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尾活魚已經被無恤和魚師斬處理干淨。厚厚的砧板上,各放了一大一小兩片白中帶粉的魚肉。
這時,高台上的齊公突然大手一推,把一旁正在調拌涼菜的阿素一下推翻在地︰「你,去撫一曲,替兩位魚師助興!」
齊公居然要阿素撫琴為魚師助興?!就算是在人人喜食魚膾的齊國,魚師的地位也還是低賤卑微的。齊公明知阿素是晉國範氏之後,又是陳恆的義女,卻仍讓她撫琴為魚師助興,顯然是存了羞辱之心。
阿素被齊公推得撲倒在地,但她很快就支起了身子,微笑著拾起掉落在地的竹箸,俯身應道︰「諾!」
凡撫琴,需沐浴更衣,焚香爐以求靜心。
據聞,清樂坊的樂伎清歌,曾定下了三不「撫」的規矩。無香不撫,無月不撫,听者無心不撫。
這前兩樣倒還好,尋一個月夜點一爐淡香即可。但這最後一樣,「听者無心不撫」卻只憑清歌一人決斷。她想撫琴,听者便是有心,不想撫時,便說你誠心不足。一個蒙著面的樂伎,一個脾性如此古怪清高的樂伎,卻能讓臨淄城的男人們為之魂牽夢縈,可想她的琴技是如何了得。
只是今天,就算阿素真是樂伎清歌,她怕是也要無香、無月伴著這滿室魚腥之氣,為我們這群無心人撫上一曲了。
琴案擺在齊公身旁,阿素撩衣盤坐,兩縷青絲隨著她的微微側首倏然滑下,遮了她半面妝容,只露出三片朱砂翅掛在眼角,似三滴血淚。
無恤與魚師斬取出片魚匕,寒光一閃,阿素指下隨即滑出第一個樂音,不躁不訥,清清雅雅。
之後只見席間刀光忽閃,台上十指翻飛,雪白色的魚片似一只只白玉蝴蝶,乘著悠揚的樂聲蹁躚而去,輕輕地落在碎冰壘成的冰山之上。
阿素的琴音配合著席間魚師的動作,時緩時急,時快時慢,一時如銀瀑直下,飛珠濺玉;一時又如溪流潺潺,自在奔流。水聲淋灕之間,蓮湖之中忽然躍起兩尾金鯉,彎背彈尾在空中劃過兩道金線,復又墜落田田蓮葉之間。
無恤手上的銀匕和他的手似是融為了一體,起刀快狠,落刀輕柔,一起一落之間,一只只蝴蝶便由他手中破繭而出,振翅飛翔。
待冰山之上,玉蝶鋪陳,琴音忽又一轉,高起高落,雲卷雲舒,使聞樂者如登高山,起伏之間舞清風,戲山嵐,自在逍遙。
五弦琴,十玉指,琴音揮灑之間,眾人已不聞滿堂魚腥,更不覺夏日灼灼。
魚師一抬手,一收刀,一個顫音,余韻裊裊。斯人乘樂而去,只留一眾如痴如醉的听客。
這便是她的琴音,這便是她的琴魔,我已然怔愣。
待阿素抱琴起身,俯地再跪,齊公才從樂聲中醒來,他張著嘴半晌只說了一個字︰「賞!」
席間眾人對阿素的琴音無不拊掌贊嘆,公孫寧更是旁敲側擊地向齊公討要阿素,但齊公捻須而笑,卻不提外賜之事。
這時,無恤和魚師斬所制的魚膾在冰鎮之後,被人分裝在了彩漆小盤里,連著姜絲、椒碎、蒜片、水芹末混合油鹽制成的蘸料一起呈到了眾人的案幾上。剛剛消弱的贊嘆聲再次響起。只見,漆盤左右兩邊各裝了六瓣魚片,那魚片輕薄如蟬翼,晶瑩剔透,透過魚肉,盤底所描的魚躍蓮池圖紋清晰可見。左邊的魚片,較右邊的略大,風過便微微彈起,似輕雪,似收翅的玉蝶欲翩翩而去。
公孫朝夾了一片,粘了點蘸料,又混著擰干的白蘿卜絲一起放入了口中。然後,他的嘴先笑了,再後便是眼楮、眉毛,最後那原本沉靜冷峻的臉疊滿了笑容。
「你也嘗嘗。」公孫朝笑著把竹箸遞到了我手中。
我恭敬地接過竹箸,撩了一片左邊的魚膾放入嘴里,細膩、鮮甜、入口即化,食罷口舌生津。
一雙用劍殺人的手,怎能做出這樣美味的魚膾來?我看著堂中垂首的無恤只覺不可思議。
隨即我又挑起一片魚師斬做的鯉魚膾放入口中。紅肌白理的魚片,入口鮮美,略有彈性,可回味卻帶著一絲土腥,未除盡的小刺也破壞了食者的口感。若論片魚的刀工,魚師斬並非不及無恤,但魴魚無細骨,肥而不膩的口感卻遠在鯉魚之上。
這一場比試孰勝孰敗,一品便知。
「子武,你這魚師寡人收下了,自今日起這魴魚之味怕是要在我齊國揚名了。」齊公握著竹箸大快朵頤,手邊一大盤魚膾已經少了一半,「貂,替寡人再挑三名美人叫子武帶回去。哈哈哈哈,今日既聞妙樂,又食魚珍,寡人之心甚喜之。」
小雅閣一宴,齊公送給楚國兩位公孫共八女,其余大夫得了三女。但不知是不是額間的「綺姜翅」起了作用,宴席上既沒有撫琴又沒有表演歌舞的我居然也被齊公留了下來。
是夜,朝露台的寢殿里就只剩下了我和阿素。原本在房中養病的季姜在我們回來前也已經被人移到了偏院,只等著明天一早送出宮去。
剛進宮時,美人加僕從共四十人,浩浩蕩蕩吵吵鬧鬧。如今,偌大的寢殿只剩下了四個人。入了夜,外面安安靜靜的,沒有美人飲酒歌舞,也沒有女子閑談乘涼,余下的就只有蟲鳴蛙叫之聲。彼時,我嫌人多吵鬧,但這會兒冷清下來,心里又平添了幾分蕭索。
「姑娘,听說今日你和那個新來的魚師一起撐船捉魚了?」寺人毗不知從哪討來一大桶堅冰放在了牆角,自己兩腿一盤坐在了桶旁。
「嗯,那人雖相貌丑陋,但刀工了得,制出的魚膾實乃人間至味。」我倚在窗口默默地注視著月色下的點將台。無恤今晚要夜探暗道,雖說以他的身手不至被守衛發現,但我多少還是有些擔心,「毗,今晚怎麼沒見到你家陳爺?」
「也許又被招去守東門了吧!姑娘,你坐這邊來,我給你扇扇可涼快了。」寺人毗怕熱,這會兒搖著扇子坐在冰桶旁,一個勁地招呼我。
「我不熱,你也別扇太久,要著涼的。」我合上窗戶,轉身從屏風上取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我去看看素姑娘,你若乏了,就自己先睡吧!」
「我陪你一起去。」
「我要和她聊點正事,你就別摻和了。」我拍了拍寺人毗的肩,開門走了出去。
今晚的齊宮,月色格外明亮。朝露台的過道里沒有點燈,但斜撒進來的銀輝照得地上青石板的細密紋路清清楚楚。
我乘著月色剛走到阿素門口,還未來得及叫門,蒙紗推門便從里面嘩地一下被打開了。阿素抱著琴,穿了一件素色短衣,一條淡青色的襦裙走了出來。她臉上未施脂粉,頭發披散在肩上,濕漉漉地還滴著水。
「你要去哪里?」我問。
「想听琴嗎?」她輕笑著看了我一眼,回頭沖身後的小婢微一點頭。
那小婢會意,將手里的一只香爐遞到了我手邊︰「姑娘有福了,今晚隨我家女公子听琴去吧!」
听琴?她這麼晚沐浴更衣,是要焚香伴月去撫琴啊!看來,今天在小雅閣,她是真覺得滿堂的魚腥和我們這幫俗人委屈了她的琴音吧……
我訥訥地接過香爐,跟著阿素朝寢殿前的空地走去。
「你來找我做什麼?」阿素問。
「我原以為你今晚會來找我,你既不來,就只好我來了。」我看著她身後微濕的頭發,心道,卿家貴女,墮入風塵,她也覺得髒了?
「毒香制好了?」阿素一盤腿正對著朝露台下的青石大道坐了下來。
「上次制的毒粉還在你這兒,我取了才好回去合成丸子。」我把香爐往她身旁一放,跪坐了下來。
「不用了,毒粉我留著,丸子你就不必制了。」
「為什麼?」
「不知道,這是義父新傳來的命令。」阿素低下頭,撥著琴弦調著琴。
「既然不用下毒,那你們也用不著我了。你是打算撫完了這一曲就殺了我嗎?」
「我不會殺你,但我說我會帶你出宮的話是騙你的,你的命要交給義父來處理。」阿素調好琴抬眼看向我,眸中有歉意,有無奈,有莫名的哀傷,「你想听什麼?今夜我彈給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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