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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特殊的記賬本,內容,只有海自己知道。
那時海剛考上大學,雖然是公費生,但是伙食和書本費還是要繳一些的,開學好幾天了,海的父親才把通知單注明的學費——150塊錢給了海的母親,至于開學尚需的伙食費、生活費等其他開銷,則一分都沒有給,海的母親在丈夫面前一輩子小心翼翼,大話也不敢說,破天荒第一次和丈夫爭吵起來「兒子雖然考的學校就在家門口——50公里不到的距離,可以帶一些煎餅和咸菜,但早早晚晚也得買一點稀飯吃吃,怎麼能一分錢都不給,這不是難為孩子嗎!」
「這些錢我都給多了,**八自己不能掙去」老頭子脖子一擰一臉的惱怒,
「這剛開學,讓孩子到哪里掙去,你個死老頭子明明手里有錢,還苛刻孩子」老太婆據理力爭,
「我說了沒有就沒有」老頭子絲毫不為所動「自己想辦法去」,
海躲在廚房,看著爹娘為自己在院子里吵架,那一刻連死的心都有。
對于一項固執、怪異的老爹,海根本不敢祈求。
第二天,海揣著那來之不易的150元錢,背上一包娘連夜里烙好的煎餅和一大瓶咸菜,還有娘的千囑托萬叮嚀登上了通往市里的班車。
至今在海的心里,還珍藏著娘那兩眼汪汪的淚水。
車到小鎮,海躊躇起來,這手里沒有一分生活費怎麼面對即將開始的大學生活,平時在家日子雖然不富裕,但吃喝還是不用自己操心,到了學校可不一樣,就是一盒牙膏也要買呀,思籌半天海終于想到了嫁到小鎮附近的兩個姐姐,心里一陣狂喜。
還好,姐姐正在家,閑話說了半天,海還是無法張口,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一邊心不在焉的應付著姐姐的問話,看著弟弟的大包小行李,做姐姐的當然明白是去報到,看著他窘迫的難以啟齒的樣子,姐姐知道一定是遇上什麼「難關」了,三言兩語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禁咬牙切齒「這個爹呀,把錢當神一樣供著,你去上學,又不是干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這只給學費,不給生活費,是讓你去偷,還是讓你去搶,唉!咱們怎麼攤上這麼個爹」姐姐無名火起, 里啪啦發了一頓牢騷。
海只能听著,他能說些什麼,這個爹的所作所為姊妹、弟幾個都曉得,又能怎麼樣呢,能換房子、換工作,爹、娘再如何,兒女也無能為力。
兒女要不要,爹娘能選擇,但是兒女卻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窮也好,富也罷,一輩子也只能如此。
還是姐姐心疼弟弟,臨走硬塞了20塊錢。
就是這20元錢開始了海的大學生活。
自從那以後,海大學四年的生活費幾乎都是這樣子從他的兩個姐姐和四個哥哥手里化緣而來。
兩個姐姐還好,姐夫靠著小煤礦掙得還不少,家里孩子又小,尚能周濟,但是幾個哥哥,除了大哥在市里上班,條件還不錯,二哥、三哥和四哥,全部在家務農或在外地烙煎餅、做豆腐賣,小本生意,也只背著媳婦,20、30偷偷塞給這個最小的弟弟。
秀清楚的記得有一次家庭聚會,秀的大姐曾說過這麼一句話「唉!我每次看到海背著書包去我家,我就知道,老頭又沒給生活費」。
背地里,海的幾個嫂子和姐姐總是稱呼「老頭」從來不叫爹,秀剛開始總覺得別別扭扭,這個公公除了結婚時那件事情外,一直對自己還算不錯,吃飯時總是勸著吃著、吃那,有時候還偶爾夾上一筷子菜放到秀的碗里。
秀听著海的敘述,難以把老公口中那個苛刻的老頭和一直慈眉善目的的公公掛上鉤。
結婚這段時間,秀能明顯感覺,海在這個家位置,雖然是老小,但說話、做事總是小心翼翼,不像自己的小弟在3個姐姐面前放肆的樣子。
「我把哥哥和姐姐給我的每一筆錢都悄悄記下了」
「那個最大的煙斗是大哥,那個高跟鞋是姐姐吧」秀小心的猜測。
「嗯,是的,我總花他們的錢不安心,曾經暗暗發誓如果有一天我有錢了一定加倍還他們,可現在雖然大學畢業上班了,但工資才400不到,根本沒有能力去還這個人情債,所以每次看到他們,我都感覺很內疚」
海極力用平靜的口吻說著這一切,秀靜靜的听著,明顯感覺丈夫在極力控制住著情緒,那劇烈起伏的胸膛,顯然對往事的耿耿于懷。
秀一句話也沒說,她知道,無論什麼語言在此時都顯得蒼白。
她抬起一只手輕輕拭去丈夫眼角一滴慢慢滑落的淚,然後把男人緊緊摟在懷中,臉頰貼在男人背後,任由滿臉的淚水肆虐。
秀家庭雖然算不上富裕,但這種事情從沒有在她身上發生過,秀無法理解,當時海到底是怎樣一種心情。
從秀上小學開始,父親記著四個孩子每一次交學費的日子,總是早早備下,而秀也總是班級里第一個交學費的好學生,後來秀上了初中住校吃食堂,伙食是開學初,一次交得小麥或大米,平時只要買一點文具或衛生紙之類的小物件,一個星期的正常開支也就三、五塊錢,其他的同學家里也就最多給個5元錢,可是父親總是給10元或更多,唯恐秀在學校受委屈。
秀每次接到手的錢,都是一塊或5毛的零散票子,疊的整整齊齊,秀曉得那是父親走街穿巷賣菜的收入,家里有四畝地,除了三畝種莊稼,還留著一畝菜地,按常規夏季栽茄子、黃瓜、番茄,冬天就是白菜、蘿卜,還有小黑菜(蘇北的一種小青菜,葉子像蟾蜍皮一樣,布滿疙瘩),白菜蘿卜是秋季收獲後儲藏的,小黑菜是越冬菜,需要在雪地里用鏟子剜出來,擇干淨,扎成小捆,裝到大麻袋里,用自行車馱著,帶到五、六十里外小煤礦門口叫賣,那種菜,挖煤的南蠻子最愛吃,價格也挺高,是家里主要的經濟來源。
父親對自己最摳門,在外面賣一天菜連一口飯也舍不得吃,辛苦換來的那一疊疊或大或小的鈔票,就成了秀下一個星期支撐。
秀清楚的記得,自己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因為種種原因秀曾經輟學在家,兩年後又復考的,一听說秀想重新考大學,父親二話沒說,托親戚找關系,給秀報了一個補習班。
秀考上的是自費生,通知書上赫然提示著過萬的培養費,九十年代初,在秀那個落後、貧窮的村子里,萬元戶是鳳毛麟角,叔叔、大伯們都勸秀的父親「家里負擔這麼重,一個**八的姑娘,還上什麼學」,爺爺更是直搖頭「花這麼大的代價,早晚是人家的人,還不如把錢攢下來,這萬把塊,都能把她風風光光嫁出門了」。
听著大家的風言風語,秀一顆心沉到水里,全然沒有考上大學的喜悅,父親看見了,只是一句話「放心閨女,砸鍋賣鐵我也供你上,他們說什麼都沒有用」。
海把姐姐、哥哥周濟他的每一筆賬都一一記在本子上,而秀也把父母對自己的恩情牢牢記在心間,他們會用一生去償還這些金錢和感情上的債務。
其實,哪一個人的心里沒有一份沉甸甸的賬本。
尤其是子女對父母那更是一生都永遠還不完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