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流景的府邸實在不像是一個堂堂王爺奢華的風格,倒是清雅別致世外桃源的很。
整座鳳朔王府以奇特的格局分布,坐落在弱水河所形成的一個巨大的湖泊上。但凡除了生長著花花草草的土地,一座奢華輝煌的安寧殿用來接待皇族的人物,其余的聚客、宴會、寢室之屬均建築在高高的水榭之上。
在深秋之際的青天白日里,清澈寧靜的水面上長滿了的各種類屬的水蓮,大朵大朵不同色澤的花開在重重疊疊的葉子中間,端的個雅致清幽。水畔有搖曳的青色水草在柔軟搖晃,迎著一離離的斜陽幾近透明純粹的綠色。各個季節嬌艷不敗的花樹,在微風中招搖飄落,薄薄的花瓣在小徑上鋪了厚厚的一層。
一人走過,滿身落雪香。
傾夜乘第一次到幕流景的鳳朔王府,以前是因為私下的關系,更是怕泄露一絲一毫有關于他們身份的蛛絲馬跡。
今日一路策馬過來,傾夜乘已在心里揣測了一番鳳朔王府的模樣。依照幕流景逍遙自在的品性,他猜也猜得出,定然會有彎曲幽深的交錯阡陌,換言之,幕流景非得將他的鳳朔王府修築成另一處花團簇擁的沙洲不可。
傾夜乘隨著一個帶路的小丫頭走著,看著高高掛起的風燈和大紅色的燈籠綴著花草樹木、屋檐門前,像是熱鬧的上元節花燈會似的。
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傾夜乘嗅著時而馥郁濃烈時而隨風散去的香味,心里暗暗睥睨幕流景︰如此天性浪漫的一個人,真不知道他在官場上得藏得多深沉啊。「縴縴,你這可是第一次來我鳳朔王府,怎麼樣?是不是大有陶淵明的風範?」明晃晃的燈光里,幕流景閑情自在地玩弄著折扇,望著臨窗而立的縴縴,毫不客氣地自我欣賞道。
「的確,大哥,若你不是皇子,倒可是得去做逍遙隱者了。」望著悠悠晃晃的蠟燭在水里飄來飄去,縴縴的眼前卻驀地出現了宴澈的影子。
——他們也曾有過這般的對話。
那時候是中元節,宴澈拉著她偷偷跑出侯府,跑到人海喧鬧的大街上鬧騰了一番,又跟隨大家一起在弱水河畔放逐蓮花燈。他的眼楮璀璨如星辰,看著歡喜如孩童一般的縴縴,忽然說︰「縴縴,你那麼喜歡青山綠水的日子,不如以後我們隱居深山吧。」
他的眼楮很亮。或許多少年過去後,她會慢慢忘記他的劍眉唇角,忘記他曾經說過的話,只那雙璀璨如星河的眸子,卻是一輩子都不可能忘懷的。
「縴縴,想什麼呢?」幕流景的聲音破空傳來,打斷了縴縴遙遙無根的思緒。
一陣冷風帶來了縴縴熟悉的味道,她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在抬眸的剎那,她便瞥見了一臉高深莫測的傾夜乘,正在不徐不急地朝他們走來。
「呦,稀客呀」幕流景順著縴縴的目光望去,看到傾夜乘難得穿著了一身閑適的衣袍,渾身凜冽凌厲的光芒也隨之暗淡了下來,在這燭火搖晃中,竟也萌生了幾分輕輕淺淺的溫澤。
幕流景就在傾夜乘落座的剎那,忽然意識到,自己安穩的日子或許並不多了。
果然,傾夜乘一進來,氣氛立刻變得詭異起來。
「景,你的鳳朔王府跟君且醉相比,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太詭異了,認識傾夜乘這麼多年來,幕流景是第一次听到冰塊說了這麼多無關主題的話,而且還帶著一個那麼溫潤悠然的笑。
「是呀,」幕流景忽然無比惆悵地說,「如果可以,我倒想直接搬進梅花谷,不問世事。」
縴縴就幕流景說完這句話後,不由得抬頭望了他一眼。一直當他是個左右逢源,就算在爾虞我詐的爭斗中也可以悠然自得的人,可是說著遠離塵世隱居生活,他的語氣落在縴縴的心底忽地就沉重了幾分。
夜已深了,縴縴這些天有些累。事隔這麼久了,她卻一直沒有放松下來。常常半夜三更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濕透了褻衣。她便不得不起身去屋外走走,經受著冷風的吹拂,她才略略從方才的夢中緩過神來。
縴縴告辭早些回房休息了,幕流景還在蓮花閣與傾夜乘商議軍隊的安置問題。
北虞的隊伍當然要回北虞,只是,南宮邱堂在世的時候,曾和傾夜乘聯手訓練了誅鷹,中間拔了西楚和北虞最精銳的一干人,有著極強的紀律性和極為苛刻的生存能力。
在皇宮一戰後,誅鷹的隊伍已經縮小了一半,只剩下十六個依舊可以執行命令的人。
幕流景垂著眸子不說話,他好像壓根沒有想過解散誅鷹。但似乎,誅鷹已然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傾夜乘自顧自地坐著,不時起身向窗子外望幾眼,陰郁而不易察覺地悶重讓幕流景不由得皺了皺眉。
相對沉默了半晌,傾夜乘終于沉不住氣,率先開口說道︰「要不然,依舊讓誅鷹秘密散在著,如果有一天需要了,再召集起來。」
幕流景挑了挑修長的眉,幽幽問道︰「散在著?」
「對,就以我們曾經的‘梅花令’為記,讓他們回各自的老家。如若哪天需要誅鷹出現,再以‘主上梅花’即可召集。這,算是個上策了。」
傾夜乘的話像一陣風低旋吹向幕流景,他疏離淡漠的神情一直都不曾改變,幕流景卻依舊覺得,眼前的傾夜乘似乎有些心浮氣躁,像一只被圍困久了的獸,在不經意間就會發出了幾聲沉沉的嘶吼,看的幕流景心里也有些陌生。
「的確是個上策啊」幕流景低聲嘆了一口氣,望著遙遙不定的燭火,心里驀地翻騰起了一股不深不淺的涼意。
真是深秋了啊,雖然這鳳朔王府一直像是生長在夏木成蔭的季節里,但終究敵不過光陰嘶嘶地從眼前流走,或許,明日,便是一番落木蕭蕭的景象了。
「傾,」幕流景也不躲避傾夜乘的疑惑的目光,逆著他的氣場抬眸問道,「你這次回來,並不都是為了軍隊,對麼?」
「是……我想帶縴縴一起離開。」傾夜乘的話語清晰有力,卻讓幕流景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他不由得轉過臉去看他。
傾夜乘依舊那副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模樣,但幕流景看得出,他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講出了這句話。傾夜乘不安的,怕是那些讓宴澈也望塵莫及的情事了吧。
望著他略顯單薄的眸光,幕流景心里驀然一滯,卻終究說不清明那在心底纏纏繞繞的,到底什麼。聰明如斯,卻也有對所不察的東西茫然不知的時候。幕流景的嘴角不由得挑起一抹奇特深邃的笑。
「哎,傾,」幕流景斜著一雙桃花眼,忽然不緊不慢地說道,「君且醉的頭牌都跟你跑回了北虞,這我都不跟你計較。可縴縴,斷然不行。」
听到幕流景的話,傾夜乘漆黑的眸子里瞬時激起了一陣詫異,他噌地一下站起身來,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幕流景︰「景……剛才,你說……不行?」
「對,是不行。」幕流景莞爾一笑,眼眸里映現出一片置身于湖光山色中的閑適。
「為什麼?」幾乎是立刻,傾夜乘的眼眸里倏然迸濺出了兩道熾烈灼人的烈焰。
幕流景毫不在意傾夜乘憤然而起的追問,輕描淡寫地說道︰「因為南宮將軍是我的恩人,他待我如同己出。如今南宮將軍離世,我自然有代他照顧縴縴的責任。再者,縴縴叫我大哥,你定然是知曉的。這,還有什麼為什麼之說?」
听著幕流景風輕雲淡的話,傾夜乘幾乎想要抓狂了。
這個莫名其妙的幕流景明知道他對縴縴的心意的啊又偏偏這麼理直氣壯地找出如此一番說辭,這不是明擺著跟他作對是什麼?
傾夜乘氣極而結,他緊緊盯著幕流景一副悠游自在的模樣,原想反駁的話,卻在他邏輯嚴密的話語里倏忽變得蒼白起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間抬眸漠然瞥了幕流景一眼,轉過身去斬釘截鐵道︰「你我說了都不算,只要縴縴願意,你這個大哥也做不了主。」
說完,也不看幕流景作何反應,便徑直走出了蓮花閣。任憑幕流景一個人在背後「哎哎」地叫著,傾夜乘頭也不回地轉了一個彎,消失在幕流景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