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嬸娘惦記,不過佷女歷來喜靜不喜動,長輩們都在這里听戲,我想陪著諸位。」恭謹一笑,藍如瑾轉向太守佟太太,「听聞佟太太最會听戲,今日的正本是《煮海記》,還請您指教,這本劇里是不是有個人叫張羽?」
佟太太是城里有名的戲迷,一見藍如瑾相問,根本沒注意到一旁張氏面上的不豫之色,立刻講了起來︰「要問別的我興許不知道,不過這《煮海記》我可听過好幾個班子的本,如今就差慶霞班的了。這個戲呢,講的是有一對金童玉女投生人間,一個化作了東海龍女叫瓊蓮,一個化作了海邊書生叫做張羽……」
藍如瑾便很感興趣地問︰「張羽是書生麼,似乎听誰說過他是樵夫來著……」
佟太太一听藍如瑾是個略懂的,越發來了談性,身子前傾開始解說︰「說他是樵夫也對,各家本子不同罷了,只旦角是不變的,扮的全都是東海龍宮的龍女。」
「哦,原來如此。」藍如瑾恍然,又問,「還請您指教,除了張羽身份不同,各家戲班唱這出戲還有不一樣之處麼?」
佟太太越發笑逐顏開,從各個本子講到各家戲班的優劣,乃至名角們唱腔細微處,一點一點如數家珍地念叨著,一時將廳中眾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過去。
藍如瑾含笑听她講說,眼角余光掃到品露蹭進屋來,站到嬸娘張氏身後低語了幾句,張氏臉上原本的焦急就褪去,重新帶了笑。
藍如瑾心中一凜,她這是又起了什麼心思?
佟太太仍然興致勃勃地講著︰「……說起這煮海的三件法寶呢,各家本子里也是不盡相同,我記得東昌府那邊有個班子,唱的是銅鍋、銅勺和銅錢,咱們城里長生班唱的就是金鍋、銀扇和鐵勺……」
張氏帶著一臉關切從座位上站起,穿過大半個廳堂朝如瑾這邊走來,立刻吸引了全屋人的注意,連佟太太都停了解說。
如瑾只好站起相迎︰「請問嬸娘何事?」
張氏一臉疼惜之色,做出壓低了嗓子說悄悄話的樣子,聲音卻讓周圍人都能听見︰「剛才听品露說你身子不舒服,所以才不能陪姐妹們逛園子?听嬸娘一句勸,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來的都不是外人,沒人會挑你眼。」
藍如瑾看向品露,品露連忙低了頭做恭謹狀。
不管是回房休息還是陪客游園,總之都會路過那歇腳的亭子……她們打得好算盤。
一旁秦氏已經听了分明,雖最近已對張氏存了警惕之心,但涉及女兒身體還是著急起來︰「瑾兒你哪里不舒服?」
張氏的笑容無比慈愛︰「嫂子你看瑾丫頭的臉色,比剛才蒼白了幾分,可真是強撐呢。」
秦氏就仔細看女兒的臉,關心則亂,還真就覺得藍如瑾臉色發白。藍如瑾忙安撫她︰「母親安心,我好好的沒事。」
張氏提高了聲音︰「你說身體不適不能陪幾位小姐游園,既如此就該好好歇著,陪長輩听戲雖是你一片孝心,但我們怎能安心呢?」諄諄勸慰,滿臉關切。
話說到這里,來做客的佟太太衛太太等人自然都紛紛開口,勸藍如瑾回去休息。
事已至此,若是強辯自己沒事已經不可,否則不陪諸位小姐游園就說不通了。藍如瑾看得分明,張氏眼底閃過得意之色,品露嘴角也隱了笑。
罷了,步步相逼,我又躲些什麼。
「多謝嬸娘關懷,佷女這就回去休息。」盈盈福身謝過張氏,藍如瑾笑著與祖母和客人們道別,又安撫要親自送她的秦氏,「母親且安坐陪客,讓孫媽媽送我就好。」
滿廳賓客,身為侯夫人秦氏確實不便離去。孫媽媽會意跟上,這邊品露也急步跟出。目送一行人身影轉過屏風不見,張氏松了一口氣,回頭繼續招呼客人們吃茶。
柳絲低垂,青石小徑,藍如瑾扶著青隻的手慢條斯理走著,並不著急回去。
品露走在前頭似有些急,不時回頭︰「三姑娘您看那邊是不是大姑娘她們?風箏放起來了,我們也去看看如何?」
不遠處高大假山與樹木交錯,一只蝴蝶風箏飄飄搖搖飛起來,漸漸高過山頂樹冠,朝著碧藍天空飛舞而去,五色翅膀翩翩隨風扇動。
「確實很好看。」藍如瑾索性站住腳,眯了眼楮朝天空張望,唇角弧度若春燕劃過的輕盈軌跡。
不遠處一個婆子在樹叢後探頭,又眨眼間消失。品露看在眼里,又勸︰「三姑娘走吧?」
「好,你且前頭引路。」藍如瑾隨口答了,品露立時歡歡喜喜帶路。
孫媽媽看這番情態頗覺詫異,越眾來到藍如瑾身邊,虛扶著她的手臂走了幾步,與前頭品露和後頭丫鬟們都隔了一段距離,低聲問道︰「姑娘曾說今日有些不妥當,到底是什麼事?」
藍如瑾目視前方︰「興許有外男在四方亭里,媽媽一會警醒點,見機行事即可。」
孫媽媽滿臉震驚,看著前頭品露背影,又連忙強壓心跳恢復如常面色。她深知自家姑娘性子冷淡寡言少語,但絕不喜打誑語,雖覺此事匪夷所思,心中已經信了。
緊盯了品露,孫媽媽暗地咬牙︰「可與她們有關?」
「原來我倒還不十分確定,是以未曾和媽媽細說。」路邊有花枝伸出小徑,藍如瑾隨手掐了一朵捏在手中把玩,「不過看方才行事,必是她們無疑了。」
前世那個三月三,紛亂惶然的場景,如褪了色的畫卷一般在眼前閃過,因為年久又刻意淡忘,畫上細節都不十分清楚了,唯有那滿卷髒污殘留在記憶里,腐草一樣散發著嘔人的臭氣。
孫媽媽壓抑著震驚,仔細在心中勾畫事情的輪廓——外男入內院花園,藏身門窗嚴謹的四方亭之內,這一邊又是被苦勸入園的藍如瑾,以及明顯要將路帶去四方亭附近的品露……
險惡用心,昭然若揭。
「姑娘放心!我這就去叫人將那登徒子弄出園子,不讓他掉半條命誓不甘休。」孫媽媽摩拳擦掌。
「且慢。」藍如瑾反握住她的手臂,澄澈明眸映出紅花翠柳,也映著前方帶路丫鬟蔥綠色的掐腰比甲。她沖著那背影微微勾了嘴角,露出幾分嘲諷的笑,「人家辛辛苦苦布了局,豈可就此打破,媽媽不如與我一同去觀摩一番,長些見識。」
「姑娘……」孫媽媽心中忐忑。
「媽媽不用緊張,以前不知便罷,既然知道了,咱們又豈會自投羅網。」稍微頓了頓,語句已帶了三九天的透骨寒意,「——自然,也不能便宜了張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