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盤這人行事作風古怪異常,不能以常理推斷,說起話來更是油腔滑調,讓人模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番對答下來,只覺得此人活月兌月兌是一尾滑不溜手的泥鰍,叫人拿捏不住。陳恆到底知不知道我們的計劃,來接應的援兵里到底有沒有陳氏的奸細,我現在依舊毫無頭緒。看來,今日之變只能等到無恤和齊公回來了再從長計議了。
我帶著疑惑和不安出了山洞一路往東,走到了一片向陽的坡地上。現下正值六月,山中草木繁盛,找起止血的藥材來,比秋冬兩季方便了許多。山坡上,溝澗旁,一些伴著毒物生長的地方,總也會生一些解毒散熱,消腫止血的草藥。我在單衣下擺撕下一圈布料纏在雙手上,一路走一路采,不到半個時辰,隨身的藤筥里就裝滿了各種藥材。
遠方,山坳里的太陽已經收起了它今日最後一絲熱氣,嫣紅絢紫的晚霞被晚風輕扯著,蓋去了半邊灰藍色的天空。我拍去手上的泥土,往回走去。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山風吹在身上便多了幾分涼意。在離洞口不到三丈的地方,我迎面遇上了覓食歸來的無恤和齊公。
齊公背著兩只裝得鼓鼓的水囊,無恤左手拎了幾枝長滿野果的樹枝,右手的長劍上一溜串了四條洗淨的小魚。
「你怎麼也出來了?」無恤快跑幾步一撩洞口的藤蔓把我讓了進去。
「我去東邊采了些止血的草藥,待會兒替君上和阿魚包扎一下傷口。」我拎著藤筥貓腰鑽進了山洞。
洞中,阿魚和陳盤正大眼瞪小眼地面對面坐著。
「姑娘,你可回來了,憋死我了。」陳盤見到我兩肩一塌大松了一口氣。
「陳世子醒了?」無恤彎腰鑽進山洞,笑著在陳盤身旁坐了下來,「世子可是餓了?先吃幾個果子墊墊吧!」他伸手將一枝結了五六顆野果的樹枝遞到了陳盤手邊,
陳盤收起了之前和我說話時玩世不恭的態度,一展雙袖端正了身子︰「我如今是趙兄的階下囚,趙兄無需對我這般體恤。趙兄若是想問今日密林攔阻之事,那我方才已同姑娘說過了,今日消息乃族中密探上報,至于何人何時出賣了趙兄,陳盤一概不知。如果,趙兄謀算的是用盤的性命來威脅我相父退兵,那就更是大錯特錯了。我陳府之中有嫡庶男丁二十八人,死了我一個,就是阿母所出的嫡子都還有三人。陳氏不愁沒有比我更出色的世子。」
「哈哈哈,世子想太多了,若和令弟陳遼相比,無恤更願意下一任陳氏宗主是你‘惜花郎’陳盤。至于我留世子在身邊的原因嘛,很簡單,僅為威脅差使陳逆一人,其余的從未想過。」無恤輕笑一聲,從樹枝上掰下一顆果子放在了陳盤手邊,「其實,今日柳州渡之事,無恤還要多謝世子相助。」
「謝我?」陳盤雙眉一蹙。
「泄露我們行蹤的那份密報,世子還未交給左相吧?」無恤看著陳盤,淡淡笑道。
「陳恆不知道我們的事?」無恤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這麼說,之前陳盤和陳逆說的都是騙人的?
無恤轉頭看向我,徐徐道︰「在君上和我離宮前,陳恆已經落入了我們設好的迷障。他從東門而入,後又親率陳氏一千府軍從北門而出,追擊右相闞止和寺人假扮的君上去了。倘若他知道這條密報,那即便心中有疑也不可能不在柳州渡設防。今日在密林里攔截我們的那個月牙戟陣,據我所知,只是陳世子平日私養的一隊兵卒。現在,我們把世子困在手上,陳逆必有所忌憚。只要他不報信給陳恆,陳恆未必會知道與右相一路逃命的其實並非君上本人。」
一旁的陳盤听到這里突然拊掌大笑︰「趙兄果然洞若觀火。只是你也別太小覷我陳氏一族,就算相父不來,陳氏其他族人也遲早會追上你們。陳逆雖對我效忠,卻也並非是個傻子,會听任你擺布。」
「擺布?無恤如今還能擺布何人?只求陳逆能為了你的性命做三天啞巴而已。三日之後,若我們能順利逃月兌,自然會放你離去。在此之前還請世子多加擔待,莫要妄圖再生枝節。」
「趙兄放心,我這些日子天天跟著姑娘還讓在她暗地里做了這麼手腳,如今反過來讓她看著我,別說枝節,就算是顆細芽兒我都冒不出來。」陳盤訕笑了兩聲低下頭,抓起了手邊的野果狠狠咬了一口。
另一頭,齊公自進了山洞之後便兀自靠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用清水擦拭著自己腰間的一道傷口。他不與棄他而去的魯姬說話,也不再質問謀逆造反的陳盤,他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仿佛與身後的石壁融為了一體。
「君上,讓我來吧!」我從藤筥中取出兩支白茅根,摘下幾朵長了白色柔毛的花穗輕輕地壓在齊公的傷口上,「這白茅根的花只六月才開花,可巧被我找到了一叢。用它來制刀傷最快也最簡單,君上不用太擔心,今晚安心睡上一覺,明日傷口就會凝血結痂的。」
「嗯,謝……謝謝。」齊公似是說不慣這幾個字,說完就把頭輕輕地撇開了。
「今天晚上我和無恤、阿魚輪流守夜,君上盡管安心休息。也許不用等到天亮,援兵就到了。」我從自己的袖口上撕下幾條略微干淨些的布條,將齊公的傷口小心地包扎了一圈,「君上和夫人先吃點東西吧,養足了力氣,明日我們才好趕路。」
「阿拾說的對,接下來幾日恐怕還不得輕松,君上保重身體要緊。」無恤走到我身邊輕聲問我討要了匕首。
我掏出袖中匕首交給了他,他先用囊中清水沖去了匕身上的血污,又在地上鋪了幾張樹葉把四條小魚放了上去︰「君上,這溪魚制膾雖不好吃,但如今生火恐會引來追兵,就只能先委屈您和夫人了。」說著他跪子,像那日在小雅閣一樣,極靈巧地用匕首剝去了溪魚的魚皮。
「客卿快起來!今日是寡人連累你們了,寡人如今哪里還有臉面吃你制的魚膾!」齊公紅著眼把無恤扶了起來,「今日陳氏謀逆是寡人平日無德無能所致,寡人慚愧……」齊公彎腰一把抓起那尾去了皮的溪魚,放在嘴邊狠狠地咬了一口,「吃,吃飽了才有力氣逃命,吃飽了才有命奪回寡人的江山!」
溪魚土腥又多細骨,那細骨刺破了齊公的嘴角,他卻似全然不覺。小雅閣里,他食魚膾前還特意要寺人撤掉金盤換上了魚躍蓮池的彩漆盤,為的就是觀賞魚膾輕薄透明的特質。可現在他再不問吃食的色香形味,抓著那條還帶著血的生魚,吃得像個挨餓多日的囚徒。
「君上……」一直坐在柴堆上看著齊公發愣的魯姬忽然大聲哭了出來。在柳州渡的時候,這位君夫人就已經醒了過來,但許是被密林里的斷頭斷手嚇到了,她從入谷到進洞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但此刻她看著眼前啃食生魚的齊公突然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一下伏倒在齊公腳邊痛哭失聲︰「君上,你不能這樣啊,你是國君……你不能這樣……」
魯姬這一刻也許是在為齊公的落魄和無助而哭,也許是哀嘆自己命運的不幸,她越哭越傷心,越哭越淒涼,到最後連齊公也跟著她落了淚。
日升時還是萬民朝拜的君主和國母,待到日落卻已成了疲于奔命的逃亡人,除了相擁痛哭一場,他們還能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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