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無恤微微地點了點頭,他面容淡然,鎮定,墨玉般的眼眸里沒有一絲閃躲。
我以為他會拒絕,會隱瞞,會遲疑,卻沒料到他回答地這麼直接。「你為什麼不否認?我其實根本沒有證據。」我輕嘆一聲,把臉埋進了他的手掌。
「我的確不想讓你知道,可你問了,我便不能再瞞你。」無恤寬厚的手掌帶著炙熱的溫度,我的面頰緊貼著這雙手,可心里去始終無法相信就是這雙手在暗處翻雲覆雨。
在晉陽城時,我看到了鷂鷹腳上的密函——「藥而墜,亡」。當時我只猜他暗中殺了一個人,卻不知殺的是誰?為何而殺?但今日,當郤理說,趙孟禮坐著馬車摔下山溝時,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封密函。
「你派人給他的馬下了藥?就跟當年他給伯魯的馬喂了毒蘑菇一樣?」我問。
「毒蘑菇的事是尹鐸告訴你的?」
「嗯。紅雲兒,你為什麼要殺他?是想為伯魯報仇嗎?」
「不,阿拾,別把我想得那麼好。當年我為了要替兄長守住世子之位做了很多無法啟齒的事,如今我既然自己要爭那個位置,自然也不會心慈。平邑在晉北,城雖小但臨水靠山易守難攻,而且再往北便是盛產良駒的代國,卿父這些年有意想要往北拓地,平邑可說是最好的據點。大哥他弒殺世子卻還得了一個厲兵秣馬的好地方,我留著他終究是個禍害。」
「可萬一被卿相發現是你殺了趙孟禮,這如何是好?」我直起身子,突然發現這才是此刻最重要的問題。
「四哥想要世子的位置想瘋了,他派了然女在我身邊,派了兩個武士跟著大哥去了平邑。六弟身邊,卿父身邊也都有他的人。他既然苦心安排了那麼多,那這個罪就由他去頂吧!」
「他安排了哪些人,你早就知道了……」我想起趙季廷剛回新絳那會兒,又送芳荼又送良駒,絞盡了腦汁,使盡了手段想要爬到世子的位置上去。沒想到,他辛辛苦苦的設計安排,最終卻變成了害死他自己的絞索。
「嗯,此後幾日那些人一個個都會被逮出來。他安排在別處的人且不去說,四哥實不該在卿父身邊安插眼線,那會要了他的命。」
我看著無恤嘴角的一抹冷笑,心里一陣唏噓。趙季廷以為趙無恤只是一只剛出蛋殼的小雞,因晉陽城的事才得了趙鞅一點賞識。可他沒料到的是,這個出生卑賤的庶子早已成了一只噬人血肉的猛虎,只要他露出一點點破綻,就會被猛虎連血帶骨地吞掉。
「阿拾,我告訴你實話,卻不想你怕了我。」無恤見我久久不語,手掌一抬便把我的臉捧了起來,「阿拾,我不想讓你怕我,我不是個好人,卻想在你心里做個好人。」
在我心里做個好人?
他殺了趙孟禮,嫁禍趙季廷,兩個都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于禮于法他都是個罪人。可即便知道了這些,在我心里,他還是那個懂我憐我的「張孟談」,護我愛我的紅雲兒,難道這就是女人的私心?
「阿拾……你為什麼不說話?」無恤看著我,眉頭越蹙越緊,在談及那些腥風血雨的陰謀時他一臉淡然,可如今卻滿臉焦急。
「紅雲兒,對不起,我想——我也許……」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眼楮,雙手輕輕地扶上他的胸膛,就在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听我說話時,我一把扯開了他的衣襟。
**的胸膛上纏著厚厚的白絹,左肩離胸口不到三寸的地方有一塊碗大的殷紅血漬。我輕輕地撫上那鮮紅的印記,指尖溫熱濡濕的觸感讓我的鼻頭猛地一酸。「你是想讓我知道你到底有多少能忍嗎?你告訴我你殺了兄弟,卻不能告訴我你受了重傷嗎?」
「哎,女人……」無恤苦笑一聲拉起了自己的衣服,「不想讓你擔心才不願告訴你,傷口不深,血流的多了點而已,過兩天就好了。」
「傷口不深?要我拆開來看嗎?」
「好好好,算我服了你。」無恤抓著我的手,無奈道,「傷口有點深,但是真的上過藥,過兩天就好。對了,你剛剛說給兄長送了藥,他今日可好些?」
「不太好」,我搖了搖頭,「世子知道趙孟禮的死訊後暈過去了。」
「那現在呢!可醒了?」無恤把衣襟胡亂理了理,猛地站了起來,「我去看看他!」
「你別去!」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紅雲兒……別對他撒謊,也別讓他知道是你殺了趙孟禮。」
無恤听了我的話便愣住了。在趙孟禮的事情上,無論他說真話還是假話對伯魯來說都是一次打擊。
「紅雲兒,自明夷走了之後世子的身體就沒好過,如今又受了這麼大的刺激,我怕他會一病不起。我想再在這里留半個月,晚些時候和你在臨淄城見面可好?」
「阿拾……這原是我的錯責,如今卻要你來替我贖罪。」無恤輕輕一拉把我摟進了懷里,「齊國的事我會處理好,你安心留下來照顧兄長吧!別擔心我,照顧好自己,若累了就留在這里等我回來。」
「半個月後我一定去臨淄找你,你身上有傷就坐馬車去吧,別騎馬了。」
「嗯。」
「到了臨淄讓人傳個信來。」
「嗯。」
「齊地多魚鮮,但你身上有傷得忌口。」
「嗯。」
「還有,和陳氏的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右相闞止的事別牽扯太多。」
「嗯。」無恤把下巴輕輕地擱在我肩上,呢喃道,「阿拾,臨淄城有天下最大的教坊,最美的舞伎,晉國的男人去齊國前,妻子總要叮囑,莫要戀上教坊女,莫要醉酒雍門街。你囑咐了這麼多,怎麼獨獨忘了這一條?」
「到了臨淄城先去趟教坊吧,那里來往的齊國權貴最多,消息最多。」
「女人啊……」無恤長嘆一聲,雙臂收得愈發緊了。
第二日,無恤走的時候我沒有去送他,我想無論再過多少年,我還是會像現在這樣,討厭送別,討厭看著離人越行越遠的背影。
伯魯自那一日後一病不起,早先幾日還清醒些,可往後醒著的時間一日比一日少。到了第七日,幾乎一天只有吃飯喝藥的時候是醒著的,其余時間一直躺在塌上沉沉地睡著。
這七天里,荀姬只來過兩回,每回都只在伯魯身邊坐一會兒就走了。從伯魯向趙鞅請辭世子之位後,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以往對伯魯的執念,對府中侍妾的防範似乎都煙消雲散了。她這個夫君一下子就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這個認知多少讓我有些感嘆夫妻情分的炎涼。
另一頭,然女忍不住酷刑供出了趙季廷謀刺趙無恤的計劃,在趙孟禮的隨行衛兵中也發現了一人曾受過趙季廷的重賞,最後連帶著還挖出了趙季廷埋在趙鞅身邊的眼線。
事情正如無恤之前預料的那樣,趙鞅對趙季廷在他身邊安插眼線的事發了雷霆之怒。原本,趙季廷因謀刺罪已經被送往西面的一座小城監禁,後來趙鞅派人連夜送去了一把匕首。
自作聰明的趙季廷還沒走到那座要囚禁他一生的小城,就自裁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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