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采枝一回來,文睿就把藥材研磨了,又幫婉貞敷滿了全臉。今日折騰了一日,大家都困倦了,可采枝說什麼也不休息,執意在婉貞床邊陪著,郁致也就給她披了件披風,由著她了。
郁致悄悄出來,坐在書桌邊上呆呆發愣了一番,然後拿起筆揮筆寫道「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1]」。郁致一邊寫著,眼淚一邊滴在宣紙上,將那「難」字渲染成一個墨黑的圓圈。一滴、兩滴……郁致一抹眼楮,不能這麼沒出息,不能這麼沒出息!是啊,長風破浪會有時,可一將功成萬骨枯!到破浪之時,我要犧牲掉,失去掉多少我的摯愛!
婉貞隨意招人欺負,說到底就是因為沒有聖寵。就算我再得寵,婉貞好欺負的性子也會讓那些奸人隨意踐踏!既然皇上不得不分雨露給**眾人,那麼不如由我的姐妹頂上!門外一陣狂風吹過,把那樹枝上的雪「嘩啦啦」地吹了下來,郁致听著這雪聲,微微打開窗,看外面月色迷人,半彎的月亮懸在屋頂,好像金黃的倒鉤一般迷人。郁致心里一動,慢慢有了念頭,這件事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她沉下心來細細琢磨,這下一步的棋,究竟該如何落……
這些日子,婉貞都留在了寧泊殿養病,馮寶林派杜鵑來請了兩次,都被郁致言辭灼灼地打發了,也就不好意思再來了。有文睿每日施針,再每晚敷上‘玉容西施散’,婉貞的臉雖然還未退淤,但是已經消腫,臉型也恢復了正常。婉貞雖然臉還未好全,但是能和郁致住在一起,又有采枝細心照料著,人的精神總算好了起來,和文睿如熙熟悉之後,也時常開些玩笑,開朗了許多。李雍來過兩次,都被郁致婉拒,推說要婉貞傷病未愈。李雍也知道她平日素來重姐妹情分,也听說了在花園發生的事情,便說了許多安慰她與婉貞的話和自己夾雜太後和皇後之間的無奈。雖然皇上不曾留宿,但是賞賜還是源源不斷地送往寧泊殿,不僅有過冬的好衣物,還有名貴的藥材,正好用來給婉貞治療傷口。
這天晚上,婉貞早早就睡下了,郁致正在書房里和銀瓶采枝兩人商量事情,刑五福進來舌忝了舌忝火,然後道︰「娘娘,今日皇上歇在了秦昭儀那。」郁致點點頭,說︰「知道了。」
刑五福哈腰退下了。郁致繼續和銀瓶說道︰「我記得上次那匹皇上賜的那匹上好青色絹綢還沒動過,快將它找出來,采枝你去給婉貞量身材,銀瓶我記得你針線的手藝是極好的,這事情還得由你來。」
文睿走了過來,說道︰「娘娘,這毽子可好?」說著,手中遞上一個純白絨毛毽,手工精巧,樣式像一坨白色絨團。
「文睿姐的做工沒的說,我們要做到滴水不漏。」她再喚如熙過來,交代道︰「如熙你再幫忙趕制一條紗質的面紗,要潔白通透的那種薄紗。」
透過窗戶,一輪彎月掛在樹梢正俏,這初十的月亮已經漸圓,她低頭說道︰「我們時日不多,一定要在十五之前,將所有物品趕制完成,不容有誤。」如熙、銀瓶和采枝三人點點頭,然後去庫房張羅了。
都規制完了,她手里擺弄著那枚毽子,眼楮怔怔的,沒了神采。
文睿走過來輕聲問道︰「姑娘,你當真這麼做?」
她慘笑一聲︰「難道我有選擇嗎?」
「我看你長大,知道你定會走這一步,只是你心里太苦,且這苦,也沒法說與人听。」
郁致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捶著胸口,好像要把心里所有的怨氣都砸出來,道︰「我這里痛,這里苦。可再苦,我要活,我要讓身邊的人都活。不僅活,還要活得好!」她抬頭望著文睿明亮的眼楮,道︰「文睿姐,告訴我,我不會後悔。」
文睿喟嘆道︰「莫思,即忘,不堪回首,何必惆悵。」
十五月亮是最圓的,今日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明亮,圓盤似的掛在房檐頂上,那麼近,那麼美。月色將至,郁致扶著門框,遙望著那圓月,婉貞坐在里屋的梳妝台上,身著新制的青色絹衣,長長的淺色披帛垂落在地。采枝剛剛給她梳好了高聳的凌虛髻,配上青色的玉帶,不沾金銀珠寶,更顯得飄逸月兌俗。如熙正在給她戴上新制的面紗,覆蓋住她鼻梁一下的部位,更突顯她一雙惹人憐愛傳神的眸子。
婉貞不解地問道︰「致姐姐,不是說踢毽子,怎麼讓我這樣打扮?」
郁致微微一笑道︰「你臉還有些微紅,沒有好全,自然要戴上擋風的。」
這時候,刑五福一路小跑過來,低聲回報︰「小的剛才守在紫宸殿,看著皇上上了龍輦往咱寧泊殿來了。」
郁致點點頭,今日給他送去的糕點總算沒有白費。她拉著婉貞來到庭院,招呼著文睿、如熙、銀瓶和采枝道︰「來來,文睿姐新作的毽子,這月色正好,咱們來踢。」
婉貞推月兌道︰「致姐姐知道我不會玩這些的。」
郁致笑著說︰「不會也得會,我先來!」郁致一腳開出,和如熙、文睿熟練地踢了起來,銀瓶和采枝也不時能插上一腳,婉貞只是站在一旁笑著看她們跳來跳去。
突然,郁致一腳挑起毽子,朝婉貞踢來,碗貞哪里會接,手忙腳亂地隨便跳了一步,毽子「嗖」一下飛了出去,飛的太高,居然一下子躍到了房檐上。如熙起哄道︰「是碗貞沒接到,碗貞要去拿毽子!」
婉貞一怔,微笑著說︰「如熙你又來逗我,這麼高的屋頂我怎麼上的去。」
「上的去上的去!」刑五福不知哪里冒出來,抱著一把長梯挪過來,一把架在屋檐邊上道︰「娘娘,這就上去了。」
婉貞扭頭瞧了,想定是致姐姐作弄人呢,嗔道︰「好啊,你們今日合了伙的整蠱我。」說完向郁致跑過來就要抓她的衣裳,郁致一把拉住她,笑著說︰「婉貞妹妹耍賴,沒有接著毽子還不肯拾,羞羞臉!」旁邊丫頭附和著,婉貞只好說︰「好罷,我這就上去。」
她拉起長裙,一點一點爬上梯子,郁致在一旁輕聲囑咐她別向下看。爬了好一會,婉貞才微微顫顫地站上屋頂,只是屋頂上風有些大,吹得她的絹衣向後飄動,長長的雙披帛在空中飛舞。刑五福仰頭看著,竟看傻了。
郁致小聲和他說到︰「看什麼,快撤了梯子!」他這才回神,喚來兩個小太監,竟無聲無息地將梯子抬走了。
婉貞只顧著在上面拾毽子,根本沒有向後看。她微微顫顫地俯子,手剛夠到那團絨毛毽子,一把抓住,心里高興道︰「致姐姐,拾著了!」她一邊說,一邊回頭往郁致處看,見郁致身旁多站了一位高瘦的男子,再定楮一看,這人居然是皇上!
李雍今日接到寧泊殿送來的糕點,心里高興,剛入夜就趕了過來。沒想到剛到院子里,看到房頂上一輪圓月正俏,一位穿著青衣蒙著面紗的女子緩緩走向月亮中央,手捧起一團玉兔。她驚艷地一回眸,李雍這才看清她雙眉若蹙,兩眼含情如水,微風拂過,她的披帛翩翩飄逸,青色的長裙也在風中擺動,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下凡!
「嫦娥!」他心里驚嘆出一個聲音,身邊的崔承修也看呆了,嘴里喃喃道︰「這是嫦娥仙子下凡嗎?」
婉貞看見皇上,心里有些緊張,一陣狂風吹來,她竟然失去了平衡,眼看著就要從屋頂上掉下來!李雍一個翻身高躍,在空中接過婉貞,落地後將她穩穩放在地面,碗貞臉上的面紗早就在風中被吹散,露出她那我見猶憐地絕色容貌。李雍看著懷中美人,竟看呆住了。
婉貞面上一紅,羞澀地請了安,然後跑到郁致身後害怕地躲了起來。
如此佳人,絕代傾城!李雍回過神來,心里贊嘆,又好奇道︰「童御女,你為何蒙著面紗站在房頂上?」
婉貞只是害羞不敢說話,郁致硬是把她從身後拉出來,說道︰「婉貞幫我們撿毽子呢。至于蒙著臉,皇上去問祁婕妤吧!」她把碗貞往前推了推,讓抬起臉來給他瞧,說道︰「祁婕妤賞了那麼多巴掌,哪有那麼快就好。你瞧。」
他仔細看了看她的雙頰,點點頭道︰「的確如此。過了這麼多天還沒好全,可見她當時受傷不輕。」說完,低頭朝著碗貞柔聲說道︰「祁婕妤的脾性不好,現在又懷著龍胎辛苦,你就多忍讓些,朕記著你的委屈。」
碗貞小聲道︰「臣妾不敢委屈,當日也是臣妾的不是。」
難得,她溫婉如斯,美貌動人卻謙卑至此,李雍心里又多了幾分欣賞,抬頭見月圓如銀盤,隨口吟道︰「月上有佳人,絕世而清逸,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2]。童御女宛如月中仙子嫦娥下凡,氣質清麗月兌俗,實在難得。」
碗貞听了這話,已經羞的滿臉通紅,怯生生又想往郁致身後躲,郁致微笑著拉著她的手,和他說道︰「我這妹妹身子弱,前幾日受傷了就養在我這里,今日身子已經大好了。皇上是否可以做護花人,幫我送妹妹回清忠殿休息?」
「你今日那盤點心,原來另有所指。致兒!」他若有所思的望她一眼,然後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道︰「致兒,你忍心!」
她朱唇微張︰「李郎,我知道你對我情深意重,可我無法眼看著我這妹妹老死宮中無人問津。」說完這話,又靠近些貼著他耳垂道︰「在這大明宮內,我們有太多的無奈,一時的悲歡離合就顯得那麼渺小了。」
「啊嚏」
這時候,碗貞突然打了個噴嚏,吸吸鼻子,顯然是凍著了。郁致微笑著說︰「皇上,快送她回去吧。」
碗貞臉更紅了,拉著郁致的袖子說︰「致姐姐,怎麼今日就要回去了?」
李雍將自己的外衣月兌下來,給陣陣發抖的碗貞披上,意味深長地看了郁致一眼,然後低頭和碗貞說道︰「今日朕送你回去,這身子凍的,別又再染了風寒。」說完,他大手拉住碗貞,轉頭對郁致一字一句地說︰「致兒,你放心。」
看著他們兩離去的背影,看著碗貞頻頻回頭迷惘的眼神,聞著他熟悉的氣息一點一點飄遠,郁致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在一絲一絲被抽走,腦海中突然一片空白了,連自己怎麼回到房內都不清楚。她笑自己,早知如此,又何必親自將自己的好妹妹送入愛人的暖巢。她心里回蕩著李郎最後的那句「你放心」,她知道,李郎是讓她放心,他對自己的情誼不變;也是讓她放心,自己會照顧好碗貞。遠處的綠綺在月光下此時泛著幽綠的光澤,好像它也在嘲笑我,嘲笑我如此的狼狽,如此的卑微。她緩緩走上前,撥動琴弦,清幽的琴音回蕩在屋內,盤旋至窗外,飛上那雲霄,響徹在大明宮內,卻怎麼飛也飛不出那道薄薄的宮牆。
今夜,又有多少人無眠。
[1]李白唐代《行路難》
[2]李延年漢代《佳人曲》改編「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