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盛二十三年冬,飛雪數日,凍餒無數。
是年夏季大河洪水泛濫,田地幾乎顆粒不收,無數饑民紛紛北上,上京城中一時混亂無比。濟南王妃慈悲心腸,便屢屢開倉放糧,接濟饑民,又著人打造了臨時的庇護居所。朝廷也發放了賑濟糧款,然而效果甚微。
一日清晨,綺月風寒不起,只有雲瀟隨了乳娘給王妃請安,卻見她怔怔坐于妝鏡前,如雲長發委頓于地,神色淒惶。
打雲瀟記事起,父親就不在家中。母親說,他去了很遠的戰場,那里有一場重要的戰役,需要他去指揮。孩子的記憶是零碎而混亂的,雲瀟早就不記得父親的長相,甚至很多時候,雲瀟會懷疑這偌大的府邸中,是否有這樣一個男人的存在。
然而那一次,雲瀟第一次迫切的希望父親在身邊,只有他能慰藉母親心中的愁苦罷?雲瀟雖有心,卻無力,因為那時的她,還只有三歲。
雲瀟心中莫名惶恐,便伸出雙臂,作勢要抱。王妃瞧見是心愛長女,眼圈一下子紅了起來,青白的唇抖了抖,方將雲瀟慢慢摟入懷中。她的懷抱冰冷,散發了幾縷梅花幽香的長發拂著雲瀟的鼻尖,竟也是絲絲涼意。雲瀟什麼也沒有問,只是安靜的伏在她懷中。
雲瀟的乳娘,敦厚老實的沈氏,見了母女相擁的場面,含淚開口勸道︰「王妃,您且寬心。王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一定能平安歸來。」
王妃柔軟的身子在顫抖,半晌,她才哽咽道︰「最近的夢總是不詳,昨夜的越發不好。他……他說,有人要害他……我剛想去追,他就……鮮血噴濺了我一身,我實在是害怕。他這一走,已經一年有余,我實在……」
她的恐懼那麼真切,使雲瀟的心也空落起來。正在一室安寂間,突然听見門口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尖利響起︰「稟王妃,王爺的先鋒官帶來了急報……」
雲瀟惶急的去拉王妃的裙擺,卻見她腳步虛浮,卻是一步一步向門口走去。
她的聲音很平靜,然而冰雪和血腥的氣息卻撲面而來︰「你再說一遍。」
「濟南王戰場陣亡,萬箭穿心,尸骨無存!」
王妃手足冰冷,跌坐于地!
「王妃,請您為王爺鳴冤!」先鋒官嘶啞著嗓子,高聲道,「王爺鐵骨錚錚,為何會貿然戰死?且是倒在西梁土地上,西梁人不肯交還尸身,還炸開河堤,阻擋我軍上前為王爺收斂尸身……」
「王妃,小的不怕死,給您說句實話!這場發動的毫無意義,又毫無勝算的戰爭,絕對是一個陷阱,陷害王爺的陷阱……皇上為何突然發兵漠族?為何是驕傲堅忍的王爺出征?種種在民間早就傳開,軍中也有流言……說是王爺受奸人陷害!王爺被射中了心髒,打落了頭盔,倒在西梁的土地上……」
「王妃,您是當朝公主,您一定有辦法,查出王爺身故的真相!」
雲瀟痛苦的閉上了眼楮,只覺的兩頰僵硬而刺痛,觸手一片寒冷,原來早已是淚流滿面。
王妃清秀的臉蒼白如雪,她麻木而空洞的眸子毫無生氣。
沒有哭泣,沒有淚水,但是那種痛徹骨髓的絕望,肝腸寸斷的愁腸,卻帶來了比冰雪還要刺骨的寒意。
「本宮知道了,本宮料理完王爺的後事,便入宮……問個仔細,絕不讓王爺枉死!」
啟盛二十四年元月三十日,靈堂。
幾個月前,濟南王府剛辦過濟南王的奠儀,然而現在,王妃也撒手人寰。
上官家別無親眷,只留下兩個年幼的女兒。
眾人因此猜測,濟南王府是要倒了。
在王妃纏綿病榻,生命垂危的日子里,雲瀟與綺月日夜守護在床前,不眠不休。雲瀟鎮定而平靜,綺月也似乎成長了許多,但還是偶爾鬧脾氣,愛哭愛睡。
後來,乳娘夸贊雲瀟,說她懂事,頗有乃父風範。
然而只有雲瀟自己知道,她內心的空虛,寂寞,還有無休無止的擔憂懼怕。
三歲的孩子失去了父親,即將失去母親,若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位長輩就此消失,那她是否還能堅強的活下去?
答案是肯定的,她會堅強的活,因為她還有一個妹妹,身為長姐,她要照顧妹妹周全。
那一夜,綺月早早安歇,唯有雲瀟,仍然乖巧而安靜的跪在靈前,穿著那身新做的喪服,淡淡的看著吊唁的人群在眼前來去。
蒼白的顏色,是雪,是冬天,是她心底最擔憂的、最恐慌的顏色。
她永遠記得,母妃臨終前,拉著她們姐妹的手,說的那一句話……
「一切都是母妃無能,被人算計還茫然不知……雲瀟,你要堅強,你要照顧好妹妹……一定,不要像母妃這樣……」
啟盛二十四年秋,雲瀟與綺月的四歲生日,即將到來。然在孝中,無法大操大辦,乳娘便為二人做了一桌小菜,權作慶祝。雲瀟並無心思用餐,綺月卻吃的很專心。
雲瀟漫不經心的離開了桌子,信步走向花園。
夜晚已然有些涼意,她緊了緊身上的白紗裙,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一直隱忍,在吊唁眾人前隱忍,在僕人面前隱忍,在妹妹面前隱忍,甚至在乳娘面前,雲瀟也是鎮靜自若的模樣。但雲瀟會在夜深人靜時,悄悄爬出被窩,撫弄了母親的首飾落淚。
像一只受傷的小獸,沉默的自己舌忝傷。心中的淒惶,恐怕只有無人處能夠宣泄。
仿佛就是一瞬之間,她走到靜謐的池塘邊……
那一雙粗壯的手臂已然拽住了她,隨即一塊散發了異香的手巾捂上口鼻。
倉皇失措間,雲瀟拼命掙扎,拼命呼救,卻也因此深深嗅到那甜膩的香,神智迅速流失。
昏昏沉沉時,一個男子沉聲道︰「可看仔細了,是不是她?上面說了,只要那個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