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霽月光如練,盈庭復滿池。
白衣少女悄無聲息的跳躍、降落,衣袂翩然,笑容幽深。素淨的月色灑在她光潔的額頭,沉靜深邃的眸子熠熠有光。
一帶縈紆山徑,都鋪著三尺方磚,旁襯五色石子,漫成花樣。她緩緩繞過玲瓏曲折的太湖石,憑高下望,只見寒樹重重,夾著許多亭台樓閣。再往那石尋路上去,那山路便漸漸窄了,兩旁都是松樹,意境幽峭。
再穿過松林,方見一片粉垣瓦屋,從牆頭露出千百竿翠竹。她信步而入,只見院中遍是竹陰,竹間一條甬路,小溪如帶,水聲淙潺,清如瀉玉,匯到低處,便見一汪碧潭,碧鱗鱗的更見清澈,水中荇藻游魚分明可見。
她停留的這一處所在,正是璇璣宮最隱秘的,翠水池。
少女斂衣緩步,靜靜的走過水池,停到那一面造型古樸的巨大石鏡之前。鏡上滿瓖的陳舊的紅寶石,此刻幽暗的發光。
如血的暗淡幽光,隨著水波紋輕輕晃動。
水波映出她的面容。身姿窈窕縴細,肌膚細膩瑩潤,瑰姿艷逸,儀靜體閑。靈動的雙眸恰似秋水寒星,眸光瀲灩,奪人心魄。最令人難忘的卻是那從容淡然,恬靜而笑的模樣,仿若天下,都握于她手。
如今這雙明眸,卻含了一縷不易察覺的驚惶。
一向是悠然淺笑,自在從容,今日卻在這一面上古神鏡前,心生畏懼。
猶豫了片刻,她抬頭看向夜空中的朗朗明月。
不,她不能遲疑。上古神鏡,一年唯有一次開啟的機會,若是錯失此次良機,她還要再等一年,才能知曉自己渴求的答案。
神鏡可通古今,達天地。
「青陽虛映,耀日回靈。
摧奸滅試,萬魔束形。
伏御帝前,罔有不恭。
元始集神,天地交周。
神光照夜,陰翳俱收。
萬神降格,扇景乘。」《一日三朝衛靈咒》
她虔誠的跪地祈禱,一字一句的念過,聲音清冷,語調平穩。但平日總帶在嘴邊的那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已隨著這一句句詭異絕倫的咒語而化作恐懼。
好容易念完,她掙扎著伸出手……
輕輕按在那一面陳舊卻威嚴不減的鏡子上。
「上古神鏡,請告訴我……我的身世。何以髫齡稚女,卻有改闢天地之相?」
她的手瑩白剔透,在水磨鏡子的表面留下一層淡淡光暈。
她自然是知曉自己的父母祖籍,但她要問的,卻是掩蓋其下的……
命運!
傳說,她出生那一夜,濟南王府上空,紅光縷縷,結成龍紋,照耀天空,游漾不定。而紫薇垣中,主日的第二星,即為帝皇之星,卻不復往日赤色,而光焰忽明忽暗,搖晃不定。那一道赤氣,直沖霄漢,整個上京,皆被籠罩。
天降異象,司天監卻認為,此乃三星明清氣朗,國家和平昌盛之兆。
但民間卻有高人,稱之為「垂象主興亡」。
興亡,何為興,何為亡?
這讖語,又將應驗在誰的身上?
鏡子上忽然如水波一般出現了晃動,她連忙屏住呼吸,凝神去看。黯淡的表面如雲似霧,暈開了一層層模糊的畫面。
少女的眼楮里,有一絲興奮,也有一絲不安。
她貿然開啟神鏡,只為詢問她的身世……是否違背了大忌?
然而鏡子中的影像越發清晰,甚至,她已經看得清,這一幅幅畫面,似乎是在一處富麗堂皇的宮殿。
她仿若已在這一處宮室當中,耳邊甚至听得到更漏的聲音,還有女子低聲的笑語。
但見繡簾飄動,錦簾高張,煌煌銀燭,香焚如麝。
好一片旖旎的夜色風光。
一位年輕的女郎,正輕解羅帶,慢除翠環,斜倚枕上,臉龐雖看不清楚,卻模糊認出,端的是窈窕玉質,嬌羞柔媚。她身邊一個壯年男子仰臥于榻上,若醒非醒,囈語不斷,也是袍服不整。
卻見女郎卸妝完畢,甜笑不停,慢慢趴伏在男子身上,嬌媚之態難以描摹,口中笑道︰「表哥,今夜陪我……」
少女心中一滯。
她要問的,是自己的身世,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畫面?
這樣巫山**的情景!
她自詡博聞強識,屢屢下山時,也探訪過青樓酒肆,卻從未見識過這活色生香。
仿佛都聞得到醉人的甜香,還有女子的輕喘低吟。
手一顫抖,便見鏡中的人影一晃,幾不可見。少女勉強鎮定心神,繼續將素手按于鏡子。
卻見畫面一轉,隔了一處帷幔的同一張繡榻上,還有一對男女,御床而枕。
錦帳內,燈燭輝煌,蘭麝煙蔓,鸞顛鳳倒,正在情濃之極。同樣看不清容貌,但見那男子年紀長一些,相摟懷中女子,雲馳雨驟,繡帳亂搖。女子已是雲髻松墜,兩腕難抬。
女子申吟,伴著男子的粗重呼吸,在靜謐的夜里,煞是詭異。
這又是為何?
她一震,手不由自主的縮了回來,離開了她的意念支撐,上古神鏡中的畫面立刻暗淡,隨即消失不見。
少女這才意識到自己關閉了神鏡,連忙再將手按上,但卻毫無動靜。
月色已經轉淡,一年一度的開啟神鏡的機會,被她錯失。
但她花費了半日功夫,卻根本沒問到自己的身世,反而被迫看了一場四人。
少女眉頭已經皺了起來,雙拳緊握,眸色已暗。
「你妹的上古神鏡,竟敢哄騙我上官雲瀟!」她一向清冷孤高,此刻被神鏡糊弄,自然心中不爽,怒氣上揚,恨道,「明日便將這勞什子砸了,免得貽害人間……」
卻听得一陣洪亮的聲音,乍然響起,在耳邊震響︰「痴兒!泱泱上古神鏡,豈能蒙騙于你?」
少女瞠目結舌,一時默然!
的確,這是流傳千年的神鏡,在世間受萬眾敬仰,如何能蒙騙世人!
但……這鏡子中顯示出她身世的玄機,她又要如何參透?
「呼……」
一頭冷汗的上官雲瀟,掙扎著從被子里爬起。
又……做這個夢了麼?
一張床榻上的兩對男女,鴛鴦交頸顛鸞倒鳳……
讓她很困惑,也不知如何是好。從她十六歲時貿然開啟了璇璣宮珍藏的上古神鏡之後,這個如真似幻的夢境便時常出現在腦海。因為內容的特殊性,她也不好意思跟其他人討論,疑雲久久徘徊,難以消散。
從她進入上京,便再沒有做過這個夢,但昨晚與陵春的對話,讓她重新與這場活不期而遇。
懶洋洋的癱倒在床榻上,上官雲瀟看了看時辰,天色已蒙蒙亮。
今日是代太後壽辰的第二天,按理應當是內宮嬪妃與內命婦展示壽禮的時候,不知道她的那架繡屏修復的怎麼樣?
也不知道她特意請出易初寒的大駕去岩居寺,要回來太薇的家信里是什麼內容?
日間,有貴族男子參加的騎射大典在西苑舉行。雲瀟本打算繼續硬著頭皮去陪著女眷們听戲賞花,但容舒玄居然帶來了口諭,要上陽郡主同行。
同行就同行吧,騎馬總比听戲要好,天曉得她經過昨天的一場大戲,早就失去了看戲的熱情。
于是利索的收拾了,直奔西苑而去。
時已暮春,早已溫暖。雲瀟騎了馬一路走到一處平地,繞過曲折游廊,見前面一片粉垣瓦屋,從牆頭露出千百竿翠竹。早有內侍迎了上來,說容舒玄正在其中大宴賓客,正是熱鬧。
雲瀟便下馬,徑自而入。只見院中遍是竹陰,竹間一條甬路,用五色石子堆成,漫了許多花樣。正面五間精舍,三明兩暗,別有復室。後院兩大株玉蘭、木筆,紫白交映,開得都似花桑。淡淡的酒味飄來,似乎是「念奴嬌」,這是上好的陳香女兒紅與其他名酒巧妙勾兌而成,氣味芬芳,味道綿軟,但後勁卻是強烈。
一時之間,聞見那若有似無的酒味,雲瀟微微有些失神。這樣好酒,倒叫她想起縱馬草原的日夜。
大約是十五六歲光景,雲瀟曾游歷到過西域附近。遇上了一支約五六千人的柯克族人,他們自稱為西夏舊部,在夏朝滅亡之後,便游牧為生。這些柯克人及其熱情豪放,賽馬、飲酒,皆是豪邁曠達。雲瀟傾慕他們的豪氣,便互相引為知己,一起策馬狂奔,月下拼酒。那三四個月,日子倒是十分快活。
那時的酒,烈而燒,雖沒有這「念奴嬌」的清醇甘香,卻也回味悠長。
那時的雲瀟曾豪情放歌,向他們笑道︰「這樣好酒,這樣好月,雲瀟先干為敬……」
柯克部落的年輕男女,大笑道︰「雲姑娘當真爽快……」
左不過一兩年時間,似乎就是物是人非了。
那些星月、草地、牛馬,似乎已是另一個世界,叫她難以觸模。
小內侍引著雲瀟一路進入庭院深處,忽聞水聲淙潺,清如瀉玉,原來是一道瀑布自山腰曲折而下,直注至下面荷塘。那段荷塘水面甚廣,中有一道柳堤,從雁齒橋度過,直行至柳堤南面。陡見島嶼中間水閣高峙,一路走上去,那水閣雖不甚高,卻甚寬敞。前後七間三卷,左右又各貼五間橫廳,面面都是綠窗油幔。
此時正是晨光無限,水鳥翻飛,花影波光,神怡心曠。
終于進了水閣,果然看到容舒玄會同了二三十位男子,正在飲酒作樂。一般來說,這種場合不會有女客,但容舒玄既然刻意要她來,她也略猜了一二。
要上陽郡主咸魚翻身,首先要堵住這幫貴族們的嘴巴。
于是欣然落座,向正在自得的容舒玄笑道︰「皇上好興致。」
容舒玄點一點頭,黑眸里微微閃過一絲微笑,道︰「郡主也來了?也好,朕帶著眾位大臣騎射了一個上午,已經有些困乏。郡主來了,也好給我們解個悶。」
這話說的很輕佻。宴席上解悶的人,多是身份卑微的戲子或風塵女子,豈有貴族女子來解悶的?雲瀟輕輕一掃宴席上的賓客,立刻心里有了底。
這些人,大多是嚴苛的保守派,對上陽郡主「風流放浪」的名聲不以為然,或者是朝廷當中的中立派,認為上陽郡主一介女流,不足道也。
瞧瞧他們看她的眼神,一個個要麼色迷迷,仿佛上官雲瀟的美貌和妖嬈除了用來伺候男人,就不會有別的用處;要麼深惡痛絕,認為此等寡廉鮮恥的女子絕不能存活于世。
好吧,讓她想一想,有什麼方法能夠驚世駭俗並一鳴驚人,讓這幫人對她的印象有所改觀呢?
容舒玄轉著手里的酒杯,神色頗為自得,也有幾分玩味。
眼下的上陽郡主,性子仿佛變了一些,從前她總是冰冷之中帶著嫵媚,高傲當中帶著刻薄,讓他不願意去接近。
但是現在的她,悠閑之中多了一絲慧黠,讓他忍不住想要去逗一逗她。
看她一臉篤定而從容的接受他的「非難」,他心情會莫名的很好。
這一次給她出的難題,她要怎麼解答呢?
雲瀟雙手撥弄著案前的茶盅,淡淡一笑︰「皇上說的是……那就讓我為皇上獻一幅字,解一解煩悶。」
容舒玄挑一挑眉,似是十分愜意︰「請。」
雲瀟輕移蓮步,慢慢行至水閣正中,早有內侍搬上一架小幾,又安放了筆墨紙硯。
上一次的作詩風波,讓她早有防備,這些日子著力練了字,看上去與綺月有八分相似了,倒也不怕被眾人識破。
于是干脆利落的做豪放不羈狀,左右開弓,各執一毫,俯身便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