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場雪來的有些晚,但總算在十一月末一個昏暗的下午姍姍來遲。大明宮上下都銀裝素裹,主子娘娘們看了喜慶,卻苦了下人們。六局上下都忙著燒炭爐、縫制冬衣、修改了冬日的膳食。功夫年年做,但今年格外不同,因為今年冬天,宮中的祁婕妤有了龍胎,所以送到祁婕妤處的東西更是要精挑細選。下人們忙得乏了,免不得將其余不受寵的娘娘處的衣物削減些好填補空缺,凡是皇上沒有召幸過的主子娘娘,炭火、冬衣和被褥不免就少了些。
今日,梓嫣特意托采枝捎來口信,說碗貞處的被褥缺的厲害,想必那其他過冬的用具也都是不足的,讓郁致留神照看。
事實上,這些日子郁致房內的情形也好不到那里去。李雍許久沒來,宮里的下人都是見風使舵的性子,這寧泊殿的炭火和冬衣也有些短缺。但無論如何,郁致還是拿了上好的炭火和爐子,又包了幾套最暖和的新棉被和冬衣,連同文睿新做好的兩個遠志香囊讓采枝一起送了過去。
外面鵝毛白雪紛飛,好些日子沒見著李郎了。雖說自己可以去紫宸殿找他,但郁致心里總是憋著一股氣,不肯先去,好像這樣就低了頭似的。如熙和銀瓶都是愛玩的,兩個人早就跑到院子里面說要團個雪人,兩個人也不怕冷,臉蛋凍得通紅還玩的高興,刑五福也撩開手中的拂塵,陪著一起團。外面說笑聲延綿不絕,倒像是幼時在家鄉時候溫馨的景象似的。
文睿對郁致是半母半姐,她來了後,郁致就讓人將一間偏房收拾出來單給她住,又撥了宮女瑞祥特別照顧她。文睿一向清靜慣了,又是深信道教的,郁致就又從司設房要了道台,沉香等物,在屋內給她布置上,她平日里大多時候倒是一個人呆在自己屋子里的。
難得一個人清靜一會,听著窗外的笑聲,聞著從文睿房內散發出的淡淡檀香氣味,郁致只希望能永遠留住這寧靜祥和的畫面。她嘴角帶笑地沉浸在這難得和諧的美景中,腦海中突然響起了古琴曲調來。于是徑自來到擺放著綠綺的桌前,靜心彈奏起那千古一唱《鳳求凰》。
曲子婉轉纏綿,琴音清透繞梁,仿佛這音律能穿透一切直達人心,郁致閉著眼楮陶醉在清幽的琴音里。雖然她練習的時日不多,彈奏時偶爾會斷斷續續,但正是這種斷續,恰好書畫出了鳳求凰的忐忑,听得讓人揪心不已。彈到感情熱烈之際,音節流暢,情緒奔騰地傾瀉而出,如滔滔駭浪般飛馳熱烈,而後一轉,轉為真摯綿綿如潺潺流水似的細膩,情感如永不停歇的泉水,點點滴滴,永無止境。
一曲終了,郁致抬起頭,看到李雍凝神站在面前,面容似有震撼。瞧著他眼中無盡的愛憐和贊嘆,再多的怨氣也頓時化為烏有,往日那些小性兒的積怨,也瞬間融化在這濃濃的柔情之中。
她輕輕撫琴道︰「不愧是綠綺,真是把通靈的琴。」
他才從這攝人心魂的琴聲中回過神來,微笑道︰「不愧是致兒,真是個充滿靈氣的女子。只有你,才配彈這綠綺,才配彈這《鳳求凰》。」
「李郎今日怎麼過來了。」
「想你了。剛才看你宮里的人都在團雪人,又听見你在彈琴,就沒讓他們通傳,自己進來了。」
郁致吩咐銀瓶去沏茶,又叫文睿和如熙也都進來請安。李雍笑著說︰「你們該做什麼做什麼,朕來了,到打擾了你們,都下去吧。」
她把茶往面前送了送,說道︰「這是前日賞的紫筍茶,李郎試試看,我房里泡的可好?」
李雍抿了一口,說道︰「你房里的茶,都與外頭不同,沾了你的靈氣,喝上去格外清甜。」
放下茶,他抬頭凝神望著她半天,好些日子沒見,第一次知道什麼叫「不見三日,如隔三秋[1]」。她好像瘦了些,本來合身的襦裙顯得有些寬大了,面上多了絲憔悴,少了幾分朝氣。
他撫模著她的臉頰,輕聲說道︰「想朕了嗎?」
她撫上他的手,徐徐感受著他手掌傳來的溫度,心里一暖,嘴里卻假裝生氣道︰「才不想。」
瞧著她那個繃著小臉,卻藏不住嬌俏的可愛模樣,李雍不禁笑出聲來,一把拉過她抱在自己懷里,頭埋在她細長的頸子上,問道︰「怨朕嗎?」
她低下頭,手里把玩著腰帶上掛這的同心結,道︰「既然不想,自然不怨的。」
他掐了下她的小蠻腰,笑著說︰「還不說實話!」
她掙扎著站了起來,沒好氣地說︰「李郎要屈打成招嗎?」
剛說完這話,就瞧見李雍眼楮下面重重的烏青,再仔細一瞧,這幾天沒見,他整個人也好像瘦了一圈似的,憔悴的很,本來淨白的臉龐都有些蠟黃了。她心里不忍,語氣也軟了下來︰「我自然怨你的……呆子。」說完眼簾一低,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忙側過頭去。
李雍輕輕托起她的臉,深吻在她的眉間,說道︰「你若是不怨朕,朕可真要怨你了。」
抬頭望著李雍動情的樣子,她手一把環住他的腰,道︰「我何嘗不想你。」
李雍也假裝生氣了,橫了眉毛︰「想朕怎麼不來紫宸殿?」
她放開手,甩了袖子坐在床上說道︰「想歸想,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我還清楚的很。祁婕妤有孕在身,李郎理應陪伴。我懂這個道理,也只能把思念之情壓在心里,白白傷了自己。」
李雍走來與她同坐在床上,聲音里透著憔悴︰「致兒可知道,太後下了懿旨,朕下朝後必須趕往長安殿給祁美人安胎。更讓朕心煩的是,前幾日,韋將軍又以**不能專寵,否則會影響大唐子嗣繁衍為由,逼迫朕多寵幸其他妃嬪。朕現在,真的是焦頭爛額。」
她一抬頭,瞧見他黯淡的臉色,微皺的眉頭,心里又是氣,又是心疼,好像有兩個小人翻來覆去打仗一般。漸漸的,那憐愛之意如滔滔江水覆蓋過惱怒的沙丘,泛濫至她心田的每一個角落。她伸出手指放在他的眉間為他輕輕揉著,有此丈夫,我郁致也別無所求了……
有一些話,我是這一世都不願說出口的。可李郎,為了這江山,為了皇室,我們既然被安排在這樣的身份下相遇相愛,我不得不做那殘忍的人,說這些讓你心痛的話了!
她輕咬嘴唇,然後輕聲說道︰「李郎,韋將軍說的不無道理。」
李雍猛地抬頭看她︰「致兒何出此言?難道你也認為朕應該做那**粉黛三千的君王?」
她輕嘆一聲,幽幽地說︰「我何嘗不喜歡和李郎兩人雙宿雙棲,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可天意弄人,你是大唐的皇帝,萬民的主宰!今日我坐在這貴妃軟榻上,喝著這進貢的紫筍茶,外面幾千太監宮女伺候著。這君王的榮耀想來伴隨著擔當和責任。我怎麼能如此任性,一面高床暖枕,一面獨佔龍恩呢?」
李雍眼眸閃動,動情道︰「致兒!」
撫模著他的雙鬢,她輕輕說道︰「生在帝王家,就自然有帝王家的無奈。要做一個明君,又豈是那麼容易的。」
李雍月兌口而出︰「我寧願不做明君!」
「噓……」她輕捂他的嘴,微微一笑︰「我懂,可這話再不能說第二遍。李郎,你是擔當天下大任而不退縮,甘願犧牲小我成就大業的大丈夫。不要為了我,做那被後世唾罵的昏君。」
說完這話,腰帶輕解,發簪一拔,烏黑的發絲瀑布般吹落,她微微一笑說道︰「不過,你明日再做明君,今日,只許你做我的李郎。」說完,一頭栽進李雍懷中,吹熄了蠟燭,紅綃帳暖,情意繾眷。
[1]出自《詩•王風•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