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你們老板呢?叫他出來跟本公子玩幾把」逍遙公子一副不逢對手的模樣,連連向叫清風的少年催促。
少年笑容明亮,抱歉地說︰「我們主子出去了。逍遙公子就先歇息下,等主子回來我就去請。」說罷,推開一扇雅間的門,利索地收拾妥當,替縴縴斟滿茶水,聲音清脆︰「公子慢用。」
吉祥賭坊是縴縴一直喜歡的地方。因為這里的熱鬧,形形色色的人來往不息。她逍遙公子的名號就是從這里傳遍半個雁城的。最重要的是,它的老板——夜十三——是個神秘的人物。縴縴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她只記得他銀色的面具,和面具背後風輕雲淡的笑聲。
窗外已是落木蕭蕭的秋季,縴縴忽然發覺日子過得好快。還有的,就是現在莫名而來的煩躁,就像這個時日的秋雨一般纏纏綿綿,卻似乎是無窮無極地惱人。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縴縴不喜歡讀書,腦子里卻忽然出現了這樣一句話。倒是有幾天沒有見到宴澈了,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答應過她,帶她去看海棠花。
縴縴出神地想著,冷不丁被來人嚇了一跳,茶盞里的茶水忽地向外傾灑了幾許,叫道︰「玄天?你怎麼來了?你們公子呢?」
那個叫玄天的年輕人,毫不客氣地自斟了一杯水,仰頭一口氣喝下,像是八百年沒見過水似的。在稍稍安頓下紊亂的氣機後,才抬頭展顏笑道︰「小姐呀小姐,找到您可真不容易呀,玄天我跑遍了大半個雁城了都,遇到侯府的人也不好打听……」
剩下的話語硬生生被縴縴哀怨的眼神堵了回去,玄天立刻會意。他故作姿態地清了清嗓子,拖起了長長的音調,煞有介事地緩緩作揖問道︰「逍遙公子,最近可好?」
縴縴好笑地瞪著這個明眸皓齒的少年,問道︰「少貧了,玄天,你家公子呢?」
玄天好似沒想到縴縴會問這麼個問題,他偷偷瞄了門外一眼,一臉的神秘兮兮。
「小姐,說了你可別生氣吶。」玄天低聲向縴縴說道,「公子前些天剛從北虞國回來,還帶回來了一個美貌的姑娘……」
這可不是什麼玩笑話縴縴噌地一下拍著桌子站起來,桌上的茶杯被她帶落,砰然碎了一地。
看著縴縴如此激動的反應,玄天眨了眨眼楮,繼續不動聲色地說︰「據說是北虞國的郡主,生得可是國色天香呢。我看公子十有八九被迷住了,現在正陪著蘇姑娘賞花呢。唉,說的也是,除了縴縴小姐,公子倒是很少如此這般對待一個女子。」
縴縴古怪地乜了玄天一眼,悶聲問道︰「他們在賞花?」
玄天瞥見縴縴深深凝起的眉,意識到自己定然沒有虛行,便識趣地打住了玩笑,神情嚴肅,好似在極其不情願地透露一個秘密。
「公子和蘇姑娘,在君且醉……賞花。」
君且醉,雁城有錢人風流消遣的風月場所,名ji花魁爭奇斗艷,明明是個煙柳地,卻偏偏風雅的很,里面的姑娘個個都是身手不凡,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縴縴的眼眸中瞬時燃燒起兩簇熊熊的火焰,想來宴澈倒真是放得開啊,竟然帶著堂堂北虞國郡主去青樓賞花她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去,砰地一聲推開窗子,彎身一腳踏上欄桿,施展開「落花無聲」向君且醉急速掠去。
雁城有一道護城河,名為弱水,宛如一條玉帶,蜿蜒圍繞了半個城池。而因袁素素而名氣遠揚的君且醉,就臨河而坐。它的樓後,弱水之上,有一座綿延了數里的沙洲,春夏秋冬都開滿了奼紫嫣紅的奇異花朵,隔著半條寬廣的弱水就可問道濃郁的花香。只不過,那個沙洲是君且醉的地盤,被臥虎藏龍的高手把守著,外人休想進去半步,更別說涉河去賞花了。
看著在深秋依舊繁花滿地、熱鬧非凡的君且醉,縴縴站在君且醉的門口,心里忽然生了微微的怯意。
進,還是不進?
正在猶豫之際,玄天和蘭汀一路追來了。一向鬧騰的玄天,此時倒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小姐,我們進還是不進呢?」
縴縴凝眉,沒有作聲。
蘭汀生氣地一把將玄天推上前,朗聲道︰「我們家小姐怎麼可以進這種場合?你家公子在里面,當然是你進了,我們在外面等著。對不對,公子?」
君且醉的樓上半依著幾對花容月貌的姑娘,慵懶而好奇地盯著他們看。一個身著粉色衣服的姑娘,伸手摘了樓前花樹上一朵白花,對縴縴巧笑嫣然,高聲喊道︰「公子,進來坐坐可好呀?」
縴縴望著樓上那姑娘盈然一笑,轉過頭來,對蘭汀和玄天緩緩道︰「不,既然來了,咱們也進去瞧一瞧,何妨呢?」
這君且醉,果然不同一般。富麗堂皇的金色建築,各色花朵幔帳,中間有一個圓形的高台,有四個著白色茉莉煙羅軟紗的姑娘翩翩起舞。雖是風雲之地,卻也不是那麼的俗不可耐的之所。
剛緩步進來,便有一個淺藍色衣裙的女子輕淺地依偎過來,聲細如線︰「小女晴雪,看公子徘徊在門口好久了,莫非是第一次來咱們君且醉?」
縴縴淡定地瞧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晴雪?莫不是‘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樣刀’的那個晴雪?」
女子一愣,然後嫵媚地笑起來,極盡風情︰「公子真是好文采,倒是極少人知道晴雪名字的來處呢。」
縴縴輕輕攬過女子雪肩時,煞是嚇了玄天蘭汀一個激靈,看來縴縴為了找到宴澈真的真的勇往直前了啊。
玄天想咧嘴偷笑,被蘭汀一記冷眼給瞪了回去。
縴縴不漏聲色地在女子耳邊輕聲軟語道︰「在下向姑娘打听一個人可否?」
晴雪警覺地望了他們三人一眼,聲音不由得遲疑起來︰「原來公子是來找人的啊。」
「姑娘別誤會,在下確實有事找朋友的。還望姑娘不要介意。」縴縴在晴雪的耳旁耐心地循循善誘道。
晴雪倒不是故意為難縴縴,而且,那句無意的「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樣刀」為縴縴贏足了好感。
沉思良久,晴雪終于抬頭說道︰「那公子說說看。」
君且醉的人果然百里挑一啊。
縴縴環顧了一下四周,低聲道︰「晴雪姑娘是否見過一位公子和一位姿色不凡的女子……」
話還沒說完,晴雪便吃吃笑起來︰「公子說笑吧,君且醉到處都是公子和絕子呢。」
縴縴一時語塞,也對,可總不能直接說「我來找宴澈」吧?這讓宴澈知道她滿煙柳花巷里尋鳳棲山莊少主,豈不是很丟他的臉?縴縴正尋思怎樣才更委婉而不失宴澈面子的時候,蘭汀急急上前,爽直地打斷晴雪的話︰「我們家公子說的是鳳棲山莊的少莊主宴澈」
像被一陣席卷而來的大風瞬間凍結了一般,整個君且醉突然一陣近乎詭異的安靜。山雨欲來風滿樓啊,黑雲壓城城欲摧啊縴縴感受四周復雜的神色,正在他們身邊圍成了一堵厚重的牆。
蘭汀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麼,身旁的玄天一副要殺了她泄憤的神情,蘭汀拉了拉縴縴的衣袖,小聲問道︰「公子,我說錯什麼了麼?」
縴縴正想怎麼補救一下的時候,樓上忽然傳來探出一個頭來,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朝他們高聲說︰「我們家主人請剛才尋人的公子到樓上一聚。」
一張床榻、一張紫檀木桌、一套茶具、一張楠木凳子、臨窗放著一把七弦琴。
——這樣的一間屋子,倒像是隱居深山的修士之所。
窗外河水波光粼粼,斜斜的陽光映照在水面上,像是潑墨一般溫暖的感覺四下散來。幾離微暖輕寒的夕陽破窗而來,在地上勾勒出鏤空窗欞的雕花圖案。
剛進門之時,縴縴並沒有發覺屋內有人,她嘖嘖地看著窗外的景色,順手撥弄了三兩下弦琴,差點忘了此行來的目的。
「逍遙好興致。」慵懶的聲音,像是剛剛睡醒一般,帶著濃濃的倦意。縴縴驀地回首,逆光的藤椅里竟然坐了一個人,不聲不響,連一向警惕慎微的她都沒有發覺。
那人溫雅一笑,慢騰騰起身。他開口,依舊不緊不慢︰「逍遙,你怎麼來了?」他走進溫暖的光線里,懶散地依靠著窗子上,斜眼看著縴縴。
縴縴吃驚地望著他臉上那張散發著銀色光芒的面具,失聲道︰「大哥?怎麼你,你是君且醉的老板?」夜十三緩步走到縴縴跟前,背手負立,遙遙望著弱水一江盎然春色。他莞爾一笑,一雙修長的眸子細細地凝住了縴縴,似乎對于她的出現並沒有什麼大的驚詫︰「是啊,我知道逍遙是從不肯進這些鶯花巷的,不是麼?」
縴縴尷尬地干笑了兩聲,岔開了話題︰「逍遙不知道你就是這兒的主子嘛要不然,我早就當這兒是自己家了」夜十三輕笑一聲,搖頭喟嘆道︰「‘空谷幽蘭袁素素,翩若驚鴻逍遙郎’,看來,逍遙你的風流倜儻跟素素真的是不相上下呀」
「大哥啊,」縴縴直覺得臉頰一熱,趕緊逃開了夜十三微笑著注視的目光,緩聲問道︰「我來找宴澈。」
男子嫣然一笑,水墨氤氳的眸中,沉澱了一層細碎的光澤。「逍遙是晏少主的什麼人?」
「朋友。」
「哦?朋友。」他似乎並不在意縴縴說些什麼,只是望著窗外美不勝收的風景,風輕雲淡地道︰「晏少主和朋友在對面的船上賞花。」
縴縴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行在水上搖搖晃晃飄蕩的畫舫,心底的怒火已經幾欲翻涌而出。她顰蹙著娥眉,似乎在尋思要不要破窗而出揪出宴澈這禍害。就在此時,從船艙里不緊不慢地走出一個人。他迎著徐徐的秋風,長身而立。手執一柄紫竹簫,優雅清脆的聲音在空氣里層層蕩漾開來,聲聲泠泠。
縴縴不由得一愣,好久都沒有緩過神來。
夜十三忽然撥弄了一聲琴弦,船上的簫聲戛然而止,那人逆著縴縴的目光望過來。傾夜乘似乎認得她。緊接著,便從船艙內走出三個人影。
隔著雖遠,但縴縴依舊認得出來,其中一個女子是那日陪隨傾夜乘的,還有一抹白色是宴澈,而那個一身繁雜色彩的嬌俏身影,縴縴就不得而知了。心底的怒氣早已無處遁形,如弱水一般只剩下一片蒼茫。縴縴忽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轉身對夜十三說道︰「大哥,逍遙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夜十三饒有興趣地望了她一眼,抬起狹長的眼眸,悠然地吐出兩個字︰「不送。」
樓下,蘭汀坐立不安地跟玄天說著什麼,而玄天則是一副心不在焉卻暗自得意的神情,看的縴縴直想踹他。蘭汀見縴縴終于下樓了,明顯地長舒了一口氣,趕緊上前問道哦︰「公子找到宴公子了麼?」縴縴沒有答話,臉色有些難看。瞥見蘭汀憂心忡忡地望著自己,縴縴忽地莞爾一笑,輕聲道︰「怕什麼,我只不過賞了一番景色罷了,的確賞心悅目的很呢。玄天,這次你立功最大,我得好好謝謝你啊……」
氣惱的笑容還未來得及收起,縴縴看見玄天望著門口,不安地叫了一聲︰「公子……」心里頓時波濤雲涌,今日的收獲頗豐啊。
縴縴和宴澈四目相對,她並沒有細想宴澈眸中復雜地神色到底是什麼,余光卻不住地將宴澈身邊輕淺地依偎著他的女子納進眼底。
她的胸前是一抹紅緞裹胸,大多牡丹鵝黃煙羅紗,下束五色團蝶百花煙霧鳳尾裙。烏黑的長發上斜插一支碧玉玲瓏鳳凰簪,額上細細綴著一串白色梅花流蘇。膚如凝脂的臉上略施粉黛,剪水雙瞳,銷盡了鉛華。
原來,她就是宴澈從北虞帶回來的女子啊。果然沉魚落雁、可人的很啊。
好,好的很,縴縴只覺得胸中一片濕熱,她仰起頭對宴澈燦爛一笑︰「我是偷偷溜出來的,宴公子可不要告密吶。蘭汀,走了」
縴縴覺得自己的戲做到了份上,像是從來沒有注意到他身側的美人,也沒有原先預想的一般腥風血雨,只是極淡極淡的玩笑。說完了,她還是她南宮縴縴,還是她天不怕地不怕的逍遙公子。
蘭汀默不作聲地低頭緊緊跟上去,玄天也一臉沉默地看著縴縴離去的身影。
宴澈從來都不擔憂縴縴的張牙舞爪的憤怒,因為沒人比他更了解她的活潑灑月兌,她的霸道猖狂。只是,方才,那個明明不想卻依然明媚璀璨的笑容,一瞬間讓他覺得,他們好像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遙遙看不真切彼此的模樣。
他有些惱怒,這不清不明的,縴縴怎麼就知道他來了君且醉了呢宴澈轉過身去看玄天,只見他裝模作樣地喝著茶水,在宴澈氣勢凜冽的目光里,手卻不住地抖了抖。
出了君且醉,縴縴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掉落了下來。她騙誰都騙不過自己。從小就跟著宴澈一起混吃混喝,逍遙樂道。他是她的半壁江山,是她自小就依賴的天下。
他說,縴縴,不如你就叫逍遙公子吧,你這副逍遙快活的樣子,若是被伯父看到了,非拿我是問不可。她記得他說這話時,黑亮的眼眸里快要溢出的寵溺。他溫柔的笑,他風輕雲淡的話語,他眉眼間滿滿的疼惜,她都記得。
他給的寵溺和疼愛,她不想與他人分享。那個半路上殺出來的女子,怎麼就可以站在他身邊,宴澈怎麼就可以陪她賞花弄月的,走連自己都不曾走過的路呢?她不許,宴澈是她一個人的,只要她南宮縴縴不肯退讓的,管她是哪家的姑娘,一樣大張旗鼓地速戰速決
「逍遙公子。」
縴縴的淚痕還殘留在眼角,听道背後有人叫她,恍惚地抬起眼眸,一個周身漆黑的人,立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枯葉翩翩,像只只折翼的蝴蝶。
縴縴心里暗暗叫苦,衰啊,衰到家了啊她收起眼楮里的微微酸澀,綻放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天真而明朗,她遠遠望著傾夜乘,笑嘆道︰「你輕功不錯吶。」
明明是個不錯的贊美之詞,傾夜乘的眼眸里,卻驀地像是下了一層厚厚的秋霜。縴縴顫巍巍地感受著他周身冰冷的氣場,倉皇間,卻再也找不到一個更好的開始。
傾夜乘皺著眉頭,凝住她,看著她不知所措間摻雜著難過的樣子,良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今天的事,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