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
西毫東七十里。
一條長長的隊伍拖驪而行,在漸落的夕陽余輝里拉得長長的,與其說這是一支軍隊,還不如說是行商所以構建的商隊。
微子紂面無表情的策騎行在最前面,他毫不畏懼的凝望著夕陽,眼神里有幾許狂熱,幾許暴戾,更有幾許瘋狂。自從接到出發的旨意以後,他的手始終都搭在腰畔古意盎然的刀柄上,片刻不肯稍離。
十四年了,整整十四年!
他以弱冠之身引軍,連戰連勝,出征十余次,斬首總計十數萬,俘虜的壯年奴隸總計已超過二十萬,為大商開疆拓土,足可以稱得上大商中一位舉足輕重,分量足夠的王子!
足夠到……在自己父親的心中,能與兩位兄長︰微子啟與微子衍平起平坐的地步。
而父親的名字,叫做帝乙,乃是大商第三十位君主,自從商湯開國已來,商朝已經整整傳承了六百一十年。
當年,他的母親卻是出身卑微,因此最初不被王所喜愛,但是紂天資聰穎,聞見甚敏;略微長大以後又是自身力量過人,得異人傳授以後,有倒曳九牛之威,具撫梁易柱之力,這時候便漸漸的將帝乙心里的形象扭轉了過來。
但是………
但是!
紂忽然拔刀向天!刀尖直刺那通紅的暮日!
好一把銳然的長刀,刀上那鐫刻著玄鳥舞于九天上的花紋,直欲破空飛去!
長嘯聲起,內中充滿了憤懣不平之意。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一只白淨修長的大手按上了他的肩頭,紂面色忿然的回頭一看,目光先喜後憂,黯然道︰
「太師!你回來得太晚了!」
來人人四十上下,頜下蓄有五柳長須,面容清矍,不怒自威,最為奇特的是,他的眉心中間,有一道懸針紋十分獨特,看起來好似閉著的第三只眼楮,這個人顯然身份極高,身邊少說也有百余人簇擁,個個形貌古怪,坐騎卻是一頭雙角,短翼、卷尾、鬃須的異獸,此獸通體漆黑,安靜的站在那里,自然有一種不容侵犯的凜凜氣勢。
聞仲清矍的臉上不見任何風塵之色,只是揮了揮手,將疲憊異常的坐騎放去修養。
「此次是我低估了他們,沒想到大殿下和二殿下竟然聯起手來,將我誘去北朱海平叛,結果背地里做下這等勾當。」
說到這里,聞仲望著紂的眼里已帶了笑意︰
「不過,這也說明,我當年確實沒看錯你!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孩子,竟然已經成長到了商國的兩位王子都為之懼怕的人物!」
紂的本來焦辣的心情,便隨著聞太師這幾句寥寥的話,漸漸的平靜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道︰
「那麼太師此時定是胸有成竹的了?就請隨我返回沫邑,向大王痛陳厲害,求他收回成命!」
聞太師撫著頜下的三綹長髯,微微搖了搖頭,凝視了紂一會兒,忽然道︰
「你可想過,在商相與黃滾上本,言明以戰功決儲位之後,為何從未領過軍的大王會主動讓你來犬戎?」
紂心中一凜,他本是文武全才之人,正想說是有意刁難,咀嚼了聞太師刻意加重的「從未領過軍」這五個字一會兒,一時間竟有些惘然的感覺,好一會兒才澀聲道︰
「我…….我還真沒深想過。」
「你第一次討伐犬戎,是在十四年前了吧,之後又接連征討了七次,九年之前,甚至一舉擒殺了犬戎的四大巫祭,算得上是百戰不殆,于大王而言,應該不知道其中的關竅轉圜,此次讓你出征犬戎,在我看來反而是成全之意!」
「可是…….」
「大王是不會知道戰爭的過程的!就好比我們,也斷不會明白手下的伍長如何駕馭士兵!這是我等的分內之事,身為一國之主,若是這些小的討伐戰爭過程也需要堂堂君王來事必躬親,那麼還有什麼空閑來做其他的事情?」
「大王正是見你在犬戎這里未嘗一敗,才特意將你派來了這個地方--------這也是商相和黃家的高明之處,巧妙的運用了大王對你的愛護,從而達到他們的目的!」
聞太師簡單幾句話,便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剖析得十分清楚,他嚴厲的凝視著紂。
「至于返回去的話,那更是休提!且不說此事已經傳揚天下,我只問你一句,若你此時身為大王,面對滿懷期望的兒子的無功而返,那又該當如何?」
紂臉上神情接連變幻,面肌抽搐了一下,終于暴喝道︰
「難道!我就得認命不成!」
他心中本來的打算被聞太師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徹底推翻,滿腔怨意無處宣泄,本來撫摩著身邊一頭戰馬的大手竟是不覺收緊,那馬吃痛,一聲長嘶人立起來,紂王促不及防之下,險些被踢到,一怒之下,狂喝一聲,拿住那無辜馬兒前後雙腿,一發力,在淒厲無比的長嘶中,將之生生撕裂開來!
鮮血瓢潑也似的迅速將草坡染得鮮紅,在淒艷的夕陽下,勾勒出一種英雄末路的茫然。聞太師面無表情的看著喘息著的紂,直到他開始回避自己的目光,這才冷冷的道︰
「你這性子若不改一改,就算是襲了大位,只怕也非天下萬民之福。」
紂的眼神一驚一熾之後,便立即斂得暗淡異常,他看著自己手上兀自下滴的溫熱鮮血,很是有些暴戾的獰笑道︰
「太師此時還和我提什麼大位?犬戎雖然分散,其組成的十三個部落均是野蠻凶悍,是自稱自己的祖先是二白犬,並以白犬為圖騰的西北最古老的游牧民族,其戰力之強早是有目共睹,犬祝早在十年前,一身巫法已是登峰造極,近年更是深居簡出,便是犬戎十三部的頭人,也未必能尋到他的所在。而七年前誅殺的那四大巫祭,功勞只怕一大半都要算在您請來的道友頭上。而老大老二他們,俱是以強擊弱,手下更有黃飛虎,魔家四將這等悍猛之士,我是死了心了。」
聞仲卻是望著天邊的浮雲,淡淡一笑,直到紂再也按耐不住,不住用那焦切的眼神望來,這才撫髯從容道︰
「既然如此,那還去犬戎做什麼?張桂芳!」
掌管全軍的張桂芳立即應聲跑了過來,等候太師的軍令。
「全軍就地駐扎,行營!」
張桂芳不禁一怔,出征以後因為紂的緣故,士氣渙散,每日里都是晚走早宿,以至于現在才剛剛抵達與犬戎交界之處,現在扎營,只怕更是增添將士的懶惰之心,但是軍令如山,他也不敢出聲,立即領命而去。
紂王悶哼一聲,額頭上青筋綻放,終于澀聲道︰
「眼下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月,只怕老大他們早已動上了手,此時若是我們再耽擱,那便一絲機會都沒有了。」
聞仲巍峨的身軀如山矗立,影子恰好罩在了紂王的身上︰
「那我們進了山就有機會?」
他盯住紂王的眼楮,一字一句的道︰
「我且問你,若是大殿下與二殿下得知你駐守于此,露出放棄大位的姿態,那麼他們的反應該當如何?」
紂渾身上下都是一震,舌忝了舌忝唇邊的血污道︰
「那當然是加緊攻伐敵國,不對!這兩人素來都有嫌隙!若我給他們的壓力一去,勢必互相傾扎!」
「我再問你,就算是黃飛虎與魔家四將領軍,他們在分別與北羌和東夷作戰後,再相互火拼一番,還能剩下多少殘余人馬?」
紂漸漸的張大了口,盡管他此時已是三十五歲,威權日重,但漸漸的猜到了聞太師的意圖以後,心中的震撼依然按耐不下,形諸于外!
「死人,是不會與你爭奪大位的,就算他勝了大局,那也要有性命來享受!無論是誰最後勝出,當他們凱旋歸來之際,我們這支完好無損的精銳,足已將那些殘兵敗將一口吃下!」
「而大王固然事後會心痛,但他一來本意就是屬意于你,二來更是只余下了你一個兒子!那時候,就算你想不坐那個位置,也是不成的了。」
聞太師負手身後,閑然立在草崗之上,眯著眼看夕陽簌簌滑落漸暗的西天,悠然得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中人。惟有茫然紂王身邊的那團慘烈的血肉狼籍,再加上他手上尚未凝固的鮮血,才仿佛印證著先前話中的強烈血腥與加倍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