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的手掌鄭重地拍過已經結實的肩頭,邱老爺子滿是皺紋的臉笑得舒展,莫少卿的優秀是他看得出來的,寸板頭,正軍裝,當年的稚女敕少年儼然已經是風雨洗禮後的鋼鐵軍人。
邱啟明和江正宇談論軍隊研究的事情,莫少卿的中校軍餃因此當之無愧,實至名歸。
煙卷夾在指縫,江正宇眯眼,一身軍裝的莫少卿讓他仿佛再見到了莫志成,當年帥氣優秀,名震一區的莫志成。「這次回來,三天後,回軍區,正式入職。」
回省軍區,無疑是和任職有關,他的專業和能力決定了他不用深入部隊。微微點頭,莫少卿一步一步穩健,肩章上的杠杠閃眼。再踏進這個大院,五年前的那一幕,他還是記得清楚,邱海心決然離開的背影拉長了他的思念。
「晚上就不在家里吃了,我已經安排好了去梅園。」柳雅蘭折了報紙,丟進垃圾簍,眼角的鄙視掩好,隨手招來佣人倒茶。「梅園的家常菜不錯,為少卿接風洗塵正好。」
老爺子愛喝大紅袍,氤氳的香氣繚繞,品茗的時隙默允柳雅蘭的提議。
余光掃過垃圾簍里揉成一團的報紙,邱啟明呷一口,臉色沉下,轉眼,又是如常,「也好。」
「表哥還沒回來嗎?」環視一周,莫少卿擱下茶盞,邱俊寧在兩年前結了婚,女方家庭也是高干,今天,兩個人竟然都不在。
「那小子把媳婦氣回娘家一周,現在知道錯,追過去,接媳婦兒了。」邱老爺子呵呵笑起來,抬眉,眼眯成一條線,「我這個老頭子總算在比眼前能抱到重孫子了。」
江正宇彈彈煙灰,瞧著老爺子紅光滿面,也附和笑過。邱家不認邱海心姐妹兩,這事情在他們一個圈里都知道。所以即便今天,對于邱海心和日本老牌貴族後裔平遠秦結婚的消息,像颶風一樣掃過H市每一個角落,卻又轉眼平息,這一整件事情的發生,邱家依舊一片平靜,毫無波瀾。想來,這就是他們自詡為名門最為注重的家族名譽,實在真是荒唐。
初夏時節,梅花落盡,有青果懸懸,這就是梅園,雖在深巷,卻是名噪。
一桌菜雖是家常,倒是道道精致,色香味俱全。
一家人圍著圓桌坐下,隔著雕花隔欄,邱啟明回頭看過,站在樓道,匆匆囑咐服務生準備一份桃花酥餅,按著他給的地址立刻送去。上次他在梅園遇到過海心,而他一直沒有機會親近過的小孫子,他瞧著挺喜歡吃這里的桃花酥餅。但因為梅園從來不外送,所以,他才以身份壓人,叫店員打包些,送去半山別墅。
挑一塊白玉豆腐嘗過,莫少卿小酌一口白酒,墨色的瞳孔里深深無瀾。白玉豆腐,邱海心最愛的家常菜,他今天認真嘗過,才明白什麼叫做平淡如水。
「怎麼去一趟洗手間要這麼久?」柳雅蘭給老爺子盛一碗羹湯,瞥眼掃過邱啟明隱隱笑意的面靨,不喜。
菜入口,咽下,邱啟明不睬柳雅蘭的陰陽怪氣,開口,語氣如常,「人多。」
這樣的日子,梅園的食客的確較平日里多些,但也是滿桌就不再迎客。
雅間外一陣吵雜,很快就有碗碟打碎的嘩啦,夾著孩子清脆的哭聲和男子暴怒的斥責。
因為孩子的哭聲高尖,莫少卿微微皺眉,回頭,眺過,一群人圍在對面包間的門口,幾乎堵住了走道,有道身影在身後人的護衛下擠開人,慢慢走過。銳利的目光掃過,莫少卿輕輕推開椅子,和老爺子打聲招呼去洗手間,轉身出門,隨手帶上珠簾。
一頓飯吃得舒心,抱著念海,邱海心繞開一地的碎渣,平遠秦跟在後面,提著彩繪的紙盒,面色平靜的掃過鬧事的人群,護著念海不受到傷害。
團在地上的小男孩已經被碎渣扎出血,母親低著身子給孩子包扎,男人跟著家人和服務生討說法,囂張異常,一個口角摩擦,男人推搡著服務生向後撞來。
如米洛牌效應,平遠秦被突然的擠開,蹣跚倒退回去。隔著一重人牆,邱海心抱著小念海搖晃兩下,剛站穩,目光敏銳的發現一把匕首掩在人群中年輕男子的衣擺,紛亂中,迅速插過來,速度極快。
這麼公眾場合,邱海心是在沒有意料到會被人刺殺。摟緊依然睡著的念海,邱海心一個閃身,堪堪躲過刀刃,抬腿,一腳踹倒前面夾擊過來的中年男子。
走廊瞬間一片混亂,東西破碎聲,吵架聲,還有打斗聲,混成一派。
刀尖又劃過,披肩的長發被削去一縷,年輕男子的刀法既準又狠,明顯訓練精銳。
狹窄的空間,閉塞的角落,手腳施展不開,邱海心抱著小念海實在應付不來,護住孩子,她貼牆躲開,寒光飛過,刀尖貼著白襯衫險險掠過,鮮紅的血迅速暈開一塊。蛾眉微攏,邱海心語氣森寒,「閻岢喜的命令?」
年輕的男子不語,帽檐下一雙桃花眼妖媚,短刎在他手里如蛇。冷光散開,一把匕首瞬時變成兩把,飛旋交換間,毫無間隙的再次纏上。
手掌靈活繞過,莫少卿三步之間擱到中年男子,硬重的軍靴踩得男子趴在地面血水汩汩冒出口。「飛刀的速度太慢,有機會,還需再練習。」手指如鐵鉤,圪一聲,年輕男子的左手如枯枝斷掉,只剩肌膚拉扯著左右無力懸空搖擺。飛手接過墜下的短刎,莫少卿眼中狼光幽幽,揚手,五根手指帶著白刀飛散,和血慘然落地。
什麼是魔鬼?曾經她以為周劭勛已然是殘忍如斯,卻沒想到有一天,她心中的天使也是來自地獄的魔鬼。緊緊扣住有些要轉醒的念海,邱海心滿目愕然,急劇收緊的眼瞳里,莫少卿一身鬼氣,暗色的燈光下,凶殘陰毒。
我若是魔鬼,也只為你變身。
因為困在角落,不用擔心被攝像頭拍到,莫少卿丟開染血的白刃,邱海心眼中的防範和陡然升騰的空洞教他心疼。曾經,周劭勛帶給她的是不滅的恐懼,而現在的他,竟也會讓她害怕。
抽出手帕拭干淨指尖的血跡,莫少卿悠悠嘆口氣,眼神掠過邱海心有血點沾染的胳膊,一臉疼惜,自顧強硬的拉過渾身僵硬的人,帶著念海一起擁緊入懷,吶吶開口,「別怕,阿心,別怕,我是少卿。」是你的莫少卿,不是那個帶給你噩夢的周劭勛。
李斯特來的時候,走廊里罵架的人還沒散,一地的狼狽讓人很難相信這樣高等的餐館也會發生此等零碎的事情。按照閣里的規矩,李斯特倒也識趣的沒有多看一臉陰鶩的莫少卿兩眼,帶著人清理了現場,轉手把行凶的兩人卷在地毯里,正大光明的從梅園的正門抬了出去。
人沒有都撤走,留下的幾個,分散在走廊,遠遠的保護。
莫少卿撩開邱海心松散開的黑發,清幽的目光鎖住小念海因為熟睡而泛紅的小臉,聲音低沉嘶啞,有試探,有膽怯,有期盼,「我能抱抱兒子嗎?」
鼻尖還有血腥味繚繞,定定看過莫少卿閃爍的黑瞳,邱海心緩過神,剛剛還要醒的念海轉眼間又睡得沉,略肥的小胳膊勾著她的脖子,不松不緊。這樣的莫少卿叫她舍不得,明明他就是孩子的父親,卻還那麼卑微的乞求著她的施舍,她的同意。胳膊有些微微作痛,邱海心輕輕抱起小念海,溫柔小心。
手腕穿過小念海的腋窩,莫少卿有些手抖,彎曲的臂彎僵硬,圈成一道堅固的圍牆,仿佛他懷里的小念海是個易碎的女圭女圭,教他珍視。看著小念海不舒服的在他懷里拱拱,莫少卿一臉局促不安,不由有抱緊了幾分,笑得明亮,「阿心,你看,念海的小嘴長得多像你,還有這眉角,和我一樣的。」紅唇親過孩子光潔的額頭,莫少卿興奮中有小心翼翼。
「嗯,」抓緊莫少卿微發顫的手掌,邱海心綻開笑容,「小海睡覺的時候喜歡撅著嘴,就像現在。」
對上同樣光華四溢的黑眸,莫少卿說不出的激動和歡喜,聲音不禁有些顫抖,「阿心,謝謝你,謝謝你給我念海。」
隔著大紅鏤空雕花木屏,從人群里穿過,平遠秦有些狼狽,余光里瞥見找人來的邱啟明,他大步上前,眯眼掠過邱海心笑容燦然的面靨,稍稍揚了下巴,快速的接過莫少卿懷中的小念海,靠緊邱海心遮住染血的胳膊,語氣客套,「邱先生,找少卿?」
暗澀的眼楮一剎亮起,邱啟明輕哼一聲算是答應,溫情的目光落在小念海團著的背影上,許久,好不容易移開眼,「少卿,出來這麼久,還不回去?」
念海在他懷中才一小會,這種已為人父的喜悅就被打斷。面上閃過不悅,莫少卿掬起一抹淺笑,沒有溫度,長滿老繭的掌心輕輕揉過小念海軟軟的發頂,詳裝的譏誚,「姐姐的孩子真漂亮。」
「你是念海的舅舅,有時間就過來來看看。」平遠秦笑過,牽起邱海心有些發涼的手,「剛才人太擠,還好念海沒被傷著。」
他說的真誠,像極一個丈夫的溫情體貼。邱海心有些不自在,暗自看過邱啟明,只得在靠近幾分平遠秦,「回家吧,念海都睡著了。」
夫妻間的互動,溫馨。莫少卿嫉妒了,什麼叫做他是念海的舅舅,他是念海的爸爸才是!幾不可查的冷眼告誡平遠秦,他轉身,陡然升騰的陰冷氣場,仿佛間,剛剛溫情如斯的莫少卿從未存在過。斜視還不走的邱啟明,莫少卿擰眉,又不耐,「舅舅?」
「你先回去,我和你姐姐有話要說。」讓人先走,邱啟明又避開平遠秦,掏出煙盒,一支煙沒點火,習慣的夾在指縫,「你和平先……你和遠秦結婚怎麼不事先告訴家里一聲,我也好準備準備……」
「我和邱家沒任何關系。」腳下一片陰影,她的尊嚴在邱家本就是一文不值,何必自取其辱。「約翰•斯蒂芬•阿赫瓦里家族才是我的家人。」
「說什麼胡話!你爸爸只有我一個!」眉梢氣的發抖,邱啟明的聲調猛地升高,又陡然降下,有著無可奈何和悵然失勢,「劭勛他不介意你帶著念海和遠秦結婚吧?」
「首長擔心的太多了。」邱海心笑得譏諷,眉眼里有厭惡濃重。
夾煙的手指哆嗦,邱啟明終是嘆口氣,莫少卿剛剛的話有譏誚,讓他听著心底不暢,「少卿他……現在是中校,海心,听爸爸一句話,你現在已經和遠秦結婚了,就好好過日子……你……少卿他是你弟弟。」
心頭兀然疼起,像有一把帶刺的彎鉤連血帶肉的繳開她心底的疤。臉色冷開,邱海心勾起嘴角,眼神凜冽,「首長的確擔心的太多了,就算少卿不是我弟弟,像我們這種下等人怎麼可能高攀名門?」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因為他偶有的溫柔,只是,這些也不用邱家人來一而再,再而三的假意提醒。「離席時間太長,首長就不怕首長夫人又要問了嗎?」
有黯然,軍人的剛毅此刻早已卸下,只剩父親因孩子的恨意的無奈。「離少卿遠點,對你和你的家庭都好。」丟下最後一句話,邱啟明頹然的身影無力。
那一年煙雨湖畔,那個如詩如畫的女子,讓他的心一霎淪陷,深深愛上。後來,為了雪敏,他和家族抗衡過,鬧過離婚,只是,人生有一萬種無已為力,一億種無可奈何,而他就是其中的一個,可悲,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