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進了房間的,是一個身著夜行衣的女子,身段窈窕,動作急促敏捷而不失穩重。她手里拿著一把彎月青銅刀,月光照在刀刃上,反折出蒼白而凌厲的光芒,在傾夜乘的眼前一閃而過。
她雖然蒙著面,傾夜乘仍舊覺得這身影甚是眼熟,他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又或者是,他們認識?
那女子不似平常偷盜金銀的毛賊。她謹慎地環視了周圍一遭,轉身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她將彎月青銅刀放在綠檀桌上,低頭摘下了面罩。房梁上的傾夜乘借著流瀉到窗子上的月光,看清楚了來人的面貌,他扶著牆壁的手指一僵,滑動了房檁,在靜謐的夜色里發出一絲細微的響聲,傾夜乘不由得緊緊屏住了呼吸。
女子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屋子里還有其他的人,她只是沿著殘留的擺設和裝飾,窗前的書卷、欹案、座椅、閨床……似乎在細細地復原縴縴先前的生活狀貌,看的傾夜乘在心中暗暗猜度起女子的來意。
難道她是在尋找九女劍?想到這里,傾夜乘眯起的眸子里驀地凍結了一層寒霜。
她在窗前的座椅上坐定,順手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檀木盒子。白色繡布包裹著暗色偏黑的盒子,沒有任何裝飾,只有在四個角上瓖嵌有點點的金邊,斜對角上畫刻著一支細長的繡花針,除此之外,中規中矩,似乎不像是放著什麼貴重的東西。
女子緩慢而謹慎地打開盒子,匆匆瞥了一眼後便迅速合上了,她站起身,將盒子包裹進繡布里,帶上面罩後便準備離開。
傾夜乘急速飛身而下,聲音低沉而凌厲︰「蘇葉」
在听到那震懾人心的聲音後,蘇葉警覺地一個轉身閃到了門口,聲色俱厲中帶著一絲慌亂︰「誰?」
「我。」傾夜乘緩步走進月華的明亮里,一雙眼眸里帶著讓人膽寒的峻冷,「盒子里是什麼?」
「殿下?」蘇葉望著站在眼前的人愣了好久,直到發覺傾夜乘愈加冰冷的神情,她才慌亂地將檀木盒子藏在身後,聲音一顫︰「殿下,我……」
傾夜乘的目光咄咄逼人,像凌遲著旁人一般逼得蘇葉緩緩向後退去。
房間的東西被官府的人翻得亂七八糟,蘇葉被腳下一根木棍一絆,身子一晃,迅速抓住了門框才穩住了身形。包裹在白色繡布里的檀木盒子露出了一角,在這搖晃的空當里,從蘇葉的手中月兌離落下。
「 當」一聲,盒子蓋身分離,無影針瞬時撒了一地。
「你,拿縴縴的無影針作甚?」傾夜乘深吸一口氣,眸光直逼蘇葉。
在北虞,傾夜乘的疏離和冷漠在皇族里是出了名的,大臣也好,皇子也罷,從來都沒有人敢去冒然招惹他。
雖然是名義上的兄妹,蘇葉跟傾夜乘見得面並不多,更沒有什麼應該存在血脈感情。
袁落煙在世的時候,傾夜乘並不是如今這副冷血殘酷的模樣。蘇葉還記得很多年前袁落煙生辰的那一日,傾夜乘特地在府邸大擺筵席,請了好多甚至連面貌都認不清楚的皇族子嗣。那個時候的三皇子,有心愛的女子在懷,溫柔多情,也如宴澈那般瀟灑自得風度翩翩。他一襲白衣勝雪,薄唇微勾,狹長的眼眸里仿佛有三月溫暖的春水一瀉千里。坐在他身側的女子,穿著相同色澤的蟬翼薄紗籠煙裙,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輕風,溫柔一笑,梨渦輕陷。
淑人君子,在熙攘的府邸里格外出眾。蘇葉那是第一次見到傾夜乘,儒雅溫柔的謙謙君子模樣。
時隔多年,蘇葉再次听到丫鬟們盛傳的傾夜乘,卻倏忽變了味道。袁落煙死了後的半年里,幾乎沒人見過傾夜乘的面容,更無人知曉他的蹤跡。除了幾個親信來去傳達他的命令,沒人知道他到底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只是再次見他,眼神倨傲而冷淡,唇角漠然,滿袍的凌厲,帶著拒人千里的疏離,像一個凌空孤絕沒有情感的神靈。沒人再見到過他的驚才風逸,他的風流韻致。
傾夜乘聲音猶如魔咒緊緊扼住了蘇葉的喉嚨,她的身子不由得一顫,急急跪下,眼淚忍不住撲簌撲簌掉了下來︰「蘇葉錯了,殿下,蘇葉不該希望拿著縴縴小姐的無影針練就像她一樣的功夫,只求殿下,求殿下不要告訴宴大哥……」
傾夜乘眸中閃過一絲疑惑,他微微挑了挑眉,問道︰「你是想要練就縴縴的‘無影伏魔’,還是,想要再一次嫁禍她?」
蘇葉一怔,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她緊緊咬住嘴唇,抬頭望著傾夜乘,話語里是這藏不住的心寒︰「殿下,蘇葉在你心中就是如此不堪麼?」
聲音不輕不重,卻在傾夜乘心中沒來由地晃了一下。
曾經,也有個女子這般,眸光清涼地凝住他,將相遇的滿心歡喜變成了淹沒人心的絕望。她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盯著他,聲音不卑不亢︰「我袁落煙,在你心口就是如此不堪的人麼?」
那是傾夜乘和袁落煙的第一次相遇。在北虞的花外紅樓上,妹妹袁素素縴指撥挑著古琴,姐姐袁落煙翩翩起舞。她們姐妹花魁在傾夜乘的面前表演了一支絕美華麗的「花影亂」,傾夜乘就是在那支讓他驚艷的舞蹈里,被眼前那個容貌傾國傾城的女子深深吸引住了。
傾夜乘那時候的生活放蕩不羈,他習慣了鶯歌燕舞美人繞懷的場景。那些拼盡力氣想要融入皇族生活里的年輕女子,在他毫不在意的眸光里,依舊笑得花枝搖曳,在他俊美絕倫的容顏下,甘心沉淪。
所以,在傾夜乘戲謔的話語間,袁落煙猛地抬起了頭,盯住他的眸光微微薄涼。那句話,就在她瞬間變得不屑一顧的眼神里,直直穿透了傾夜乘的心。
「我袁落煙,在你心口就是如此不堪的人麼?」
多少年過去了,以為早就忘掉的東西,還是緩緩浮出水面,在他不經意的時候,讓他忽然陷進回憶里慢慢地愧疚悔恨,隨時隨地讓他剛剛痊愈的心瞬息變得千瘡百孔。
「你走吧,」傾夜乘忽然背過身去,沉聲說道,「記得,你是堂堂北虞郡主,還有,不要向任何人講起我的身份」
男子眨眼間便融進了濃濃的夜色里,只留下在門口徘徊不散的冷風低低嘶吼著。
跪在月光下的女子,緩緩抬起頭,無神的目光穿過黑魆魆的天幕,仿佛一具沒有魂魄的行尸。
好久好久,蘇葉的唇角才悠然綻放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冷笑,眸底翻滾而出一片寒涼的陰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