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慢慢走回營地時,伯魯和無恤已經在我帳中端坐。
「怎麼樣?夫差見你救了他的美人,可賞你什麼東西了?」我微笑著跪坐在他們身前。
趙無恤從袖子里取出一塊紋飾精美的玉玦放在案幾上︰「他解下自己身上的佩玉送給了我,你若喜歡便收著吧!」
「小兒,你怎麼知道那車里坐的是施夷光?」伯魯笑問。
我拿起玉玦看了看,笑道︰「我听說夫差為施夷光在館娃宮建了一條‘響屐廊’,又在廊上掛滿玉片,想來他們兩人中間一定有一個人喜歡听珠玉相擊的聲音。那馬車的四角掛了足有一尺長的玉串,且都是美玉,相撞相擊很是悅耳。這個時候在黃池的,除了美人施夷光,還有誰配用這樣的香車?」
「這個我也有所耳聞。只是夫差怎會讓這麼一個大美人獨自出行?若是半路遇上的不是你們,而是貪色的歹人,那可就慘了。」伯魯感嘆道。
「世子還沒見到美人的面,就心疼起來了啊!」我捏著下巴調笑道。
「她身邊佩劍的女子身形矯健,只看她剛才解劍的速度和氣勢就顯然是個以一抵十的劍客。幸好她剛才隨施夷光坐在車內,不然你這樣的雕蟲小技早就被她看穿了!」無恤瞥了我一眼,嗤笑道,「打馬腿?!我今日總算信了燭櫝當日之言,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你這小兒不敢做的?萬一我制不住驚馬,你又當如何?」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能耐才使了這個手段,如今沒有花錢就見到了美人,還得了夫差的賞賜,這不是一舉兩得嘛!」我笑嘻嘻地把玉玦遞給了趙無恤,「留著吧,興許以後還能派上用場。」
「那伍將軍對你太過縱容了,像你這樣放肆的小兒若是生在我們趙府,恐怕早就被打死了。」伯魯喝了口水看著我搖頭笑道。
他的話讓我心中一痛,于是伸手奪了他的杯子正聲道︰「好了,世子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登台觀禮呢!」
「沒事,現在還早呢!」伯魯笑道。
「明日要檢閱四十萬兵士,一千兩百輛革車,你一站至少要站上三個時辰,若不想到時候暈倒,現在就趕緊回去休息!」我站起身來行了一禮,高聲道,「恭送世子!」
「她這是怎麼了?這臉色說變就變。」伯魯站起身來一臉無辜。
「兄長是提了不該提的人,沒關系,明天她自然就好了,我們走吧!」趙無恤看了我一眼,扶著伯魯出了我的帳子。
我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為什麼一想到那個人,心還是會隱隱地痛……
第二日,雞鳴過後半個時辰,就听到士兵集結的號角,我蜷縮在床鋪上想多賴一會兒,但很快就被史墨派來的兩個童子拉了起來。
白色絹絲寢衣外套了一件青色朱紅緣廣袖長袍,腰間系以同色革帶,配雙夔龍金帶鉤,長發齊束用白玉螭龍冠固定,轉了一圈邁了幾步,覺得自己像足了翩翩公子。
走到帳外,天還未亮,目光所到之處的皆是整裝待發的士兵。
「太史找我有什麼事?」我一邊走一邊問小童。
「是卿相要見巫士。」小童低頭回道。
是趙鞅要見我?
我加快了步子,遠遠地看見有四個黑衣人從史墨的帳子里走了出來,待我走到跟前時,他們已經消失在迷蒙的晨色之中。
「子黯見過卿相,見過太史!」我進了營帳,給坐在上首的趙鞅和史墨行了一禮。
「听說你昨日使計讓無恤小兒救了夫差的愛妃?」趙鞅問。
「然。」我躬身回道。
「甚善!」趙鞅捻須點了點頭,轉頭對史墨笑道,「昨日,吳國的司禮因為軍隊檢閱的順序,在我帳中吵鬧了一天,後來夫差見無恤小兒救了他的女人,立馬就同意了我們之前的安排。哈哈哈,太史,你這弟子果真是一顆福星啊!」
「這是卿相的福澤所至,子黯只是踫巧罷了!」史墨頷首微笑著回道。
趙鞅頓時心情大好,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帳外,高喝一聲︰「好,今日我倒要見識一下吳國的千乘之師,走吧!」
吳國受檢閱的軍隊排在晉國之後,車馬兵卒綿延足有十里。
中軍士卒百人一行,百二十行皆是白輿,白旗,白甲,夫差披甲戴冠手持一丈多高的大面素色旌旗,立在革車之上,一時間馬嘶角鳴,塵土飛揚,望之使人嘆服。
緊隨而上的是吳國左軍,赤輿、赤旗、丹甲,遠遠看上去像是平地里升起了一路燎原之火。而後又有王孫駱帶領的右軍,黑輿、黑旗、玄甲,右軍將少兒郎意氣風發,引得眾人嘖嘖稱贊。
東方初明之際,兵陣已定,夫差親自擊鼓,軍中萬鼓皆鳴,三軍嘩吟,響震天地。
高台之上,晉公與魯公臉上皆是一副殷羨之色。
這兩位公侯說來也是可憐,晉公無權,國內有趙鞅主持朝政,魯公同樣大權旁落,貴卿季氏橫行魯國。如今,他們二人看到夫差這般風光,心里除了羨慕之外興許還有些苦澀。
我原本躬身站在史墨身後,忽然有一陣輕風吹過,一縷淡淡的幽香驀地鑽入了我的鼻子。我側過臉,眼角瞥見一道紅影立在高台左側,于是就向史墨告退,慢慢地挪了過去。
此時,美人的身邊有綠衣女子護著,我不敢靠太近,只能隔著幾個人,偷偷地去看她。
施夷光站在那兒,全身像蒙了一層霧氣,籠了一圈光暈,你盯著她看,不知不覺便會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仿佛天地間只剩下兩個人。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專注,施夷光突然把頭轉向了我。那是一雙悲傷的眼楮,它們隱隱透著水汽,藏匿著不能描繪的情感。
她在為誰悲傷呢?我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高台之下,夫差正張開雙臂接受萬軍歡呼,他在享受著他人生最輝煌,最驕傲的時刻,當然也是最後的……
閱兵之後,在國中受盡權臣壓迫的晉公和魯公,對夫差這樣一呼百應的國君敬仰萬分,于是輪番邀請這位新生的霸主同往山中狩獵。
昨日是魯公,今日又輪到了晉公。因為趙鞅要作陪,趙無恤便邀我同去,我果然地拒絕了,有趙鞅在的地方,我多少還是有些害怕和緊張,更何況伯魯在儀式過後不久又病了。
「我這藥還要喝上幾回?」伯魯跑到屏風後面陪我煎藥。
我推了他一把,輕聲道︰「這兒有煙,你到外面坐著去。」
「沒事,我這幾日好多了,夜里不常咳嗽了,白日里頭暈的次數也少了許多。」他扯了一條席子坐在我身邊,感嘆道,「和你這樣坐著,倒想起以前明夷還在的時候,他也喜歡躲在屏風後面給我熬藥。」
「明夷當初為什麼要走?」我打開陶罐看了一眼,輕聲問道。
「他有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卿父留了他的仇人在晉國,他一氣之下便走了。」伯魯苦笑道,「你也知道他那個脾氣,他若想走,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明夷有仇人?」我驚疑道。
「哎,他的事別人不好說,等哪日他看開了,也許自己會告訴你。」
伯魯不想說,我也不好繼續問,轉而道︰「這藥你再喝上兩天就好停了,我這半吊子的醫術也不敢給你使什麼重藥,既然是老病根了,總得慢慢調養。今日風小,待會兒喝完藥,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了,待會兒還有客人要來,你還是先走吧,這里交給婢子就行了。晚點,等紅雲兒打了獵物回來,你再來!」
「好,那我晚些時候再來。藥已經好了,你讓婢子倒出來就可以了,記得趁熱喝。」我拍了拍身上的煙塵,起身告退出了營帳。
其實,在公子利婚宴上我就對明夷的身份有了猜測,那兩個衛國人明明是把我認作了他,還喚我作「佼奴」。
佼奴,佼奴……我咀嚼著這兩個字,努力地在腦中勾畫明夷可能有的過往。
「小哥,請問這里可是趙氏的連營?」我正想得出神,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刻意壓粗了聲音,嗯了一聲拔腿就跑。
「喂——」來人高喊了一聲,我已經轉了好幾個彎躲進了一個帳子。
符舒怎麼會來這里,難道他就是伯魯所說的客人?還是說——公子利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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