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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春光明媚,桃花又開,甚好的三月時節。
山下的人們都乘著天光正亮早早起床,干著自己的營生。而似玉卿衣這等富家子弟,從來不需擔心這些,直到日上三竿,那老頭子沈遙連踹幾下門,才將她喚醒。
玉卿衣懶洋洋起身後,就著銅鏡,束上發冠,著好白衣,銅鏡之中儼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俊朗無雙,她亦是十分滿意。
沈遙老頭掐指一算︰「山下有事!」
玉卿衣白了他一眼,深感無趣,「干卿底事?」
沈遙老頭長吁短嘆,「乖徒兒,再不下去,怕雲虛門下就有死人吶。」
玉卿衣知曉這老頭素來仁善,而她自己,甚有潔癖,思來想去,也就拍了拍手,將老頭做的早點扔入口中,問明方位後,施施然的下了山。
別看她心不在焉,腳程卻極快。
就這樣生生的揮著扇兒擋在了眾多黑衣人面前,替墨昔塵封住了一記要命的劍招。
這是她與墨昔塵孽緣的開始。
墨昔塵模糊的記憶里,只有那微微低啞卻又十分耐听的聲音,頻頻響起。
來人大喝︰「什麼人!敢攔我們的路!」
玉卿衣「啪」的和扇,指著這些黑衣人說︰「行走江湖難道不知道,有些地方是不能取人命的麼?」
他們自然知道,比如山間老林可以,但是踫上名門正派的山門,自然不可以。這里出現一個形容如此出挑的公子哥,難道觸了誰家山門大忌?
「報上名來!」
玉卿衣微微一笑,「不才,正是雲虛門下首徒,長天坊玉卿衣是也。」
黑衣人們對望了幾眼,忽然有人跳腳道︰「什麼勞什子雲虛門,听都沒听過,別管他,上!」
話剛落音,這些殺手都傻了眼。
躍在半空中的人亦是十分狼狽的翻了回去,直愣愣的看著地上灑落一堆的銀錢。
玉卿衣冷哼了一聲,「誰給你們的這些錢,我回你們百倍,替我也踩踩他們家地盤。」
「這位公子……」
玉卿衣見領頭人說話軟了三分,顯然是動心了。
「我師傅宅心仁厚,不好見血光,諸位領著錢,便自離開,在下呢,也便放過爾等。」
來人目光一凶,顯然是血心再起,想要人財雙收,玉卿衣眸光一凜,腕上軟劍忽的一下掠過對方頂心,那人只感覺頂上一涼,幾縷頭發帶著分外美妙的弧線,倏啦啦的落了一地。
有錢!心狠!手段硬!
踫上了對家哪里還敢人財兩收,其中一人上前收羅起地上銀票,落荒而逃。
玉卿衣在後喊道︰「記得,去對方的院子里亮亮招!」
而後她有些苦惱的回頭看著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墨昔塵。雖然她外表是個翩翩公子哥,但並不代表其人真是如此孔武有力,比方說此刻躺在地上的那人,顯然身形比之她自己,要大上好幾號,于是分外頭疼。
最後她選擇了拖著此人回雲虛門,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沈遙︰我說徒兒,我沒治過人啊!你平時帶些貓貓狗狗回來就忍了,今天帶個死人回來,為師壓力很大啊。
玉卿衣︰沒事,師傅你就死馬當活馬醫,一定可以的。
沈遙︰你這麼信任為師!
玉卿衣︰那是!你是誰的師傅!你可是玉卿衣唯一的師傅!
後來沈遙老頭說,就單是她這種不憐香惜玉的拖法,墨昔塵能活過來,簡直是一場生命的奇跡。
玉卿衣揮著小扇子,很是不滿的道︰「憐香惜玉?大臭頭一個,為何要憐他?」
墨昔塵緩緩醒來,已是三日之後。
渾身如散架一般,周身疼痛,背脊處更是**的,顯然是傷處甚多,而他那雙淡然的眸子睜開後,第一眼便瞧見個白衣的俊俏公子哥蹲在床邊,用那扇子戳著自己說︰「喂,你醒啦?以身相許吧?」
很多年後,墨昔塵再想起當日相見,亦是歷歷在目。
那一笑一顰,一轉身一投足,都帶著十分的自在,百分的灑月兌,就是這樣的女子,讓墨昔塵迅速淪陷,令這顆老鐵樹的心,動的如同三月的桃花,朵朵開放。
只是那時候,他尚不知其是女子,更以為其有些斷袖癖好,所以好在自己身上吃點豆腐,也好揩油佔便宜。
墨昔塵作為被救的那一個,時常忍下,從不還手。
雲虛門,其實很簡樸。
一個師傅一個徒兒,號稱首徒,因為墨昔塵屬于外來戶,只能霸佔「山門護法」稱號。
這日的沈遙老頭兒應招下山,美其名曰做個法事賺點補貼,雖然玉卿衣在後面連番哀嚎,師傅我有的是錢,你真的沒必要如此節約。
沈遙對著緊隨其後的二人連拋媚眼,「其實師傅是將獨處的機會讓給你們兩個年輕人。」
墨昔塵一陣惡寒,他怕自己被這個有龍陽之好的家伙給生吞活剝了。
玉卿衣賊兮兮的轉頭,看見其一臉木然,心中好笑,刻意上前,在其耳畔吹了一下,輕聲道︰「怎麼,你害怕啦?」
墨昔塵不說話,亦不能隨意降低自己的底線。
這世間能入他眼的女子,沒有。
當然,更不可能要一個入他眼的男子。除非他失心瘋。
玉卿衣甚是無辜,忽然推了推墨昔塵。
對方莫名的看著她。
她壓低了聲音道︰「乘此良辰吉時……」
墨昔塵終于開口,「你想作甚?」
玉卿衣壞笑,「師傅不在,山下有個沉香樓,美人甚多,不如由在下出些錢,替墨兄開開葷?」
墨昔塵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毫不領情的朝著雲虛門的後山走去。
玉卿衣追在他後頭喊道︰「喂喂……墨兄,惱羞成怒作甚?大把的好姑娘在山下等你,難不成真有什麼斷袖之癖不成?」
墨昔塵停下腳,豁然轉身,很是認真的說︰「在下只想尋一個清靜自然的好姑娘。」
然後便大步流星的扔下玉卿衣一人,獨自在那思索,「清靜自然?再尋一個冰塊,豈不是要凍死?」
其實玉卿衣也覺著有些奇怪,為何她要對這大冰塊刮目相看。
不過她向來是個想的很少的人,尤其是在感情一事上,肆意妄為的很。
墨昔塵人雖沉默,但委實忠心,比如她下山去辦事,此人步步緊隨,當真做到沈遙交代的絕對不會離開視線範圍。
墨昔塵雖有些冷淡,但性情卻又極好,比方說她與沈遙做飯難吃到一定境界,其操起廚藝來,進步還真是一日千里。
總歸不知為何,在玉卿衣的眼里,墨昔塵總有千般好。
因國破家亡,親人皆喪,在此侍奉沈遙也不過是因為沈老頭算出自己的天年將至,所以傳信將玉卿衣喚回自己的山門中來。
他只有這一個弟子,自然從小便與其感情極好。也明白玉卿衣的苦衷,若非有墨昔塵的忽然出現,令她砰然心動,恐怕這一輩子,玉卿衣都要裝成男子,承大業度過一生。
而墨昔塵卻是她的一個結。
一面希望墨昔塵能歡喜她。
另一面,卻又怕對方知曉自己的身世,卻也不能透露她的性別。
沈遙老頭不止一次的听見玉卿衣的輕嘆,難得的看她面上的一絲閨怨之氣,甚是驚悚。
要曉得沈遙與玉卿衣多年師徒,從未見過她如此。
這番驚嚇,也讓沈遙老頭想著,在仙逝前怎麼都要幫幫自己的傻徒弟。
某日夜了,玉卿衣的房門鎖的緊緊的。
沈遙老頭趴在窗外,忽然听見身後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立刻示意其屏住聲息。
墨昔塵很是奇怪的看著沈遙,只見沈遙又招呼了下,他才遲疑的走了過去,然後沈遙大方的將自己的位置讓了出來,自己則擺著手道貌岸然的轉身去吃飯。
剛剛做好飯來喚師徒兩的墨昔塵,只是莫名的看了眼沈遙的背影,才無意識的朝著窗內瞥去。這一看不得緊,整張臉頓時燥紅不已。
只見玉卿衣坐在房中,果著上身,一圈圈的將束著胸的綁帶摘下,一面摘著一面輕輕揉著,表情又是苦楚又是無奈。很顯然,這等束身之舉,還是有些不適的。
經年下來,她總要尋個時間,給那一對收在綁帶中的玉兔輕松點的時間。
哪里會曉得,外面有一人被算計了。
當然,她自己也是被那老不休算計上了。
所以當玉卿衣伸展筋骨,走到飯堂的時候,墨昔塵看著她的眼神忽然變了,整個臉紅撲撲的,好若生了病一樣。
玉卿衣奇怪的連聲喊︰「今日是哪陣風不對?墨大俠不是病了吧?」
她伸手去踫墨昔塵的額頭,他更是臉紅若滴血,側頭讓過,便自埋頭吃飯。
老頭兒嘿嘿笑著,打岔道︰「餓死我啦!」
沈遙那風卷殘雲的勁,生龍活虎的氣態,玉卿衣如何都不會覺著,這是要仙去的人的征兆。只是這老不死的總是算無遺策,被山下的人都稱為活神仙,所說的話應不會有假。
想到這里,玉卿衣也低落了下來,只不過為了不讓沈遙覺著不舒服,她還是上前與他搶菜,口中嚷嚷著︰「都要入土的人了,吃那麼多做什麼,留些給你徒兒。」
沈遙不滿的敲打著桌子,「連入土都不讓為師吃飽,你簡直是太可惡了!逆徒!」
墨昔塵停下手,將自己碗中的菜夾到玉卿衣碗中,淡淡的道︰「不要與你師傅搶。」
玉卿衣忽然一愣,只覺天地都變了顏色,怎麼此人忽然轉了性子,待其如此體貼?
她湊上前,吞吞吐吐的問︰「你莫不是……真燒糊涂了吧?」
墨昔塵連眼神都變了,豁然起身,「我吃飽了,先出去走走。」
沈遙也拍著肚皮,哼著「桃花桃花遍地開」的小曲兒,行了出去。
玉卿衣愣在原處,看著墨昔塵給自己夾得菜,忽然拍桌子喊道︰「你們這些混蛋,居然將碗留給我洗,今天輪到你呀老不休的!」
細雨霏霏,瓦上滴著雨水,黃色的、紅色的花漫山遍野的開放,整個雲虛門前後,都洋溢著一股暖春新雨的味道。
玉卿衣站在窗前,面前是一幅出水美人圖,曲線動人,滿頭青絲僅以布巾裹著,留下幾綹濕濕的貼在面頰上,臨花照水,水中映花,卻不知道是美人更美,亦或者是此景更美。
墨昔塵走到她旁邊的時候,其正在暈染著枝上桃花,分外妖嬈。
玉卿衣哼著歌,忽然問︰「此女子,足夠清淨自然麼?」
墨昔塵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卻看著玉卿衣的側面,怔忡的說了句︰「夠。」
玉卿衣擱下毛筆,抬眼瞧他,「這四月好時節,莫不是墨大俠你當真思春了?居然肯回答在下這等問題。」
「我……要離開了。」墨昔塵定定的說。
玉卿衣忽然凝眉,單手一拍,那將將畫好的畫,正處于細雨之中淡淡暈染著的畫,被其一手拍的攪作一團,「說好的以身相許呢?」
墨昔塵答︰「待諸事辦妥,定報答公子的恩德。」
玉卿衣狐疑的看了他兩眼,「是你受傷那回事麼?」
墨昔塵卻不回答了,顯然是不希望將玉卿衣卷進此事當中。
玉卿衣怒目相向,「墨昔塵你是混蛋嘛?你將我當兄弟嘛?」
「沒有!」墨昔塵也跟著怒了,連性別都隱瞞著他還好意思說兄弟,當然他亦是再也沒辦法將此人當做什麼勞什子兄弟,才想著盡快離去。
玉卿衣氣的渾身發抖。
墨昔塵心中亦是惱火,轉頭就走。
玉卿衣扯住他,狠狠的道︰「你敢走,你試試看。」
墨昔塵同樣的怒意上頭,不管不顧的回首就吻,就像是炙熱的火花,瞬間綻放,就連腦中亦是一場空白,徒有氤氳的氣息在二人之間反復縈繞,直到那朵煙花再度騰升,控制不住。
待到玉卿衣的腦子回復清明之後,已然是覆水難收。
至少是木已成舟。
她掐著墨昔塵的脖子問︰「你是何時曉得的?」
墨昔塵無辜的指了指沈遙的房間。
「老不死的!!」
清明時節,一捧孤墳,上書︰雲虛門第二十代掌門沈遙之墓。
老不死的還是死了。那總是笑罵人間的老神仙,入土了。
墨昔塵撐著傘站在玉卿衣身後,淡淡的道︰「我看他這輩子挺開心的。」
玉卿衣沒有流淚,而是蹙眉說道︰「我總罵他老不死的……是真的希望他老而不死……」
想起那老家伙臨走前,握著兩人的手,別看他早前生龍活虎,這精神狀態仿佛是一下子萎靡了過去,老態龍鐘的很。但他還是像往常一樣俏皮的說︰「你二人啊……總算讓我安心了。」
玉卿衣哭笑不得,「老不死的,你能不能不死,給我們主持大婚啊。」
「老不死的天年已至,根本爬不起來呀,來來,你二人就站在我面前,夫妻對拜三回,權當師傅見證了。」
玉卿衣的眼楮模糊了。她轉頭看向墨昔塵。
對方認真的拉住她的手,說︰「謝謝師傅。」
沈遙嘆氣,「可惜啊……小錦兒若不是此生苦難,也不會出此下策,就希望有生之年,你能等到她以娘子自居的那日。」
墨昔塵搖了搖頭,「我不介意,並且會護她一輩子。」
沈遙滿足的嘆了口氣,「這才是我徒兒真正的福分。」
玉卿衣不懂。
但她已然被墨昔塵拉著,二人在沈遙面前跪下,足足磕了六個頭。
三個是給師傅。
三個是給彼此。
全當拜堂了。
沈遙顫抖著說︰「好……好……小錦兒,為師還有一句話交代你。」
「師傅請說。」
「為師此生最擔心你的,是怕你顧此失彼,要明白,什麼是你要追求的幸福,若是有天你懂了,為師才是真正的放心。」
沈遙老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緩緩合上了眼。
玉卿衣終于抑制不住的埋在墨昔塵的懷中哭了起來。
十年後,蔥翠的竹林深處,有一處不太引人注意的墳頭。
人們都說,這里是老神仙的墓,來拜祭一下,總能享到好運。
也有人說,這里哪里是老神仙,是個老壽星,所以帶孩子們沾沾喜總是不錯的。
當然,人們都從那墓碑上刻著的雋秀字體上,讀出此乃當年隱居深山之中的神秘門派雲虛門的掌門人墓碑。
「爹爹,那第二十一代掌門人呢?」
不知哪里來的三人,至少是在此踏青的村民們也都不認識的三個人,兩個男人帶著個孩子,令諸人只覺怪異。
略微清秀點的男子,自然就是玉卿衣,她將手中的酒傾倒而出,回答繞在腳旁的孩子,「唔,第二十一代掌門人?或許已經在了呀。」
「誰啊誰啊。」
玉卿衣索性坐在地上,將墨白抱在懷中,笑著說︰「可不就是你麼?」
墨白愣住了。
墨昔塵在後,將手中的籃子里的東西掏出,有當年沈遙最喜愛的燒雞,也有他最喜歡的糕點,玉卿衣抱著墨白,讓他沖著墓碑喊老不休。
墨白覺著好玩,便真正喊了出來。
那脆生生的聲音,著實讓玉卿衣想起了年幼時候,圍在老不休身邊的時光,她認真地看著墓碑,輕聲道︰「師傅,你說的對,從我武功被廢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什麼是我真正的福分,可恨我錯了那麼多年,總算沒有讓你失望。不過嘛……」
她笑了笑,「只是讓你唯一失望的是,下輩子再讓你看我所謂的娘子裝束如何?」
墓碑沒有說話,只有清風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