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夜乘攥得骨節發白,手指在靜謐的空氣里清晰地發出嘎巴嘎巴的響聲。他幽暗的雙眸猝然燃起兩簇熊熊的火焰,以一種摧枯拉朽的絕冷姿態,散發著讓人膽寒的怒意。
詞兒的尸首被拋棄在路旁一個灌木叢里,古道上,滲透進土里的血跡早已干涸,在樹影斑駁的光斑里,只剩下一灘暗紅色的血漬,清晰可辨。
這是從流雲谷前往幽冥洞的路,路上仍舊隱約可見那些因為馬車驟停而變得凌亂的車轍。除了詞兒尸體旁的錯雜腳印,一大灘半凝固的暗紅血跡,傾夜乘他們找不到任何關于縴縴去向的線索。
沒有馬車,沒有縴縴或者詞兒留下的關于凶手的任何訊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他唯一能確定的,便是凶手定然是在這里截住了縴縴她們前去幽冥谷的道路。
只是,好端端地,縴縴和詞兒為何不顧性命之憂,半夜在匆忙間趕往幽冥洞?還是……難道說,有人出事了?
望著詞兒被棄一旁的冰冷尸首,觸目驚心的鮮血浸透了她潔淨的衣裙,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傾夜乘狠狠地一拳砸進了身側的樹干里,樹木爆裂,手上的血肉頓時模糊成了一片。
一干人望著詞兒慘死的模樣大氣不敢喘,沒人敢上前,更沒人敢勸慰。他們是傾夜乘的貼身護衛,是傾夜乘一手訓練出來的一支精銳的衛隊。追隨著傾夜乘出生入死了五六年,強兵壓境都不曾抖一下眉頭的北虞國三皇子,此時寒凜的眸子里充滿了駭人的暴戾。
「主子,我們下一步怎麼做?」衛隊長炎痕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壓低聲音問道。
「找就是翻遍了整個西楚也要找到縴縴」傾夜乘眉頭狠狠地一斂,轉過身去的片刻恢復了一貫的凜冽和凌厲,「炎痕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三個月之內,必須給我查出殺害詞兒的凶手,追查到縴縴的消息不然,你就提頭來見我」
一行人眨眼間消失在眼前,清冷的暮色正在緩緩退卻,黑暗即將籠罩了整片大地。三個侍衛將詞兒的尸首帶回了流雲谷,傾夜乘要將她葬在後山那片風景秀麗青山白水之地。
一別北虞多少年過去了,詞兒平日里照顧他的起居衣食,細膩到發絲之重。昨日還見她鬼靈精怪的盈盈笑意,只是一夜之間,站在他眼前與他對望無言的,就只有這一處冷冰冰的墳塋了
寒冬臘月的風冰冷刺骨,傾夜乘立在詞兒的墓前,一動不動。他凝注著遠處燈火閃爍的村落,心底像灌滿了扎人的風。有多少人家在歡笑融洽,他們的燈火溫暖,高堂妻兒,總有人等待著他們夜歸,然後親手端上一碗細心熬好的熱湯。
有誰,看得到躲在暗處的刀光劍影麼?
傾夜乘的瞳孔緊緊一縮,轉身大步離去,只留下墓前一小堆殘余的火星閃閃爍爍。
一陣狂風卷走了紙錢燒剩下的灰燼,掀起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地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詞兒已化成一縷無依的魂魄,縴縴至今生死未卜。
傾夜乘暗地里出動了二分一的人馬四散在各處,鳳棲山莊宴澈的人、幕流景秘密的飛鷹組隊,大批的眼線被布置在西楚各個地方。他們喬裝躲開官府的追查,打扮成各種身份無異于大海撈針般地尋找杳無音信的縴縴。
傾夜乘還記得宴澈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明明嘴角都滲出了血,他卻感覺不到疼。身體的痛永遠都抵不了心底缺失的那一部分。只要縴縴還活著,他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換她平安回來
已經七日過去了,三支探查隊依舊毫無線索。
宴澈的耐心已經差不多被磨光了,他越來越像一只隨時暴怒的豹子,沒人知道他的狂燥會什麼時候爆發。
宴澈和傾夜乘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冷眼相對已是家常便飯。若不是中間隔著個幕流景好聲好氣地和解著,他們或許早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傾夜乘不知道這七日自己是如何熬過來的。絳雲樓已成了一個夢魘,他望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听著穿過林海呼嘯而來的孤寂的風聲,那些深埋在眼底的肅殺和清冷,埋在他心底纏綿悱惻的懷念和牽掛,就再也沒有停下過。
他的痛,沒人見過。
「主子」翌日,炎痕回絳雲樓見到傾夜乘的時候,臉色凝重,「凶手方面有消息了。」
在傾夜乘動容的目光里,他低沉著嗓子說道︰「從殺害詞兒的手法上看,是無影刀客所為。雖然沒有足夠的證據,但這件事絕對跟蘇葉郡主月兌不了干系。」
炎痕的話讓傾夜乘乍然一驚。這無影刀客是北虞國極少見到的一類殺手,刀法詭異,來無影去無蹤。但凡被視為目標的人,除非反過來殺死刀客,不然,沒有人會活著走出他們的利刀下。
傾夜乘挑了挑眉,問道︰「你確定跟蘇葉有關?」
「嗯,」炎痕微微向前走了一步,聲音又低沉了幾分,「跟縴縴小姐接觸的人中,我們北虞國的人並不多。蘇葉郡主素來和縴縴小姐有些過節,手下還打探到,郡主前些天曾到藥店配了一副非常奇怪的藥。」
傾夜乘的目光漸漸變得幽遠深邃,他心底悄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拿到藥方了麼?」
炎痕神色里帶著微微復雜的遲疑︰「是‘隱香奪命散’」。
隱香奪命散?傾夜乘心里一顫。
這‘隱香奪命散’,無色無味,是無影刀客最擅長使用的一種毒藥。一旦侵入人體,它就極其霸道吞噬掉人的五髒六腑,但速度極慢。對中毒者來說,是一種殘酷之極的折磨。
「屬下從詞兒的衣物上找到了‘隱香奪命散’的粉末。」炎痕說道。
傾夜乘的眉頭越凝越深︰「可是,詞兒不是中毒而亡的。」
「是,因為有人在半路上給詞兒喝了解藥。」炎痕的話,像一陣穿堂而過的風,回響在空蕩蕩的絳雲樓里。
傾夜乘這才總算明白了整個計劃周詳的陰謀。
那人提前打探好了絳雲樓四周布下了‘七星迷魂陣’,硬闖不行。就等待詞兒外出置辦東西的時候,趁機將‘隱香奪命散’放到她的衣服里。再提前給詞兒喝下解藥,這樣詞兒就可以安然無恙地帶著中毒的縴縴前往幽冥谷求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他們的目標是縴縴,而詞兒,只不過是整個計劃中一枚小小的棋子
傾夜乘原本的憤怒頃刻間化成了眸底一片冷清的寒氣,他手中的茶盞瞬息變成了一堆四分五裂的粉末。
他一字一頓地咬牙道︰「去鳳棲山莊」
傾夜乘清楚地記得事情大白的那一刻,宴澈那雙布滿血絲的眼楮。不遠處伏靈的尸首還殘存著熱度,蘇葉淚眼汪汪地跪倒在地乞求他們的原諒。
宴澈一身的酒氣還沒有散去,就那樣帶著憔悴和肅殺,決絕而不留情地廢去了蘇葉的一身功夫。他親手斬斷了蘇葉的念想,卻又去哪里尋找生死不明的縴縴呢?
傾夜乘動也沒動,面如表情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如果說,這些禍端皆是宴澈和縴縴之間的劫難,那他傾夜乘又站在一個怎樣的角色里,別扭卻心甘情願地擔當著?
傾夜乘坐在絳雲樓頂,曾經,他趁著夜色趕去納川侯府與南宮邱堂商議密事,縴縴就是那樣不經意地闖進了他的視線。他站在濃濃的黑色里望著她,她時而黛眉輕顰,時而淺笑漣漣,搖搖晃晃地望著天邊月華如銀。或許是從那一刻,這個清麗而絕俗的女子就毫不客氣地住進了他的心里,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記得宴澈總在說一個女子的名字,縴縴,縴縴……那時候的傾夜乘清冷決絕,身旁有才華橫溢傾國傾城的袁素素,他還不明白自己還能擁有一種霸道而柔情的感覺。
宴澈總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溫柔地像五月的陽光,仿佛一捧就會化掉。
直到有一次他們將議事的地點改在了吉祥賭坊,宴澈笑容璀璨地迎著一個明眸皓齒的年輕公子,他們熟稔地談笑風生。傾夜乘站在樓上隱秘的位置上,就那樣看著她灑月兌豪爽的樣子。直到宴澈回來後告訴他,翩若驚鴻的逍遙郎就是縴縴。
宴澈眉眼里都是細碎閃亮的笑意,他說,「空谷幽蘭袁素素,翩若驚鴻逍遙郎」,我們家的逍遙公子一點都不比你的袁美人差……
甚至連一向自稱美如冠玉的慕流景都說,南宮縴縴是個特別的女子。
傾夜乘仍舊記得他掛在嘴邊不可置否的笑,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特別的女子卻終成了他一生的牽掛。
紫竹簫嗚咽,第一次,在模糊不清的夜色里,傾夜乘手背上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