有人都必須為生活而忙碌、而辛苦的時候,只有慕容月楓可以閑閑沒事陪著慕容大夫人等吃等喝,哈活也不必干,連抬抬手都不必,正大光明的擺他大少爺的派頭。他唯一的責任就是在慕容大夫人不高興的時候哄她開心、哄她笑。
可是他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哄娘親,因為慕容大夫人開口要求的新被褥其實是他想要的,得不到他想要的東西,他自己就很不開心了,哪里會有心情去哄別人。
所以,他裝作沒瞧見堂哥的示意。
慕容羽段又鑽了鑽眉,心中暗嘆,既然堂弟不願意插手,那麼,他就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伯母,家里的狀況您也不是不清楚,我們已經盡全力在設法了,您……」
啪!
響亮的巴掌聲後,是慕容大夫人勃然大怒的咆哮。「你這無禮的小子,竟敢頂撞我,你以為這個家就非靠你們父子倆不可嗎?你……」
閃電加雷鳴,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臉頰上火辣辣的熱,心下卻是一片泰然,慕容羽段平靜安詳地聆听慕容大夫人的「教訓」,神情毫無半絲慍色。至少,他把炮火從爹那兒轉移到自己身上來了。
斑剝陳舊的磚房里,慕容大夫人繼續口沬橫飛地發泄心中的不滿與怨氣,置身事外的慕容月楓在心中暗罵他們活該,其它人則低頭默默挨訓,沒有人注意到窗外一抹幽魅般的白色人影……
整整一刻鐘之後,慕容大夫人才喘著氣停下口水四濺的咆哮,丟下再給他們三天的時限,隨即由慕容月楓陪著她回房歇息去了。
望著慕容大夫人倨傲的背影,慕容問天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你伯母又在逼我了。」
「就順伯母的意吧!」慕容羽段不在意地道。
「那怎麼可以!」慕容問天斷然拒絕。「不是為父貪周家的財富,而是當初周員外中意的是你,你伯母親口允下的親事也是你,還立了婚約書,怎能隨意說改就改呢?這種背信忘諾之事,為父絕不能為!」
于是,慕容羽段默然了。
兩年前的清明,他代父親回老家掃墓,回程途中,遇巧從劫匪手中救了出外查帳的蘇州大商賈周大富一命,事後,周大富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其實是想利用慕容羽段!
有慕容羽段的護衛,往後他出外查帳就不必擔心安全了。他花大錢請來的護院根本就是浪費糧食的廢物!為此,周大富特地向慕容問天提起結親之請,原以為慕容問天會歡天喜地的應允,誰知……慕容問天一口就回絕了。
施恩不望報,這是慕容家的家訓之一,此外,他也不想背上攀富結貴的臭名,因此,這門親事他是毫不考慮的。
然而,慕容大夫人可是興奮得很,以為巴上富貴的親家,往後她又能吃香喝辣的過好日子了,于是趁慕容問天父子出船捕魚的時候,匆匆忙忙應允了婚事!就怕周員外反悔,又怕慕容問天不認帳,還特意立下婚約書,白紙黑字,慕容問天想不承認都不行。
可是……
「娘啊,您怎地這麼笨啊!」
和豬朋狗友混到城里去吃喝玩樂,兩、三天沒回家的慕容月楓,一回家來得知娘親替堂哥和周家小姐定下親事,他就氣得直跳腳,如果慕容大夫人不是他親娘,他早就一腳踹出去了。
「我怎麼了?」被兒子當面指著鼻子罵笨,慕容大夫人卻絲毫不以為件,標準的「孝母」一枚。
「要讓堂哥娶周員外的女兒,不如讓我娶才對啊!」
「呃?」
「想想,只要我娶了周員外的女兒,咱們就可以跟二房分家啦,周家小姐的嫁妝,咱們自個兒享用就行了,二叔堂哥就讓他們繼續捕魚吧!」
「對喔!」一棒子敲醒夢中人,慕容大夫人頓時恍然。「那現在怎麼辦?」
「逼!」慕容月楓不假思索地道。「娘要盡全力去逼二叔點頭,同意改讓我娶周家小姐,不然他要是反過來要和大房分家,屆時我們就得眼睜睜看他們過好日子,而我們只能繼續窩在這里發臭、發爛了!」
人家過好日子,她卻只能窩在這里等死?
不!
慕容大夫人微微抽了口氣,旋即猛點頭。「沒問題,我會用力的逼,不擇手段的逼,直到你二叔點頭為止!」
「這就對了,娘,到時候我娶了周家小姐,我們就有好日子過啦!」
「然後,就讓你二叔他們留在這里發臭、發爛吧!」
說到這里,母子倆相對發出得意洋洋的奸笑聲。就從那天開始,為了達到目的,慕容大夫人更是變本加厲地提出各種超出慕容問天能力的要求,為的就是逼迫慕容問天同意改讓慕容月楓迎娶周家小姐,可是,慕容問天始終不肯點頭,因為……
無信不立,這也是慕容家的家訓之一。
雖然,慕容問天也百般不願讓兒子娶周家小姐為妻,慕容家有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夫人就夠吃不消了,再來一個嬌生慣養的少女乃女乃,左壓榨、右奴役,恐怕他們的日子會更難過了,到時候只好大家排隊一起去跳湖吧!
「可是,爹,如果您不點頭的話,恐怕伯母是不會善罷干休的。」
「嗯嗯,那就只好讓你盡快和周家小姐成親,好讓你伯母死了那條心了!」
「這……」聞言,慕容羽段兩條修長的眉頓時揪成一團。「不太好吧?」
不只慕容問天不願意,慕容羽段自己也不想娶個嬌滴滴的富家千金回來當親娘一樣孝敬,所以每次周家來問說何時要娶親,他總是想盡借口一拖再拖。
慕容大夫人這個例子,已經讓他們吃盡苦頭了!
「不然你說我們還能怎麼辦?」慕容問天無奈地反問。
慕容羽段唇瓣輕啟,旋又闔上,無言,父子兩人相對,嘆息。
慕容家已然落魄至此,上天卻還不肯放過他們,再丟下各種試煉來考驗他們的耐性。老天究竟何時才要放過他們呢?
以絲裯聞名于世的蘇州城,綢緞商自然不少,算算不下數十位,然而,誰也比不上祥麟綢緞莊的周大富周大員外,他不僅手握整個蘇州城里八成的絲綢買賣,每年進貢朝廷的絲綢貢品也是由周家負責的,因此,他不僅有錢,更有勢。這樣一個有錢又有勢的富商,生活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譬如他的美妻美妾就有十幾個,兒女不計其數,而且男的一個比一個俊美,女的一個比一個艷麗。
不過,在周大富眼里,兒子才是寶,女兒只不過是可利用、可消耗的「物資」罷了,隨時都可以為了利益拿出去交換,因此,他的女兒們若是想要擁有幸福的未來,非得自力救濟不可。
例如周大富的五女周彩兒,此刻便正在為自己的幸福將來「奮戰不懈」……
「啊……啊……楓哥,快一點,再快一點……」
「呼……呼……呼……彩兒,妳……妳真是個騷娘兒們……」
「可……可是楓哥就……就喜歡我這樣兒……不是嗎?」
「說得……對極了!」好半晌後,周彩兒閨房里的婉轉申吟和粗重的喘息終于靜止了下來,饜足的女人慵懶地枕在男人的肩窩上,瞇著眼正想好好補一下精神,心想睡醒後或許能再戰一場,男人卻說話了。
「彩兒,妳真的寧願嫁給我?」
「廢話,我們都這個樣兒了,你還以為能怎樣?」周彩兒嬌嗔地捶他一下。
俗話說得好,鴨兒愛鈔、姊兒愛俏,她根本不願意嫁給那個長相平庸又沉默寡言的慕容羽段,所以慕容月楓一找上她,她就心甘情願被勾搭上了。
憑慕容月楓的俊美與能言善道,才配得上她這個美艷嬌貴的千金小姐嘛!
「那妳就盡快懷個孩子,我才有辦法應付二叔。」慕容月楓眸底閃著狡詐的陰芒。「要知道,妳是我堂哥的未婚妻,要讓妳改嫁給我,得有個足夠說服二叔的好理由才行。」
「有你娘幫你不就成了?」
「說得簡單,其它事沒問題,二叔是都會听我娘的,可一扯到有關于誠啊信啊那種無聊問題,二叔就會變成誰的勸也听不進的老頑固了,妳與我堂哥訂親在先,就得嫁給我堂哥,連我娘都說不上話的。」
「若是我有了孩子,那又有什麼不同?」
「廢話,有了我的孩子,妳不嫁我還能嫁誰?」
「那要是你二叔依然堅持要我嫁給你堂哥呢?」
「這……」慕容月楓眉頭起來,他倒是沒想到這一點,二叔會為了那個毫無意義的「信」字而讓堂哥戴綠帽子做龜孫嗎?
會!
「那就只好讓妳表演一場,要死要活的哭說非要嫁給孩子的親爹不可吧!」
「我才不要!」周彩兒的臉色馬上驚恐地翻黑了。「我爹會親手打死我,然後改讓我妹妹嫁給你堂哥的!」
可惡,他也沒想到這一點!
慕容月楓雙眉緊皺,他辛辛苦苦地拐了這個騷娘兒們好幾個月,好不容易終于把她拐上床,難不成會功虧一簣嗎?
這時,合夜中,窗外人影倏閃,慕容月楓卻毫無所覺,只顧埋頭苦思。
听周彩兒說,她的嫁妝清單早已列出來了,不但有一楝富麗堂皇的大宅子,三大箱珠寶古董玉器、無數綾羅網緞和陪嫁的丫鬟僕人等等,甚至還有一家鋪子,如此豐厚的嫁妝,無論如何不能讓給堂哥,可是,該死的二叔就是不肯點頭……
他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二叔同意由他代替堂哥來娶周彩兒呢?
一灶香後,那抹在周彩兒閨房外閃現的人影,轉而出現在慕容羽段房外,倩影縴縴悄立于窗外,默默注視著屋內端坐于書案前的慕容羽段。同樣的,慕容羽段也不曾察覺到有人在窺視,兀自專心地看他的書。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慕容羽段抬起頭來望向房門,不一會兒,門上便響起兩下輕細的敲門聲。
「小妹,是妳?」
慕容羽段打開門,發現門外是他唯一的妹妹慕容雪,有點意外,又不是很意外,他听得出是妹妹的腳步聲,卻又不解妹妹為何這麼晚了還來找他。
「有事嗎?」
慕容雪跟哥哥一樣,容貌十分尋常,但她的個性與哥哥截然不同,活潑俏皮又不失溫純,十分討喜,雖然偶爾有點頑皮,但都是無傷大雅的小頑皮,只會讓人莞爾一笑,絕不會令人不悅。
慕容羽段與父親同樣最擔心的是她的親事,她已經十九歲了,卻沒有適合的對象上門來求過親。因為現在的慕容家只是平凡的漁家。其實慕容問天的要求也不多,只要勤勞誠懇又識字即可,可是,打魚的漁夫又有誰會特別去看書學字?
「我听娘說,要是周家再來詢問,哥就會和他們定下婚期了,是不是真的?」
「嗯。」慕容羽段點頭。「有什麼不對嗎?,」
「我不要!」慕容雪小嘴兒獗高了。「我不要又來一個像伯母那樣驕蠻跋扈的女人做大嫂!」
雖然心里也很無奈,但慕容羽段仍安撫地模模妹妹的頭。
「或許她並不像伯母那樣,給她一個機會,嗯?」
「可是城里人都說,周家小姐都是一個比一個漂亮,可也是一個比一個刁蠻、
一個比一個霸道,說不定比伯母更可怕呢!」
「道听途說不一定真。」
「那如果她真的就是跟伯母一個樣兒呢?」
慕容羽段沉默片刻。
「小妹,婚約已訂,我們不能毀婚,妳應該懂的。」
「可惡,都是伯母害的啦!」慕容雪不甘心的嘟嚷。「要是再來一個像伯母那樣成天尖酸刻薄地嘮叨個不停的大嫂,那我還寧願大哥你娶一個啞巴呢!」
「小妹……」慕容羽段欲言又止地輕輕一嘆。
「真的沒辦法了嗎?」慕容雪不甘心地問,兩眼期待地啾著哥哥。
「好嘛,好嘛,我會先給自己做好心理準備,然後忍耐,可以了吧?」又說了幾句後,慕容雪便離開了,留下慕容羽段獨自仰望星辰閃爍的夜空,深深嘆了口氣,無言,良久、良久……
而那抹縴影也靜立于暗影中,良久、良久……
春後銀魚霜下鱸,每年五月到七月是太湖銀魚和白蝦的盛產期,在這時期里,漁民們都特別忙碌,總是早早出門、晚晚歸航,回到家里用過晚膳後就直接回房上床睡覺,免得翌日清晨爬不起來。
不過這日早膳過後,慕容問天和慕容羽段誰也出不了門,因為慕容大夫人不讓他們出門,他們只好讓杜嘯風、杜嘯雲先去準備漁船,然後暗自希望今天的慕容大夫人,舌頭不會太長。銀魚白蝦不會自己從湖里爬上岸來讓他們檢,是要使勞力去撈捕的。
「昨晚周府管家來做什麼?」慕容大夫人頭一句丟出來的就是質問句。
「來問婚期。」慕容問天鎮定地回道。
「婚期?」慕容大夫人陡然拔高了嗓門,透著明顯的驚慌。「你你你你……定了?」
「尚未,他要先去請算命先生看幾個日子,今晚再送來讓我挑一個。」
幸好!
慕容大夫人暗暗松了口氣,「那好,」差點被嚇死。「今晚順便跟他說一聲,新郎是月楓。」不說不行,不然成親時,周大富要是不給她兒子迎親,大家就白玩一場了。
「不,大嫂,當初訂婚約時談的是羽段,就得由羽段成親。」
「我訂的婚約,自然是由我兒子成親!」明明是歪理,慕容大夫人卻是一臉的理直氣壯。
她說的就是天理!
慕容問天有點啼笑皆非。
「大嫂,婚約上的名字是羽段啊!」
慕容大夫人窒了一下,「所以……所以要你今晚跟他說一聲啊!」現在,不是理直氣壯,而是耍賴了。
慕容問天搖搖頭。「不,這種出爾反爾的事,我們慕容家不能做。」慕容大夫人臉色一沉。「不能做也得做!」
耍賴不成,又改成發飆了。
「不!」
「長嫂如母,你敢件逆我?」
又來了!
「大嫂,任何事我都能听妳的,可就是不能做這種背信違約之事!」
「說到底,你就是不肯?」
「非不肯,是不能。」
「你……」
眼看慕容問天打死不肯應允,而今晚就要訂下婚期了,慕容大夫人一時又氣又急,甩手一巴掌又揮出去了,慕容羽段見勢不對,正待上前代父承受那巴掌,就在這當兒……
「爹!爹!爹!」早膳後就跟著娘親到前頭飯鋪子里做準備的慕容雪,拉著尖嗓門一路叫到後頭來,身後還跟著又是好幾天沒回家的慕容月楓。慕容大夫人那一巴掌停在半空中,慕容問天與慕容羽段疑惑地回頭望。
「爹!爹!前頭來了一位好美好美的啞巴姑娘,她……她……」慕容雪似是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便直接把縴手伸出去,張指露出躺在掌心上的東西。「她給我這個,您瞧,是不是……是不是……」
「蒼龍佩!」才一眼,慕容問天便驚呼著搶過來凝眼仔細看。「沒錯,這確是慕容家的傳家至寶,蒼龍佩!」
「那……那……那個啞巴姑娘不就是……」不知為何,慕容雪很是興奮。
「妳堂哥的未婚妻,默家小姐默硯心。」慕容問天嚴肅地點了點頭,「快,還不快去請她進……」忽地一頓。「等等,妳說她是……」
「啞巴,她是個啞巴。」慕容雪說,語氣愉快得令人懷疑。「她一直沒吭過半聲,害我跟娘問了老半天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到她拿出蒼龍佩,我才猜到她可能是誰。」
慕容問天怔愣了一下,旋又命令道︰「無論如何,先去請人家進來再說!」
就在慕容問天與慕容羽段的目光跟著慕容雪移往屋外之際,慕容月楓反倒急步往里走,迅速來到慕容大夫人身邊,俯唇在慕容大夫人耳際不住低語,不一會兒,慕容大夫人便雙眼放光,眉開眼笑地直點頭。很快的,慕容雪領著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來到眾人面前,而慕容問天父子甫一看清那位姑娘,當即異口同聲的叫了出來。
「是她?」慕容問天。
「是妳?」慕容羽段。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竟是那位老是像根柱子一樣佇立在太湖畔,慕容問天曾懷疑她是否要輕生的清麗少女。
原來她就是默硯心!
「姑娘妳……」慕容問天謹慎地問。「是默家小姐默硯心?」
清麗少女淡漠地瞟他一眼,點頭。
「那麼姑娘是來履行婚約的?」慕容問天再問。
清麗少女冷淡如故,再點頭。
「真是辛苦姑娘了,不過很抱歉,」慕容問天歉然道。「我那大佷子在四年前業已過……」
「慢著!」慕容大夫人忽地大叫一聲。
慕容問天皺眉,回眸。「大嫂?」她又想干嘛了?」
慕容大夫人慢吞吞地來到慕容問天身邊,慢吞吞的把一支通體墨黑,黑到發亮的鐲子塞到慕容問天手里。「這早該交給你們了!」
「夜鳳鐲?」慕容問天錯愕地瞪著手里的鐲子。「但這是……」
「別急,先讓我來問問你,」慕容大夫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當初公公是為誰訂下的婚約?」
「大哥,或是慕容家的長孫。」
「若是慕容家的長孫,可有指名道姓?」
連個屁都還沒蹦出來,如何指名道姓?
「沒有。」
「那麼,我那短命的大兒子『曾』是慕容家的長孫,這也沒錯吧?」
「的確,所以這支……」慕容問天低頭看手中的鐲子。「訂親信物夜鳳鐲才會在大嫂手里。」
「但我那短命的大兒子死了,所以,請問現在慕容家的長孫是誰?」
慕容問天呆了呆,下意識轉頭望向自己的兒子。「是……」
慕容大夫人滿意的笑了。「沒錯,是羽段。」
慕容問天頓時啞然。
「對啊,爹,」慕容雪也興奮的附和道。「既然沒有指名道姓,現在大哥才是慕容家的長孫,不該由大哥來履行婚約嗎?」
只要不是周家的刁蠻千金、霸道小姐嫁過來做她嫂子,別說是啞巴了,就算默硯心還兼了聾子又瘸了腿,還是個丑得翻江倒海的無鹽,她都會高高興興的叫默硯心一聲大嫂。
「該!」慕容問天月兌口道,隨又皺眉。「但周家……」
「爹啊,」慕容雪不耐煩地翻了翻眼。「默家的婚約在前,周家的婚約在後,您說,是誰的婚約優先?」
「自然是默家。」慕容問天再次沖口而出。「那周家……」
「就交給我吧!」慕容大夫人迫不及待地攬下這個「責任」。「周員外也明說了,結下這門親事,他只要求女婿能夠保護他出門查帳,或是在有人找周家的麻煩時出面護盤,既然如此,月楓也行的呀!」
之前,缺少一個說得出去的借口,她實在沒有把握能夠說服周大富,只好強迫慕容問天去賴婚,但此刻,既然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了,她就有十分把握了。要慕容羽段做女婿?可惜人家早有婚約了。要女婿保護他?保證她兒子的武功比慕容羽段更高強。
「周家會同意嗎?」
「不同意也不行,畢竟,羽段早就有婚約了呀!」
慕容問天並沒有考慮很久,很快就點頭同意了。「好吧,就交給大嫂了。」既然是大嫂說定的婚約,就由她去解決吧!
然後,他轉注慕容羽段,父子倆同時在對方眼中瞧見釋然的神色,慕容雪更是忍不住跳起來歡呼,慕容大夫人已經在開始夢想未來的奢華享受了,慕容月楓一嘴放肆的笑,還有幾分詭譎。
若是平常時候,眼見默硯心那樣傾國傾城的絕色美女,打死他都不會放過的,但此時此刻,在美女與財富之間,他不得不先選擇財富,有了財富,他才能夠為所欲為、予取予求。
最後,哼哼哼,默硯心依舊會是屬于他的!
想到這里,慕容月楓不由笑得更猖狂,但不過片刻,他忽又想起什麼似的收斂起得意忘形的笑,又開始對慕容大夫人耳語。慕容大夫人一邊听一邊點頭,听罷後即大聲咳了好幾下,以引來眾人的注意。「對了,問天,既然你、我的兒子都要成親了,那麼……」她又咳了咳。「就趁這個機會,咱們分家吧!」
分家?
慕容問天遲疑一下。「一定要嗎?」要分家,就意謂著慕容大夫人要搬出這個家了,這麼一來,慕容大夫人或慕容月楓若是出了什麼事,他就不是那麼容易照應得到了。
「一定要!」以為慕容問天不願意分家,是有意分享周家小姐的嫁妝,慕容大夫人的口氣馬上變得很凶狠,好像隨時都可能一口咬出去。
慕容問天立刻听出來了,「好吧,既然大嫂堅持,就分家吧!」他無奈地道。
慕容大夫人這才拉開滿意的笑。「口說無憑,我們立下憑證吧,將來誰也不能後悔!」
一會兒後,慕容問天面前便已準備好筆墨與兩張白紙。
「好,我說,你寫。首先……」慕容大夫人飛快地瞥一下慕容月楓。「你、我兩房分家之後,無論哪一方有任何麻煩或困難,請自行設法解決,彼此都不許去騷擾對方,平日里也沒有必要相互往來,就算路上踫見了,打招呼也是多余的……」
慕容問天皺了皺眉,暗暗嘆了口氣,再按照慕容大夫人的意思落筆揮毫。
「第二……」接下來,慕容大夫人拉拉雜雜說了一長串黑玉葡萄,可重點卻只有一項︰分家之後,彼此最好老死不相往來了。
于是,慕容問天終于明白大嫂的用意了,她不許他們去分享周家小姐的嫁妝。
「至于如何分家……」慕容大夫人抬眼厭惡地環視一圈斑剝陳舊的屋子。「你有多少積蓄全給我,房子、飯鋪子和漁船就歸你了!」
慕容問天又嘆了口氣,然後向慕容羽段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馬上回房去取出一支鐵盒子放到慕容大夫人面前,那是他偷鑽起來以備不時之需的,不然要是誰有個急病什麼的,連請大夫的錢都沒有,就只好等死了。
慕容大夫人打開一看,里面只有一百多兩,塞牙縫都不夠,不過,比沒有好,于是便拿走一百兩整數,剩下不到五兩的碎銀留在鐵盒子里,推回慕容問天那邊。
「剩下的就給你吧!」她以施舍的語氣說。
「那麼……」慕容問天遲疑一下。「金陵的祖屋呢?」
一想到那楝歷經數代,小得只有前門貼後牆的破爛老磚屋,慕容大夫人忍不住又厭惡地皺了皺眉。「既然長孫是羽段,就給羽段吧!」慕容問天暗暗松了口氣,幸好是給羽段,不是給慕容月楓,不然那楝祖屋只會有一種後果︰被賣掉。
一切既已說定,並白紙黑字寫下來,慕容問天與慕容羽段,慕容大夫人與慕容月楓,雙方便分別在兩張分家憑證上簽下名字,捺下指印,兩方各持一張。
至此,分家大典完滿結束。
當日午後,慕容大夫人便親自上周府去談妥變更新郎的問題,並議定婚期!就在十天後,翌日,慕容大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和慕容月楓搬到新宅子里去了。
「感恩啊,他們終于走了!」慕容雪以最夸張的表情感謝上天的恩惠。
「天下終于太平了!」杜嘯風兄弟倆一個抹眼淚、一個擦鼻涕,感激涕零。
「那麼,接下來該準備羽兒的婚事了?」慕容問天的妻子杜琴娘也很開心,特別是當她看著未來的媳婦兒時。
雖然默硯心是個啞巴,又冷冷淡淡的不愛搭理人,縴細柔弱的模樣看上去也干不了哈活兒,最多端碗拿筷子吃飯而已,怎麼看都不會是個勤勞肯干的好媳婦兒,就連邊兒也沾不上。可是,就因為她是個啞巴,所以絕不會尖酸刻薄的罵人,雖然她那一身衣裙是沒幾個錢絕對穿不起的上等質料,卻不戴任何珠寶首飾,連最簡單的耳環都沒有,應該不是個愛慕虛榮、貪好享受的女人,只這兩點,杜琴娘就很滿意了。
她對媳婦的要求不多,只要不像慕容大夫人就行了。
「這個嘛……」慕容問天轉注默硯心。「呃,默姑娘,妳可願意?」由于默硯心的態度實在太冷淡了,他不得不問。
雖然已有婚約,但慕容家絕不做勉強人的事。
靜默了好一會兒,默硯心才徐徐拉高視線移向慕容羽段,再一次,在四目相交的那一剎那,淡漠的嬌靨掠過一抹飄忽的神色,片刻後,她垂下眸子,點頭。
「但,嫁到我家來可是很辛苦的……」
再點頭。
「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粗布衣裳……」
又點頭。
「還得干活兒……」
繼續點頭。「除了過年時節,都沒得休息的……」
還是點頭。
「……」
果然是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