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長壽坊坊正,魏岳可是個消息靈通之人,因此蕭挺就任萬年縣縣尉的事兒,他今天一早就知道了。拉牛牛雖說長壽坊位于朱雀大街以西,歸屬長安縣管轄,而蕭挺則是萬年縣的縣尉,兩人並不是上下級,但是他要在蕭挺面前自稱一聲卑職倒也沒錯。
上次自己回家接旨時候這魏岳的反應蕭挺還記得一清二楚,雖然心里不怎麼歡喜,卻也並沒有記他的仇,因此每當這魏坊正湊上前來問好,他也總是淡淡的答應一句,不至于讓人家下不來台,但是這一回,他卻沒心思想著給魏坊正留面子了,看見青奴從院子里走出來之後,他直接便沖她走了過去。
「是太平讓你來的?我母親呢?」他問。上次青奴到家里來,是來告訴蕭挺,太平要與薛紹訂婚了,結果卻被蕭挺意外的發現她偷笑了一下,由此,他心里對她的印象頓時大改。
在此前的蕭挺看來,青奴這個小丫頭乖巧、羞澀、清醇、靦腆,便如鄰家小妹一般可愛,甚至對她有一絲淡淡的喜歡,但是那一次見到她那種表情之後,一下子讓她在蕭挺心里的印象變為詭詐、精明、狡猾……總之是不太討人喜歡的那種。
但是蕭挺心里的這種轉變,青奴是不知道的。
她躬身道個萬福,低著眼瞼不敢看他,聲音柔柔怯怯,「回稟蕭公子,是公主殿下命婢子來接老夫人到新府里去的,上午便已經過去了。只有婢子留在這里等著公子回來。」
蕭挺點點頭,臉色頗有不虞。他很不喜歡太平的這種自作主張。
當下沒有二話,青奴招手把停在院子里地軒車叫過來。然後便肅手請蕭挺上車,要一起去永興坊桐雨巷的新宅。
蕭挺已經抬起腳來,卻又放下,轉身往回走了幾步。伸手推開院門,在眾人詫異的目光里走進院子。
他在這里住了十幾年,日子雖然貧苦,卻也安樂,在這即將離開地時候,若說他心里沒有些許留戀和感慨,又怎麼可能。
當下他在院子里走走看看,又進到堂屋里走走看看。眼中既有欣慰,又有苦澀,如此好長時間,幾乎把這座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走了一個遍,這才戀戀不舍地轉過身去嘆了口氣。然後便大步走到門口,沖魏岳一抱拳,「魏坊正。我與家母在此居住多年,承蒙照顧,多謝了!」
他這一抱拳,唬的那魏岳趕緊哈下腰,笑話,現如今的蕭挺那是什麼人哪,當日里太平公主殿下當街倒追那情形別人只是听說,他卻是親眼看見了地,就看公主殿下對他那股子熱乎勁兒,將來這駙馬都尉的位子是決計跑不了的啦!再說了。就算不是駙馬都尉,人家現在至少也是個堂堂的八品縣尉不是,也不是自己一個不入流的小小坊正敢受禮的呀!
當下他聞言趕緊陪著笑道︰「大人客氣了,這都是……呃,都是卑職應當應份的!另外,卑職已經與那陳山良說妥了,大人雖然搬走了,但是這棟宅子卻絕對不能改變分毫。以方便大人思鄉之時可以隨時回來!」
蕭挺聞言一愣。繼而卻是一種淡淡的欣喜,然後才在心里嘆息一聲。要說這魏岳能在坊正這個位子上一呆多年,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光是這個拍馬屁地功夫,便足以令人嘆為觀止。
那魏岳抬頭看見蕭挺臉上的表情,頓時為自己剛才臨時起意的這一記馬屁興奮不已,當下他繼續說道︰「大人他日必然青雲直上,足可稱是我長壽坊之榮星,是以本坊將保留大人這一座故居,並安排專人每日打掃,務求維持原貌,即便大人以後不常回來,此地亦可為我長壽坊乃至整個長安城的一處勝景!」
蕭挺笑笑,要說這種級別的馬屁,還真是讓人拒無可拒,人家一不送禮,二不許願,只是滿足一下每個人都會有的虛榮心,但就是這樣,卻比實打實的送禮還讓人心里歡喜。畢竟每個人都是自命不凡地,每個人都是渴望自己能成為被他人觀摩和崇拜的偶像的,他蕭挺雖然是個穿越者,卻也只是個凡夫俗子而已,這一點他也無法月兌俗。
當下他看看魏岳,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再一想,發現自己心里除了高興就是高興,在這個當兒也實在是想不到什麼可以煞風景的話兒說,而一旦把自己心里的高興說出來,只怕就會給這魏岳一種錯誤的信息了,到時只怕會惹來麻煩。
這會子蕭挺倒有點明白過來,怪不得歷史上有那麼多所謂的聖主明君明知道自己手下人中誰是馬屁精加奸臣,卻仍然不舍的把他從自己身邊趕跑了,因為有他們在身邊,這心情確實是相當的好!
于是蕭挺干脆什麼都不說,被他這一攪和,連帶著剛才興起的那淡淡地愁緒也都飄散無蹤了,當下他一笑之下轉身等車,「老黑,走!」
當下青奴也上了軒車,老黑與那原來的車夫交換了下位置由他來趕車,鞭子一揮,馬蹄噠噠,車行轔轔,離開了長壽坊。
蕭挺陪著母親吃過晚飯,又陪她老人家聊了會子天,這才看著兩個大約只有十四五歲的小丫鬟服侍著老夫人躺下了。這些日子以來看著兒子步步登高,老夫人也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加上宮里出來的御醫確實是有些本事。因此她此前多年經年累月攢下的那一身病竟是好了個七七八八,平日里根本不需人攙著也能自己晃悠著四處逛逛了。
據青奴說,老夫人對這宅子喜歡地不得了。來了之後也顧不得累,一邸院子她倒是逛了有大半個,而且還跟青奴約好了,明天要她陪著把剩下的一半兒也逛一遍呢!
蕭挺知道自己母親也是出身富貴人家的。因此他想,像這樣地住處這樣地生活,母親應該很懷念也很喜歡吧?
一想到這個,他心里對太平的一點不滿也便消散個差不多了。
走出母親地房間,蕭挺抬頭看見廊下已經掛起華美地燈籠,上面是一個規正的蕭字,不由得便嘆了口氣,要說太平這妮子……心快、嘴快。手也快!昨天才看了宅子,居然今天已經收拾的利利索索,連一應該備的器物都已經備齊了用上了。
只是……他轉過身看見走在自己身後的青奴,「你不回太平身邊去嗎?」
青奴深深地低下頭,「回少爺,公主殿下說,婢子以後就在這邊服侍老夫人好了。不必回去了。」
蕭挺听她悄然改口,也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微微地點點頭,太平的心思,他當然知道,只是,喜歡太平是一回事兒,吃軟飯是另外一回事兒。雖然蕭挺其實並不怎麼排斥吃軟飯這個說法,只是太平這樣做卻到底還是讓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伸手指指母親的房門,「那兩個丫頭也是和你一塊兒過來的?現在我府里地人都是從公主府上帶過來的?」
聰慧如青奴。從剛才在長壽坊蕭家門前第一眼見到蕭挺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不對勁,蕭挺在看到自己時,無論是眼神兒還是表情,都很不對勁,但是她一直不知道是為什麼,到現在听了蕭挺這句似乎包含著許多莫名情緒的話,她好像是突然之間明白了一點什麼,當下她猶豫了一下。臨時的突然把公主的說法給換了一下。
「回稟少爺。殿下說了,包括婢子在內的所有家奴下人。都是折價賣給少爺地,公主殿下主要是想著少爺才剛剛赴任,必然整日忙于公務,肯定會無暇顧及這些,但是老夫人身子這才剛剛的快要將養好,實在是不該繼續住在那舊宅子里,是以這才著急忙慌的幫著少爺搬了家,然後就把婢子等人賣給少爺。」
說話間,她偷偷地抬頭瞥了蕭挺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卻是正好看到蕭挺那副似乎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當下她只在心里微微笑了笑,便繼續說道︰「公主殿下說了,婢子等都是按照官價賣給公子的,賬目清清楚楚,欠條都已經寫好了,回頭還要讓公子簽字畫押呢!公主殿下還說,等公子有錢了,一定要記得還債才是!」
蕭挺笑笑,听了這番話,他倒不由得想贊太平一句了,如果她在跟前,甚至想把她用到懷里謝一句。以前倒不知道,太平還有如此細膩的心思,竟是把自己的擔憂全都考慮到了,而且這個說法這個做法……也還相當不錯。
盡管這很有可能只是太平為了照顧自己的心情而做的一件面子事兒,但就是這樣,對她這麼一個貴生貴養的公主殿下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
心里松了口氣,連帶著對青奴地討厭也沒那麼嚴重了,不過他想了想,還是覺得青奴這個丫頭太詭,她呆在身邊會給自己一種不踏實的感覺。
當下他想了想,笑道︰「我只是你是常在太平身邊的,你到這邊來了,太平那邊豈不是不方便,這樣吧,太平讓你帶過來這些人,就留下好了,至于你,還是回公主府上去吧!」
青奴聞言一愣,隱藏在心底的那一份擔心一下子跳了上來,自從見到蕭挺以來,她第一次突然覺得心里發慌,當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臉蛋兒抬起來眸含薄霧淒淒楚楚,「少爺,青奴哪里做的不對惹您生氣了麼?您、您為什麼不肯要青奴?」
若是換在那次看見她那詭秘一笑之前,蕭挺看見她個小姑娘家這麼楚楚可憐的模樣兒,肯定心疼的了不得。但是在當下,他卻不由得一陣心煩,心里反而越發堅硬了起來。
他繃著臉低下頭。借著燈籠發出地昏黃地光線看著青奴清醇而惹人憐愛地臉蛋兒,冷冷地說道︰「我不喜歡心機太過詭秘地女孩子,尤其是這個女孩子還作弄過我,今天搬家地事情。我謝謝你了!不過,你還是回公主府去吧!」
青奴聞言臉色一滯,頓時連可憐的樣兒都做不出來了,那盈盈欲滴的兩顆清淚,也就此懸在了長長地睫毛上,映著燈籠昏黃的光線璀璨如星。
果然如此,果然是自己出了問題!
青奴心內一凜,早在公主殿下與自己打賭之後。蕭挺果然沒有如自己推算的那樣到府里去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到一些不對,但是卻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直到現在她才從蕭挺的話里突然明白,原來這問題……竟是出在自己身上!
可是……自己不記得什麼時候出過問題呀?是怎麼被他看出破綻來的?是什麼時候,破綻又在哪里呢?突然之間,她覺得蕭挺有些莫測高深的感覺,心里對他……竟然是有些害怕!
心念電轉之間。她突然跪伏在地上,身體瑟瑟索索,似乎是嚇得發抖,奇怪的是,她本來豐腴嬌滿地身子此時看上去倒好象很單薄似的,頓時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婢子……知道錯了!婢子平常是有些鬼心眼兒,可是、可是卻從來不敢用在少爺您身上呀!婢子確實是一心一意的為了您和公主殿下考慮的,還請少爺明鑒!」她再次抬起頭,這一次卻並沒有哭,或許是覺得在蕭挺面前已經沒有再裝下去的必要。反正不管怎麼裝,好像都能被他給一眼看透似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老老實實來得好些。
「婢子以後絕對不敢對少爺耍任何心機,求少爺千萬不要趕婢子走,因為、因為如果您把婢子趕回去,公主殿下一怒之下,會打死婢子的!」
蕭挺猶豫了一下。關鍵是有些形象一旦留在心里就很難再有改變。所以,現在他心里實在是不怎麼喜歡青奴。但是想想,自己把她趕回去雖然未必就像她說地那樣被太平打死,但至少有一點卻是肯定的。
她是太平千挑萬選出來的貼身侍女,平日里是極為喜愛和寶視的,就自己在公主府做侍讀學士期間所見所聞,在公主府里她幾乎是一人之下的位置,現在太平把她送到自己身邊來雖然名為賣,而且是還是打著賣過來照顧老夫人的旗號,但卻是太平在表達她的一番心意,如果自己就這樣硬生生把她給退回去,還真的是有點傷情面。
當下他猶豫了一下,仔細想想,心內卻又很快釋然了,即便她這個小丫頭鬼靈鬼靈的,卻畢竟只是一個小丫頭,又能對自己有什麼傷害?再說了,她雖然不免有點小心思,但是要說對自己做過什麼不利的事兒卻也是並沒有過地。因此,倒也不必一下子把她歸到某一類人里面去,再加上有了今晚這次敲打,她以後肯定會更加收斂些,如此……留下倒也無妨。
當下他打定了主意之後看著青奴,「既然你說的這般誠懇,那就姑且留下也無妨,嗯,那就留下好了,不過我有一句話你要記住!」
青奴聞言心里一喜,趕緊點點頭看著蕭挺,蕭挺看著她的眼楮緩緩道︰「你要對誰耍什麼心眼兒我不管,但是你記住,不要被我發現,一旦被我發現了,我絕對不會讓你繼續留下的,你可記住了?」
青奴聞言抿著嘴唇兒乖巧地點點頭,那小樣兒看去既是欣喜又是可憐,倒是巴巴的可人疼的緊,即便是蕭挺對她印象不怎麼好,也還是不由看得心里有些不忍。
當下他嘆了口氣,手掌虛空里抬了抬,「起來吧,其實以前在太平府上時,我蠻喜歡你個小丫頭的,就是討厭你那副鬼精鬼精的模樣兒,你那副樣兒讓我感覺自己被你耍了!」
青奴站起身來,聞言又是咬著嘴唇兒點點頭,樣子實在是乖巧到讓人心癢,又可憐可愛到讓人心疼。
正好這時左邊抄手游廊上有人挑著幾盞燈籠走過來,卻是巡夜地家奴。他們都是在公主府上呆了有些年景地老人兒了,雖然不識的家里主人長相只知道叫蕭挺,但是卻都是眼力價兒不低地人,當下他們看見蕭挺背起手站在老夫人房門口,連青奴小姐都低眉垂首的站在一邊,因此不用說也知道這就是府里的少爺,當下幾個巡夜人趕緊停下巡查走過來見禮。
蕭挺擺擺手命他們起來,盡管巡他們的去。等他們走遠了蕭挺才想起來對青奴道︰「府里早上什麼時候點卯?我也該去見見大家才是。」
青奴垂首答應,「是,少爺,明天早上點卯的時候婢子帶著大家給少爺見禮,等老夫人起身了,上午時候再給老夫人見禮。」
她瞧瞧抬頭看看蕭挺,然後又趕緊低下頭,「少爺,夜深了,婢子帶您去您的房間休息吧!」
「唔……」蕭挺看著眼前雕梁畫棟的豪宅,好像有些走神兒,過了好大一會子才想起來淡淡地應了一聲。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吃過早飯,見過了府里上上下下全部的三十幾口丫鬟婆子下人家奴,蕭挺還在想一個問題。
以後,這里,就是我的家了?
他睡覺的房間很大,東西很多,但是看上去卻絲毫不顯雜亂,一切都井井有條,簡潔而大方,讓人看了便感覺心里充實而干淨。
昨晚臨睡前他還特意去瞧了瞧書房,那房間也很大,但是卻沒有什麼多余的東西,只是幾排書架和器物架往那里一擺,書架上典籍陳列,器物架上鼎玩羅布,便頓時有了一種讓人想要捧卷品茶的心情。
這兩處地方都是青奴親手布置的,而且據青奴昨兒晚上說,本來公主殿下還要過來親自動手來著,但是晉陽長公主殿下說太平是個未嫁的女子,怎麼能去給一個男子布置房間呢,于是公主殿下害羞了,就沒敢來。
蕭挺笑笑,突然發現搬家其實是對的,面對眼前這好像是做夢一樣突然間得到的一切,讓人心里怎能不油然生出一種要做些事情來證明自己的想法?
他不習慣讓別人幫自己穿衣服,所以便拒絕了青奴的服侍,自己在書房里換上了自己深青色的八品官衣,然後便招呼了老黑一同去縣衙。
這一覺睡得不太好,前塵後世的雜糅在一起,蕭挺夢見了很多熟悉的場景,很多熟悉的人,醒來了猶覺疲倦。但是一路走來,尤其是走到縣衙門口看到那兩個皂衣差役滿臉奉承的笑容時,他卻越發的精神抖擻起來。
人生一世,不管是在什麼時代,總歸是要去做出一番事業來,才好放心的去享受一些東西,若不如此,人生何趣?
他在差役們既敬且畏又有些討好的目光中,昂然走進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