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然,似乎已是過了酉時。
偌大的霓裳宮落此刻安靜地仿若沒有一點生氣,只有兩盞琉璃燈盞靜靜地燃燒著。暗影幢幢,她似乎听到了溪水緩緩流淌過的聲音,叮叮泠泠,似乎,一切又重新歸于沉寂,然後便是漫漫無涯的靜默,清冷肅殺的靜默。
縴縴疲軟地睜開眼楮,目光空洞,頭頂上的紗帳在微風中飄搖不止。
她似乎有些模糊的意識,卻又好像只是身陷夢中。
身下是萬丈無底的深淵,而她一直墜身而下。
失去了任何感覺的存在,她像是飄浮于茫茫大海之上的一只葉舟,夜色低沉難辨,海風凜凜中自生自滅。
縴縴似乎听見有馬頭琴模糊不清的聲音。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從未曾記起來過的事。
那年還是在寒冬臘月里,她和娘親隨宴伯父去邊關看爹爹。
馬車顛簸,她窩在娘親溫暖的懷里沉沉睡了一路。當再次醒來的時候,馬車已到了爹爹戍守的城池下。
縴縴依舊記得那日爹爹見到她和娘親時容光煥發的眼楮。爹爹將她一把抱起來,頭頂的太陽白的刺眼,她被爹爹的胡子扎得咯咯直笑。
那日爹爹領著她去了城樓上,滿目漠漠黃沙,縴縴听見軍營里有人在彈奏一支曲子,悲壯而蒼涼,小小的她听得怔怔地,直到爹爹蹲來告訴她,那個配著長煙落日的樂器,叫做馬頭琴。
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她的眼楮依舊是剛剛睜開的模樣。她想念爹爹和娘親,想念她的澈兒。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要放棄手中的一切回到爹娘生活過的地方。
只是,她似乎已經失去了四肢軀體。
門開了,有人緩緩沉步進來。
就在開門的剎那,縴縴聞到了院子里盈盈而來的花香。她听見男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不由得閉上了雙眼。
傾夜乘坐在縴縴身邊,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指,脆弱一笑,低聲說道,「縴縴,今日我去看皇祖母了,她夸我是難得英明的帝王。呵,縴縴,你說好笑不好笑,英明的帝王,他卻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女子,也不能與她過上她想要的生活……縴縴,你什麼時候醒過來?這些天我一直覺得心里不踏實,鬼見愁說你這幾日就會醒來了……縴縴,我怎麼忍心告訴你我們的澈兒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縴縴……」傾夜乘怔住,他伸手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淚,嘴邊的話就驀地梗住了。
「我知道你听得見……縴縴,醒過來好不好?」傾夜乘的話語里帶著哽咽,縴縴瞬時凝起的淚珠倏忽又滾落了下來。
是,她听得見。傾夜乘的柔軟的話落在她的心里,她感覺到疼。
睡去,睡去就好了。只要睡去,那些痛心的現實就可以忘卻,什麼都不要記得。
半月後。
鳳凰樓。
「小姐,你這一覺睡去了這麼多時日,連生辰宴都錯過了」蘭汀惋惜地輕嘆一聲。她乖乖地挨坐在縴縴身邊,像是怕她寂寞一般,喋喋不休地一直說著話。
縴縴明白,她失去了澈兒,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偏離開有關孩子的話題。蘭汀更是煞費了苦心,終日變著方法逗縴縴開心,直到蘭汀自己也覺得心里酸楚難忍了,她才肯停下來,在以為縴縴沒有注意的時候,偷偷轉過身去抹掉眼角溢出的淚。
魅影尋到了凶手,傾夜乘礙于歧越與北虞重重的關系,礙于朝政內部大臣以大局為重的冒死覲見,他並沒有真如所說的那般親手將翎貴妃處死。
傾夜乘廢了她一品貴妃的位子,將她當流犯交給了歧越的人來處置。
——他是做到了,保全了他的家國天下,更讓歧越在北虞面前生生打了自己一巴掌。
縴縴不說,卻心如明鏡。翎妃在被遣送回歧越前,秘密派人送了一張紙條給縴縴。縴縴只看了一眼,便隨手丟進了燃火的燈盞里。
傾夜乘只字不提,定然有他自己的一番定論。
縴縴應該想到的,翎妃不過是替人背了黑鍋,她也該想到,傾初寒心氣高傲而又心機詭譎的人,怎會輕易原諒當日的羞辱之恨。
只是,傾初寒他走錯了一步棋,他同他愛的女子一樣,不該生生奪走了縴縴心頭的一塊血肉。
自打縴縴醒過來,傾夜乘一直都是早早處理完朝政便回了霓裳宮落。
縴縴今日穿著傾夜乘打算在她生辰宴送給她金絲鳳凰烈焰袍,如火如荼的顏色襯著她略顯蒼白的肌膚,越發地嬌媚無骨入艷三分。
只是,她眉角似乎一直生有擦拭不掉的淡淡清冷,即便她是在微笑。只要擦過她的眸光而過的人,心頭都會有絲絲微顫的涼意。
——說不清楚那是什麼,卻實實在在存在著,觸手可及。
傾夜乘輕輕擁著她,內心翻滾起許許暗涌的情緒。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天下不負卿。
他不過是北虞的一顆棋子,能掌控天下蒼生卻不能安排自己的命運。他想要的不是權傾天下,不是看著眾生匍匐在他的腳下。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頂禮膜拜,不需要九五之尊人人覬覦的位子。他想要的,不過是可以與心愛的女子遠走天涯,過著簡單舒心的日子。在那片悠然天地里,他的孩子可以長大,他的女人可以不用再承受任何的委屈。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的小澈兒還未出世便早早夭折。縱使心里已將那個人捏碎了千萬次,眼前卻橫亙著一個家國天下,逼迫著他將所有的苦楚重新倒回心里。
事到如今,他還能像當初一樣信誓旦旦地擁著她,告訴她會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麼?如果有一種雙全的方法,讓他不用辜負蒼生不必辜負她,賭上三生三世的光澤與溫暖,他也甘願。
他不能與傾初寒反目,最起碼現在還不是時候。
傾夜乘的眼眶微熱,他低頭輕吻了一下懷中女子的額頭,低聲說道︰「縴縴,翎妃的事,就不要追究了,好麼?總有一天,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縴縴一愣,心底蜿蜒泛起一股酸澀。她抬頭看著他的眼楮里有閃爍的淚光。
縴縴將臉埋進了傾夜乘溫暖的懷里,眼底一片冷然的干涸。
「好。」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