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帶著深深的不滿暗自埋怨,瞅著崔吉送來的紙條咬牙,最後親手打開燈罩,將那紙條放在火上燒了。
等紙灰飄落在地,她突然醒悟過來。
自己這是在盤算什麼啊!正妃,側妃,或者姨娘,甚至侍婢,所謂身份又有什麼關系。八字還沒一撇呢,完全是那不尊重的王爺在自說自話,她煩惱嫁妝的多寡做什麼。
他催著她準備,那就準備好了。做點什麼來應付呢?如瑾想了想,女子出嫁總要繡嫁衣,不管多尊貴的豪門大戶,家里養著多少女工精良的繡娘,嫁衣向來都要待嫁女子自己繡,除非那女子針線太差,才會假別人之手。
那麼就從做嫁衣開始吧。如瑾自知針線實在不好,但做個樣子就是了,下次那位再來催,她也好有個答復。還可以理直氣壯的說,什麼金銀珠寶,家具僕婢,都是身外之物,唯有這嫁衣是最最重要的,她好好的準備著最要的嫁妝,讓他再也說不出什麼來。
于是讓碧桃悄悄安排人去街上買了幾匹上好的大紅錦緞,如瑾每日除了陪伴母親和妹妹、處理家事,擠出來的時間便窩在閨房里裁制衣裳。
丫鬟們對這大紅的衣料紛紛感到奇怪,悶了許久,終于是蔻兒忍不住問了出來。
「姑娘……奴婢看著這顏色,這式樣,怎麼跟新娘子穿的差不多啊。」這正是碧桃幾個也在琢磨的,大家支起耳朵等著听如瑾的解釋。
如瑾無所謂的笑笑,低頭用粉石在衣料子上比來比去,試著落筆劃線,隨口道︰「就是新娘子穿的,你們給我打下手吧,我要做嫁衣。」
「啊?」丫鬟們全都愣了。
近來秦氏倒是經常念叨如瑾的將來,說她年紀到了,親事還沒個著落,讓人著急。對此如瑾向來不太在意,怎麼現在卻背著秦氏自己親手裁制起嫁衣來?
還是碧桃反應最快,臉色煞白︰「姑娘您……您和凌先生已經……」私定終身這幾個字她到底沒敢往出說,但其余人都听明白了。
青隻安靜的眨著眼楮,默默的想,姑娘真是個與眾不同的有主意的人啊,不聲不響的,都開始給自己準備嫁衣了。侯門嫡小姐和平民大夫,這身份差距實在懸殊,跟戲文里演的似的。不過除了這一點,姑娘和那凌先生真得很相配。凌先生一表人才,醫道又好,誠心誠意幫了姑娘和太太這麼多忙,還舍命救過姑娘,若是來日成了姑爺,一定會將姑娘捧在手心里疼惜吧?不過侯爺那邊肯定不會答應,作為近身的丫鬟,她該怎麼幫助姑娘才好呢?
蔻兒和寒芳跟青隻想的差不多,蔻兒想的還要多一點,尋思姑娘偷偷做嫁衣,是不是準備私奔?
吉祥也是在跟前的,如瑾說這事時並沒有刻意避著她。吉祥從來不主動參與如瑾屋里的任何事,此時也是緊抿了嘴一聲不吭的看著,不過臉上很有擔憂之色。
如瑾放下了手中的粉石,將眼在丫鬟們身上轉了一圈,不由好笑。
「你們都想到哪里去了,提凌先生做什麼,把那些念頭都給我收起來。這嫁衣的事情不許往出說,母親那里也不許告訴。」
「姑娘,不是凌先生?」丫鬟們都詫異萬分。和姑娘接觸最多的男子就是凌慎之了,除了他還能有誰?
「自然不是,怎會是他,別胡亂議論先生。」如瑾正色告誡丫鬟們,不過連她自己也沒想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里竟有那麼一絲悵然。
凌慎之是多麼出色的人啊。
平日她並沒有往這上頭想,然而此時有了梵華殿的應允,再被丫鬟們提起凌慎之,她心里頭便有些說不清的滋味。
從青州到京城,一樁樁一件件,那干干淨淨的青衫男子,眼中有綿密而隱匿的情緒。如瑾漸漸也覺察到了,只是她一直不敢往深里想。他太干淨,她身邊卻有那麼多的污濁,那麼多的不得已,她不想將他拖進來,下意識的排斥著更深的交往。母親生產的那日,他給了她「朋友」二字,她覺得已經足夠了。
可是現在,長平王于她是恩人,凌慎之也是,若是非讓她以報恩的方式與誰在一起,她寧願那個人是凌慎之。
嘶……
打住,她在胡思亂想什麼。
這種事有的選嗎。如瑾用力捏了一下拳頭讓自己回神,卻忘記了手中還握著裁衣服劃線用的粉石,這麼一捏,便將那東西捏碎了。細小的白色粉末落在大紅衣料上,污了一片。
「姑娘小心髒了衣服,奴婢來收拾。」青隻上前接了如瑾手中的粉石碎塊,用濕帕子給她擦了手,將衣料拿到外間去抖灰。
如瑾坐到椅上,抬頭看見幾個丫鬟擔憂的看著她,擺手笑了笑︰「別在意,我這是練手呢,現在沒動靜,日後總有待嫁的時候,我針線一直很糟糕,不早點練著到時怕要抓瞎。」
丫鬟們應和著分頭去做事了,自然誰也沒信如瑾的話。有拿大紅料子練手的嗎,分明是有事。可具體是什麼事,如瑾不說,她們也猜不出來,更不敢多問,只能照吩咐閉緊了嘴巴什麼都不說。
……
選秀之事過後,如瑾沒再給藍澤用藥,凌慎之說過那方子用多了不好,從池水胡同時到現在,一共給藍澤用過三次,這次之後,藍澤的身體果然比以前更顯虛弱,頭疼也越發嚴重了。
不得已如瑾又跟凌慎之求了調理的藥方,藍澤再如何畢竟是生父,她偷著給他用藥已經是對不起他,更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因此衰弱。
這日天體好,藍澤感覺精神了一些,讓小廝扶著到院子里賞花曬太陽。要說晉王舊宅果然是個好地方,滿院子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花木,小橋流水,讓人心曠神怡。藍澤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會,覺得累了,又到春藤架子底下坐搖椅,暖風花香,端是愜意。
可將近午間的時候,兩個青衣內侍的到來將藍澤驚起。
「什麼,這……」藍澤被內侍面無表情的陳述嚇得魂飛魄散。
藍如璇行巫蠱事謀害皇家血脈,罪不容赦,已遵皇後懿旨賜其服毒,尸身歸還本家。襄國侯藍澤身為其長輩,有教導無方之責,念在往日功勛勞苦,不追究同罪,但必有處置,不久之後會有旨意下來。
這兩個內侍是皇後遣來的,內宅女眷之事,由皇後出面是理所當然。但這不久之後的處置旨意,應該就是皇帝的了。
藍澤听得分明,也明白那隨後的處置才是關鍵,頓時一身冷汗。
「這孽障,這孽障竟然又行巫蠱之事!兩位公公,還請代本侯向娘娘說明啊,這事與本侯毫無關聯,本侯也是深受其害。」藍澤胡子亂顫,手指發抖,要不是有小廝用力扶著,恐怕已經跌坐在地了。
內侍不為所動,繃著臉說道︰「傳話的差事已經辦完,咱家這就回去,侯爺有什麼話盡可進宮去說,咱家就不給您轉達什麼了。還要提醒您一句,按理那藍氏犯了這等罪,尸身要丟到亂葬崗上去的,念著她是侯爺的佷女,娘娘才慈悲將尸身送了回來,侯爺要感恩才是。」
「是,是,本侯銘記娘娘恩德,不過那孽障既然犯了大罪,藍家絕對不會認她,尸首也不能進藍家的門!」
內侍們才不管尸身進不進門,將拉尸首的板車仍在府門口就上馬走了。藍澤氣得七竅生煙,還是呂管事壯著膽子提醒︰「侯爺,這尸首停在門口實在不好看,要不還是弄進來,等您跟二老爺那邊拿出個章程來,該怎麼處置再怎麼處置?」
藍澤也是氣糊涂了,聞言回神,抖著胡子吩咐︰「扔到他們東院去,不許沾髒我一寸地皮!」
等僕役們將板車拉去了東院,他這才想起來東院也是這宅院的一部分,一疊連聲叫人去找弟弟藍泯。
藍泯那邊見了藍如璇的尸首整個傻掉,被毒死的人,面皮都是紫黑的,四肢以詭異的方式扭曲著,顯然是死前經過了很痛苦的掙扎。大少爺藍瑯只看了一眼就暈死過去,藍泯比他強些,沒有昏倒,但那呆呆愣愣的樣子比昏倒也好不了多少。
林媽媽從內院听到信,連滾帶爬沖了出來,本想撲在尸身上痛哭的,然而一見藍如璇尸首駭人的樣子,愣是沒敢到跟前去,跌坐在板車旁邊,一聲也哭不出來,只喃喃的念著「太太,太太,姑娘沒了,沒了,什麼都沒了……」
藍澤派人來傳藍泯,林媽媽坐在地上嗷的一聲跳了起來。
「姑娘不會做巫蠱的事,絕對不會!上次就是西邊用巫蠱算計她,她恨都恨死了,怎麼會用這種方式去害人,她就是想害也會找其他辦法,絕對不是她,她是被冤枉的!」她撲到藍泯腳下,「老爺您要給姑娘做主伸冤啊,她肯定又是被人害了,您得給她報仇!太太成了那樣,姑娘又沒了,咱們以後怎麼辦哪,還有什麼指望……」她這話說得理所當然,根本沒考慮大少爺藍瑯和二少爺藍理,一個沒用,一個年幼,藍如璇才是東府真正的頂梁柱。
藍泯被林媽媽抓著胡亂叫嚷了一通,從呆愣的狀態回過神來,轉念一想,覺得林媽媽說得有理,藍如璇曾被西府指證用人偶謀害祖母,就是再傻也不會用同樣的法子去害皇帝的孫女。再說她害瓊靈縣主做什麼,一個庶出的小丫頭片子,要害也該害個男娃啊。
到了西邊藍澤哪里,藍泯上來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起來,捶胸頓足,說藍如璇是被人所害,要藍澤做主。
「大哥,璇兒平白背了這個罪名,咱們整個藍家都要受牽連,害她的人就是在害整個藍家啊,大哥您得查清真相上稟皇後,將那害人的揪出來,不然咱們一家子怎麼翻身!」
「你還知道全家要受牽連!」藍澤一腳踹了過去,「你養的好女兒,你做的好事,斷了我的子嗣還不夠,還要去謀害永安王爺的,你在這里叫什麼屈,看本侯現在就將你送到宮里去發落!」
說著,藍澤就叫人來捆弟弟。
藍泯來時沒想到這個,根本沒帶什麼人手,三兩下就被捆倒了。「給本侯備車,本侯要將這黑心的交給王爺去。」
如瑾听到消息從內院趕了過來,皺眉勸住藍澤。
「這是什麼光彩事麼,非要嚷的人人知道。您帶他去算怎麼回事,無論是帝後還是王爺,會將他看在眼里?藍如璇是以襄國侯佷女的身份進的王府,出了事,別人也直接找您說話,您以為將弟弟推出去,就能免了自己的責?」
一席話說得藍澤怒火中燒,但也不得不承認所言有理。方才只顧撇清自己了,急怒之下卻沒想到這一層。若是他真帶了弟弟去辨明自身,恐怕上頭只會覺得他在推卸責任,會更生氣。
「難道,就這麼替他們背黑鍋。」藍澤指著藍泯瞪眼,連他自己都沒察覺,他竟在用商量的口吻和女兒說話。
藍泯馬上叫嚷︰「根本不是璇兒做的,你身為伯父不說替佷女伸冤,還一心想著撇清,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叔父當王爺岳丈的時候,不也一心想撇清我們。」如瑾看也不看他。這麼親近的血親遭了事,本該盡力幫襯,但東府一家那等嘴臉行徑,如瑾才不做濫好人,問心無愧的只想著撇清。
她朝藍澤道,「這事我們自然是要撇清的,而且也容易撇清。當日藍如璇在祖母身上用巫蠱,已有前科,她們一家本是早該被逐出侯府的,只是您痛惜手足,給了他們一個改過的機會。這次藍如璇又犯事,辜負了您的期望,您要寫折子跟宮里好好承認自己的過失。」
藍澤從內侍走後就犯了頭疼,但仍強打著精神思考,他也不是愚蠢之極的,很快想明白了如瑾的用意。如瑾連借口都替他找好了,痛惜手足,一時心軟釀成大禍。
這听起來是他的過錯,其實已經將責任撇得一干二淨了。
當日小露指認藍如璇做人偶的事鬧的那麼大,東西兩院打得不可開交,就算捂蓋的再嚴實,池水胡同的人家也肯定有知道眉目的,宮里稍微派人一查就能查出來,將這事奏明上去,也算對宮里有了交待。
「我這就寫折子。」藍澤讓人將弟弟堵了嘴帶去偏房,撲到書案邊準備奮筆疾書。要搶在皇帝的處置旨意下來之前,將請罪折子盡快遞上去。
如瑾在一旁看著,藍澤也沒趕她。
「罪臣藍澤頓首乞叩天恩……」
如瑾看了一會,見父親手雖然有些抖,字跡失了端方,但措辭還算過得去,認錯態度也夠誠懇,關鍵是將事情來龍去脈說清楚了。看著他文思泉涌一般須臾寫滿了兩頁紙,看看就要收尾,如瑾提醒道︰
「您自己將處置寫上去吧,寫得重一點,博個同情,好讓宮里從輕發落。」
這也有道理,藍澤趕緊琢磨自請個什麼懲罰為好。罰俸?之前因為內務府的事已經罰過一回了,巫蠱比那個罪重得多,顯然不能再用。體罰?在宮門前跪上幾天?這身體不知吃不吃得消。
躊躇間,如瑾在旁道︰「就寫自知罪責難償,無顏駐留京都,特請歸還晉王宅,回青州思過,並遙為帝後祈福。」
「回青州?這不行!」藍澤斷然拒絕。他好不容易將家門從青州移到了京城,躊躇滿志要在這里扎根呢,怎甘心為了一個不成器的佷女毀了自己前程。
如瑾冷笑︰「這懲罰和你的過錯相當,別人也說不出什麼。若你故意就輕,說不定上頭就發了火,削爵問罪也有可能。」
「胡說,怎麼會牽連到削爵上頭,襄國侯府是百年的世襲罔替。你退開,不要打擾!」
鬼的世襲罔替,又不是沒被削爵過,不然老太太和娘家的齷齬怎麼來的。前世,連滿門抄斬都有了呢。
「怎麼牽連不到,巫蠱,你以為是什麼小罪?你有心慈放縱之責,這是小責,往大了說,人家若追究起來就要問一問你,既然她曾經有過前科,為何你在她進王府之前不及時說明阻攔,由著她去了王府謀害縣主?要我說,回青州都是寫清了,直接寫自請削爵豈不更安全。」
如瑾說的也算是氣話,藍澤頓時怒不可遏,將她轟出書房去了。
最後那折子不知道是怎麼寫的,總之他一寫完就穿了正裝登車出門,如瑾也不管他,不管是去王府還是請求進宮,他這個認錯的態度擺在頭里,皇帝也不好借此往重了發落。
如瑾回到內宅,帶了一串佛寺里開過光的闢邪的前朝銅板,去東府看藍如璇。
她本不在闢邪之物上留心,前世是不信,現在是經了一次生死,徹底無畏。不過家中有體弱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要去看人家尸首,她還是要帶上,免得沾了什麼不干淨的回來,犯到親人。
她毫不痛惜藍如璇的下場,只是沒想到這位長姐會沒的這麼快。
當看到那扭曲的變色的尸首,如瑾默然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