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里話音一落,藍澤就要出聲申辯,剛說了兩個字卻被皇帝揮手打斷。皇帝示意內侍將奏折傳下去,掃視眾位臣子︰「你們以為如何?」
藍澤半輩子也沒寫過多少折子,除了每年例行的請安與謝恩奏折,與上次告發晉王的密奏,這還是第一次參與政務朝會,第一次有幸剛寫了折子便被六部九卿傳看。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沒有任何榮幸之感,除了憂懼就是憂懼。
折子在朝臣們手上傳了一圈,最後又回到皇帝面前的御案上。殿中有片刻的寧靜,皇帝垂目而坐,似乎又在仔細審讀藍澤寫下的折子。階下眾人不動聲色看了看身邊同僚,最後還是禮部尚書段騫當先開口道︰
「臣以為王大人所言極是,襄國侯該當嚴懲。雖則事出有因,但朝廷與皇帝的顏面實在是被丟盡了,身受皇恩卻不知以君為先,只念一己之私,襄國侯此舉甚為不妥。」
段騫與王韋錄同進同退,朝中上下都知道他們兩人乃是一體,兩人言語一擺明,也就給王系官員對待襄國侯的態度定了調子。以刑部尚書和都察院都御使為首的幾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先後站出來說話。
「皇上,臣以為襄國侯世代蒙蔭,豈會淪落到變賣家產才能還債的地步,這分明是故意挑釁君威,實乃大不敬也。」
「臣認為襄國侯強佔民財之事也應清察,此事還有可能是他不法在先,眼要釀成禍患才來反咬一口。」
「襄國侯昨日辱沒朝廷,今日又擅自進朝污蔑內官,該當治罪!」
听到此處首輔王韋錄輕輕咳嗽一聲,開言道︰「是否污蔑內官且當別論,臣听聞內務府中有些掌權太監以權謀私,合該借此查一查才是,這不只是為襄國侯,也是為皇上。」
對于他來說,可以強硬壓下襄國侯,但卻不能給太監開月兌,否則就是坐實了他與內臣勾結之事。見皇帝靜靜端坐不置可否,他又補了一句,「襄國侯藐視君王是一則,內務府之事是另一則,若真有人不法,實該懲戒。」
這是他的自清之詞了,既然敢要求嚴查內務府,也就表明他自己並無與首領太監孫英的勾連。皇帝聞言抬起了眼楮,將他與開口說話的幾個臣子都看了一圈,最終朝藍澤道︰「你有何話講?」
藍澤忙急切自辯︰「微臣忠心赤膽,絕無藐視皇上的意思,昨日之事是臣思慮不周,臣……」頓了一下,他把將要月兌口而出的「請求寬恕」咽了下去,言道,「臣請皇上降罪,甘領責罰。」
雖是剛進冬日,文英殿四角卻已經燃著火籠,光焰灼灼,將整個殿宇烘得溫暖如春。藍澤在外頭凍得身體發僵,進屋不久就恢復了過來,到得現在心中打鼓,額角已經滾下汗滴來。
皇帝伸手到御案上,將藍澤洋洋灑灑寫了千言的申訴與請罪折子緩緩合上,然後隨意甩到一邊,開口道︰「你擅自行事辱了朝廷體面,領罰是應該的。今年的常例就不要領了,罰沒入庫。」
藍澤總算沒有糊涂到底,皇帝口中「庫」字剛落,他連忙伏地猛磕頭,高聲道︰「謝皇上開恩!謝皇上開恩!臣日後定當謹言慎行,行事之前深思熟慮,再不給皇上招惹麻煩。」
也不知皇帝後面是否還要說出別的責罰,他這樣一謝,皇帝便沒接著再說。藍澤頭觸在地上,心中暗道好險。只罰常例,這已經是最輕最輕的責罰了,等于是什麼都沒罰。
大燕開國時定下的規矩,各等公侯除了最初受封時的獎賞之外,每年皆會收到朝廷下發的常例銀俸,千兩左右的銀子加上一些賞賜,並不值什麼,公侯們自然不靠這個過活,只是一份君恩而已。皇帝不痛不癢的罰沒了藍澤本年的常例,也就表明了一個態度,方才那些朝臣所說的藍澤的罪狀,皇帝都不認可,輕輕放下了。
藍澤高聲謝恩完畢,皇帝揚臉叫起,然後殿中便又出現了一瞬的靜默。能夠進入文英殿議事的臣子,官做到這個份上,都練就了一身人前不露聲色的本事,此時臉上都是沒什麼表情的,只有不開口的靜默才能反應出他們正在考量忖度的內心。
藍澤受不受罰其實他們並不關心,他們在意的是皇帝的態度。好比兩頭猛獸對峙搶獵物,那獵物死活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兩頭猛獸誰能佔得上風。而首輔王韋錄此刻的靜默似乎已經說明,他落了下風。
段騫身為禮部尚書,清流之首,許多時候要做出個態度來體現自身的剛正不阿。當所有人都選擇沉默的時候,往往先開口的就是他。只見他一撩朝服下拜,俯身跪在了地上,慷慨陳詞道︰
「皇上,君王之威不可犯,朝廷顏面不可失,我大燕國富民強,朝野祥和,舉國安居樂業,正是繁榮大治之時。襄國侯藍澤卻于京都月復心之地上演變賣家產抵債的鬧劇,嘩眾街頭,辱沒國體,引士林學子誤會非議,使吾主吾朝蒙上不白之冤,平遭世人指摘,實在是罪不容赦!此等罪過,豈是罰一次常例便能贖償的,臣請皇上重辦襄國侯,以全君王與朝廷顏面!」
御案之上羅列著幾堆折子,皇帝面無表情,從右手邊第一摞上拿了最上頭的幾個,一甩手,盡數仍在了御階之下。「段愛卿,你說的道理和這上頭大致相同,昨日里朕已經看過了。」
不通過內侍轉遞,而是扔了折子到地上,這舉動本身就說明了皇帝的態度。剛剛還附和王段二人的幾位朝臣俱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跟風。段騫跪行幾步撿起了折子,匆匆掃過之後便將之緊緊捏在手中,攥得指尖泛白,半晌言道︰「……臣認為幾位御史說得有理,會館文人大嘩,街頭觀者聚集,所謂‘險釀民變’,誠然不虛。」
皇帝頓時冷笑︰「呵,朕竟然不知你口中的繁榮治世,只憑一個勛爵賣幾件家當就能民變。原來朕座下的治世,竟是如此岌岌可危。」
段騫一驚,連忙叩首︰「臣失言,臣的意思是……」
「不必說了,散朝吧。」皇帝一揮手打斷他,從鎏金九龍座上站了起來,吩咐道,「襄國侯回去閉門思過,他所奏之事,貝成泰主持查明。」
讓內閣次輔去主持調查內務府的宦官,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不合常理。但貝成泰向來不屬王韋錄一黨,皇帝此言一出,也就是很明顯的表露了對王首輔的不信任。朝臣們頓時各有所思,御階上內官擺駕,皇帝已經舉步離開了。
一眾臣子只得俯身山呼恭送,藍澤還高聲嚷著「謝主隆恩」。待得皇帝一走,藍澤身子一歪差點摔倒,實是這半日緊張過度,驟然松下來就沒了支撐。
滿殿里朝臣三三兩兩退出,大多數都繞著藍澤走。首輔王韋錄沉著臉大步走出殿外,禮部尚書段騫慢慢從地上站起身來,朝藍澤冷冷盯了一眼。唯有次輔貝成泰緩步踱到藍澤身邊,笑眯眯道︰「襄國侯受驚了,听聞侯爺有病在身,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
藍澤連忙堆了笑臉︰「本侯家中之事還請貝閣老費心詳查,改日得空,一定登門拜謝。」
「哎,不必。」貝成泰笑道,「本閣受命清查此事,為了不惹閑話,還是與侯爺互相避開為好。侯爺放心,本閣定當盡心秉公。」
「多謝閣老。」
兩人作揖道別,貝成泰轉身出殿。藍澤經了這幾句對答方才有些踏實之感,舉袖擦了擦頭上汗水,深一腳淺一腳步出文英殿。到得殿外,迎著天邊升起的微光,藍澤舉頭認真看了一會檐下高掛的太祖手書。
文英二字,自燕朝開國就掛在了這里,當年的初代襄國侯也曾屢屢入見參與國事,誰想多年以後傳到這一代,他藍澤生平第一次進殿卻是為了這樣的荒唐事情。長長嘆了一口氣,藍澤臉色頹敗地緩緩朝宮門行去。
……日頭高起之時,長平王寢房的雕花嵌金門扇方才打開,近身伺候的婢女內侍魚貫進門,服侍他沐浴更衣了約有半個時辰,他才下樓用了早膳,然後晃晃悠悠步入後園去散心。
與平日一樣,散心游園的時候他身邊是沒有僕婢跟隨的,園子里也沒有來往做事的下人礙眼,偌大花園只他一人。長平王走走停停,片刻後繞過一道假山,嶙峋山石之內卻閃出一個人來。
「王爺,藍侯回府閉門思過去了,次輔貝閣老受命調查此事。」閃出的是長隨賀蘭,假山之後原有密道通向外頭,許多時候他都從這里秘密進內宅。
長平王斜靠著山石遠目看景,賀蘭低聲將早朝的事情一一奏報,殿中諸人言語竟是都一字不差復述出來。須臾奏畢,長平王緩緩勾了唇角,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三小姐實在是妙人啊,本王原以為還要布置些許,不想她竟這般行事,省了本王許多力氣。」
賀蘭垂首道︰「恕奴才直言,藍三小姐此舉其實凶險,一個不慎興許惹來大禍。」
「不是有本王麼,怎會有禍。」長平王輕拍山石,轉而思忖道,「只是她應該不知朝中局勢,也不知會有本王助她,卻敢行了這事——是說她膽大呢,還是莽撞?」
「奴才以為是莽撞。皇上喜怒難定,藍三小姐思慮欠妥。」
長平王沉吟道︰「或是通慧到極點,可以準確猜度父皇心意……」
賀蘭道︰「藍三小姐深居閨閣,應該不會。」
「算了,且不管這個。貝成泰既然接了此事,那麼咱們就助他一臂之力。」長平王輕輕彈指,烏眸中映了日光流轉,「上次段騫指使御史張寒血洗池水胡同,本王要與他算賬還未曾尋得良機,這次正好,去告訴唐允動手罷。」
「是。」賀蘭躬身應了,問道︰「是否要留下痕跡指向貝閣老?」
「不必,即便不指向他,王韋錄也會疑心是他所為,父皇更會。」
長平王折了一條枯黃柳枝在手,慢慢把玩,「貝成泰暗中襄助太子,借他調查內監與王韋錄的當口,抹掉王系最重要的段騫,太子殿下和王韋錄的梁子不想結也得結了。況且父皇雖不喜王韋錄,但更不喜兒子勾結重臣左右朝堂。」
余下的話他沒有說,賀蘭也已經明白了,不禁暗暗佩服主子的一石三鳥之計。若將此事辦成,那麼一則除了段騫,二來讓貝成泰身後的太子與王系結仇,更緊要的,是讓皇帝疑心太子。這件事的分量頗重,賀蘭下定決心,一定要協助唐允仔細辦差。
于是賀蘭正色道︰「奴才明白輕重,必定做得干淨,不牽扯王爺。」
然而長平王卻笑了笑,心思已經不在這上頭了,他將手中柳枝彎了幾彎,轉眼折成一枚五瓣花朵形狀,放在掌心仔細端詳一陣,回憶道︰「上次見面的時候,她袖口梅花似乎就是這樣的罷。只是她心里思慮太多,連衣上花朵也籠了愁色。」
他合起手掌,將柳枝編成的小花握住,「她的路要她自己走,本王幫她,亦是幫自己。」
……
勤政殿中,皇帝坐在紫檀書案前提筆批折。右手邊批完的折子已經摞了高高兩疊,左手邊未曾審閱的還有很多。他登基十多年來好事壞事都做過,私下里臣子們對他褒貶不一,然而無論是誰都不會否認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很勤勉。
只要不生病,這位皇帝從不缺席朝議,更不拖懶,送進宮里的折子都是當日審批,最遲不會拖過三日便能答復,比他的父親祖父勤謹得多。這一日,依舊是老太監康保在御前伺候,因為早朝上有了襄國侯一事的爭執,康寶知道皇帝可能心情不好,是以比平日更加謹小慎微,時時注意著皇帝的動作。
快到午間的時候,一直潛心批折的皇帝突然停了下來,握著筆沉思半晌,抬頭道︰「叫馬犀來。」
馬犀名為御前侍衛,實為皇帝心月復近臣,掌暗中刺探之事。皇帝要見他,那麼就是要吩咐一些私密的事情了。康保一听不敢怠慢,飛快出去親自宣人。須臾馬犀趕來,康保笑著引他進了殿們,之後招手一揮,帶領殿中大小內侍們匆匆退了出去,返身緊閉了殿門。
勤政殿中門窗緊閉,日光從長窗明紙透進來,照見殿中揚起的粒粒微塵。四周安靜得能听見人的呼吸,每當馬犀在御前的時候,大多都是這樣靜謐到極點的氣氛。
皇帝靠坐在龍椅之上,手中御筆早已放下。窗外光線側打在他的臉上,這年過四十卻依然保留了幾分俊朗的容顏便更加輪廓分明。
只是他一半側臉迎著光,另一半卻淹沒在殿中的昏暗里,明暗的交錯如此鮮明,使得他的面容呈現出一種怪異的陰霾。他板著臉孔,沒有多說別的,徑直開口詢問殿中央跪著的密臣︰「襄國侯藍澤變賣家產的事情,查出了幾分?」
馬犀一身侍衛服侍,卻比一般御前侍衛身材瘦小,跪在地上的時候就像蜷縮在角落里的貓。他磕個頭行了禮,用恰好讓皇帝听到的聲音恭謹回稟︰「臣已查明,襄國侯原本並不知情,聞听此事還大發了一頓脾氣。」
皇帝留在暗影里的一側嘴角便微微揚起,與未有半分笑容的臉孔形成鮮明反差,「朕就知道他沒有這個膽子。說吧,是誰做的?是他府中狂妄的清客,還是哪個親眷?」
馬犀稟報道︰「是他的女兒。」
「女兒?」皇帝眉毛頓時揚起。
「是,襄國侯府中三位小姐,一嫡兩庶,小女兒遠在青州未到京城,二女兒被祖母禁足,這次行事的是大女兒,是襄國侯唯一的嫡出,族中行三,人稱藍三小姐。」
皇帝沉吟,繼而問道︰「多大年紀?」
「十三。」
「十三歲……」皇帝微微驚訝,光影明暗里的五官動了動,吩咐道,「你仔細說。」
馬犀回道︰「昨日下午藍三小姐帶人從府中後門運了物件出去,到街上擺攤變賣直到掌燈時分,這期間她一直躲在不遠處旁觀,然後又帶人回府。據藍府那邊密探稟報,藍三小姐帶的人有兩個是家中的護院頭領,其余人等最近一直散布在藍府周圍,似乎是在暗中護佑。因為頭領中有一人身手極好,密探不敢近前探听,因此只知這些經過,但不能查探詳情。」皇帝皺眉道,「你說襄國侯府周圍有暗衛?」
「或許不是暗衛。前不久藍府招攬過一批護院,似乎是藍三小姐所為,但沒得襄國侯同意,最終這些護院不能進府,散落在府外的也許就是這些人。但具體是不是,還要屬下繼續查實。」
「嗯,去查。」
馬犀又道︰「藍三小姐和襄國侯父女之間關系不好,昨夜藍侯聞听此事之後前去問罪,怒氣很大。但是沒多久後匆匆回返,在書房里關了半夜,最終便來宮里了。」
「這麼說,他上朝來長跪,許是听了女兒的主意?」皇帝迎著光線的半邊嘴角也微微翹起,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這個藍三小姐听上去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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