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六娘一愕,繼而笑著問,「……我小時候隨便給她起的名兒,的確是有些不妥,不過那時候年幼,倒是沒想那麼多,這些年叫著習慣了也就沒改。王爺覺得不好,不如您給她改一個?」
瑯環就福身說︰「求王爺賞臉賜名。」
主僕兩個態度恭謹,長平王一點也沒客氣,徑直道︰「你這丫鬟能識得幾個字?敢用天帝藏書之所為名,徒惹人恥笑。而且听起來頗像‘郎還’,不知道的就要誤會是在思念離人了。」
張六娘面紅耳赤,連如瑾也暗暗皺了眉,當著別人的面,卻也不好駁斥他,只得任由他胡說八道。
瑯環深深低著頭,耳根子也是紅的,又低低的重復一句「求王爺賜名」。其他的,她也不能順著長平王的意思附和。名字是主子起的,順著王爺說,就是貶低主子了。
長平王抬頭看了看早已無花的紫藤架子,「就叫藤蘿吧,花開了勉可一觀,結了果還能入藥治病,算是有用的。」瑯環不敢說什麼,跪下受了新名,臉上還得帶著感激的喜色。張六娘也跟著道謝,長平王卻說,「不用謝,這東西雖是有用,吃多了也要中毒。」
這可真是不怕得罪人,如瑾在一旁听得無奈,暗想他可別一時興起又要給別的丫鬟改名,若真找到吉祥等人頭上,她可不答應。
好在長平王也沒理會別人,改完名就坐倒在了椅子上,桌上盤碗齊整,服侍他的內侍上來一一試嘗。張六娘請如瑾入席,等著內侍驗東西的時候,介紹起桌上的吃食來。
「這個是瓊華餅,撿著顏色最正的白桂花入餡,以搗碎的花汁和面,蒸出來趁熱吃是香糯的,涼了之後又是另一個味道。這個是胭脂素魚,豆皮里裹了胭脂點雪和香料,拿彎頭剪子細細剪出魚鱗來,用淘了花汁子的水上鍋蒸,起鍋時淋上一杯花茶,香味就出來了……」
如瑾一路听著,一路看桌上盤盤盞盞的菜蔬,很完整的席面,一眼望去什麼都有,細看了,都是鮮花做的主料或配料,聞起來也沒有油腥氣,再听了張六娘的講解,越發覺得精巧。該是玲瓏心肝的人才能想出來的辦法。
等著張六娘說完,那邊內侍也試完了菜,張六娘親自倒了酒奉給長平王。長平王說︰「換茶吧,昨日喝多了,暈得很。」
「那也好,王爺若要讀書,吃酒是有妨礙的。」張六娘又換了茶。
如瑾便也不飲酒了,三個人在藤架之下吃了一席素食。半途中內侍來稟,說賀管事來了,長平王就點點頭讓他直接進院。正直壯年的管事一路走進來,雖然是目不斜視,也讓丫鬟們避之不及。
如瑾早就領教過長平王這種所謂的不拘小節,沒放在心上,依舊吃自己的飯。身後吳竹春倒是沒什麼,吉祥是有些發窘的,微微側了側身。對面張六娘的丫鬟們紛紛低了頭,顯然對外宅管事跑到內院里來十分不適應。若是男僕都往內宅跑,還要內侍們做什麼呢?
賀蘭行個禮稟報說︰「京外莊子秋收完了,收成只有往年兩成,莊頭來討王爺的示下看該怎麼分。另外他弟弟從南邊跑貨回來,說老家那邊有災,想讓他忙完這邊回去看看,您看要不要放他去呢?」
如瑾暗忖,這都是什麼芝麻事,也值得特意跑進內院里來打擾主子吃飯。不過……她側頭瞅了瞅賀蘭,這個管事面色沉穩,態度認真,回事的語氣也是不緊不慢,不像是行事沒章程的人。想來該是有什麼緣故。她埋頭繼續吃東西。
長平王放了筷子,張六娘立時遞了帕子過去給他擦手,一面略帶疑惑的打量賀蘭一眼,想必也是在犯嘀咕。不過和如瑾一樣,她也沒說什麼。
長平王慢慢的擦手,擦完了,才吩咐賀蘭說︰「收成給莊戶們分下去,有富裕再交上來。讓莊頭在外頭等著,一會我去問問他詳細。」
「是。」賀蘭躬身要退下,長平王叫了他說,「回去將內院的賬目整一整,完了交給王妃,以後這部分你就不用管了,按時撥錢進來就是。另外給側妃也謄一份,她和王妃一起管。」
賀蘭領命去了,如瑾眼角余光不經意掃過張六娘,發現她也正在打量自己。如瑾就轉目過去點了點頭,張六娘笑了一下,朝長平王說︰「多謝王爺信任。待妾身拿了冊子看過,有什麼不懂的再去問藍妹妹。」
如瑾道︰「還是直接問賀管事吧,府里的事我和姐姐一樣,兩眼一抹黑。」
長平王說︰「你們商量著學,可隨時叫了賀蘭進來問。」
張六娘點頭應了,想了一想,最終忍不住開口說︰「王爺,內宅外宅畢竟有別,以後賀管事等人若是要進來,事先知會一聲為好,讓該避的人都避開。」
「嗯?本王覺得甚為不便。」
「……王爺,若是讓外人知道,終究不大好听。內院里丫鬟樂女這麼多,傳出個什麼風都與王爺聲名有損。」
長平王側目︰「能傳出什麼風?」
張六娘語塞。明擺著的事,他是故意裝糊涂嗎。難道還讓她仔細解釋男僕和女僕輕易能見面該有什麼樣的後果?
長平王說︰「本王這宅子歷來是如此,也沒听過什麼不入耳的話。你把自己的丫鬟管好就是了。」
如瑾哭笑不得,這算什麼話啊,指著鼻子說張六娘的丫鬟不檢點?果然張六娘臉色微變,十分難堪。長平王站了起來,「這席面不錯,等六哥回來就這麼辦吧,將他們一家子都請過來。」
張六娘只好站起來答應,如瑾就也放了筷子,盥口拭手,算是吃完了。長平王領著人大步而去,如瑾不能吃完了拍拍就走,回頭讓吉祥幾個幫著張六娘的丫鬟收拾桌子,這是禮貌。
張六娘說︰「不用妹妹費心,讓她們做就是了。」說著命雲芍領了幾個木樁子收拾。如瑾看香縷瑯環都不動手,便也沒堅持。
張六娘叫瑯環去重新沏茶,叫了名字之後才恍覺叫錯了,忙又改了「藤蘿」,這兩字一出口,瑯環臉色就訕訕的,畢竟新名字比舊名字難听太多了,好像長在野地里沒人搭理的雜草。張六娘倒是還算如常,帶了如瑾在院子里散步消食,一面說起管賬的事。
「妹妹在家時就打理內院,我是沒有這等經驗的,還要妹妹多幫襯。」
如瑾笑說︰「我家不過幾口子人,事少,我也是幫著母親而已,拿主意管事的還是她。所以若真說起來,還不比姐姐出身貴門大戶,即便沒親手管過什麼,光是看也看出六七成的功力了。」
「你倒謙虛。」張六娘也笑,「那麼我們就一起模著石頭過河了,若是出了什麼岔子,一起挨王爺的訓去。」
……
外院書房旁邊的回廊水榭里,四面隔扇全都大開,晚風習習吹著,長平王見了前來討示下的毛莊頭。
毛莊頭單名一個旺字,是個五十多歲的干瘦老頭,三角眼吊著,山羊胡子稀稀拉拉,黝黑的臉上皺紋密布,憨憨低著頭,一眼看上去就是個整日侍弄黃土秧苗的農人,尤其是身上那打著補丁的粗布大褂,出現在金玉滿堂的王府里顯得特別不合時宜。
長平王席地坐在涼簟上,順手從矮幾上的果盤中撿了一個李子,一絲不差丟在毛莊頭腦門正中,「你這身打扮是來商量收成的,還是來哭窮要銀子的?好歹你是個莊頭,穿得像個叫花子招搖過市,存心讓人笑話本王是不是。」
毛莊頭嘿嘿一笑跪在地上磕頭見禮︰「王爺明鑒,實在是今年收成不行,大家糊口困難,家當都變賣著買糧食了,小的能穿整齊體統的衣裳出來已經算是不錯,鄉里有些人連褲子都一家子輪流穿一條呢。」
長平王側目,一抬手,索性將整盤李子都甩在了他的頭上。
圓溜溜幾近桃子大的貢李骨碌碌滾了一地,毛莊頭一邊磕頭一邊眼疾手快的將附近幾只李子收在懷中,那速度和街上雜耍練把式的也不遑多讓了。幾只大李子就裝了個滿懷,弄得他胸前圓咕隆咚,像是剛剛生產女乃水滿盈的婦人。長平王身邊幾個內侍忍不住憋了笑,連花盞這麼積年歷練的老成人都彎了眼楮,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可毛莊頭卻絲毫不覺丟臉,反而一邊偷眼向上瞧著長平王,一邊以為別人看不到似的,飛速朝旁邊挪了幾寸身子,然後一伸手,又將那邊的幾個李子撈在了懷里。
大約是他那衣服實在質地不好,也可能是補丁沒縫結實,就見一個李子突然撐開補丁掉了出來,撲通一聲砸在地上,接著又是兩個掉出,慌得他手忙腳亂趕緊去捂,一邊還說︰「多謝王爺打賞,這果子可真好,帶回去供了土地爺再分給大家吃。」
長平王也不知是氣得還是真想笑,總之是嘴角彎了彎,繼而招呼花盞︰「去,把今天的果子每樣給他拿一半回去,讓他好好的給土地爺上供。」
花盞笑眯眯的應聲而去,長平王又叫小雙子︰「找身能見人的衣服出來,從頭到腳,里里外外,都給他找齊了,讓他知道知道什麼才叫‘整齊體統’。」
毛莊頭來不及起身,一疊聲的磕頭道謝,好像撿了多大便宜似的,三角眼光芒亂放,從一個黑瘦的憨老農立時變成了鋪面里最精明油滑的賬房先生,「王爺,小的趕了半天的路,一直還沒吃飯呢,求王爺賞點什麼剩菜剩飯,打發打發小的。」
長平王斜眼看他︰「你還想要什麼?」
毛莊頭嘟嘟囔囔「……兒子要娶媳婦,還沒湊夠聘禮。家里那口子剛把棉衣給了鄉里剛生孩子的年輕媳婦,自家今冬還不知道怎麼過呢。」
「哈,真是打秋風來了。」長平王又點了幾個內侍出去,提銀子的,找衣服的,還有去廚房庫里稱米面的。毛莊頭不住嘴的道謝,身子都快趴地上了,被點到的內侍們無不努力憋著笑,直到走出去才敢放聲。
屋里只剩了兩個內侍,賀蘭也退出去了,毛莊頭這才爬了起來。
「王爺,江北有信。」借著將懷中李子掏出來重新放進盤中的機會,黑瘦老頭將一張原木色的紙放在了矮幾上。
那紙和矮幾顏色極其相似,薄薄的,別說遠觀,就是走近了也不容易分辨出來。長平王垂眸,一目十行閱完了,雖然一直含著笑,整個人的氣勢卻變了。
「六哥啊,急什麼。」
揮袖踫翻了茶盞,溫熱碧綠的茶水潑在紙上,那紙便漸漸的融掉了,一片紙屑也不曾留下。
毛莊頭嬉皮笑臉湊在案前說話,看見的人只會以為他又在厚著臉皮討什麼東西,可他嘴里吐出的事,卻和他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搭調。
「……頭天六王爺召了江北三省布政使過去議事,第二日席上誰穿的什麼衣服,說了什麼話,喝了什麼茶,誰得了王爺的笑臉,誰讓王爺踫了軟釘子,全都一絲不差走漏了出去,弄得三省上下官吏人人皆知。席間六王默許出兵鎮壓荊化縣暴亂的提議,也一夜之間被當地災民知道了,結果剛得穩定的情勢急轉直下,當日就有兩鄉近千人進城圍了縣衙,荊化的縣令從狗洞里逃出去得以幸免,一個師爺被當場打死了,衙頭重傷,役吏們都被關進了牢里,現在縣衙整個被災民當成了據點佔領,縣城里家家關門閉戶不敢出門,店鋪都被搶空了。」
長平王笑問︰「那縣城五十里外就有駐軍,怎麼不見馳援。災民進城之日,守城門的兵卒都干什麼去了。荊化縣……要是本王沒記錯,那是太子妃堂嫂的乳母的老家罷?」
毛莊頭三角眼一揚︰「王爺好記性。」
「卻也難怪六哥著急了。」
長平王一手支著腦袋,一手在案上隨意畫圈。潑灑的茶水溶化了信紙,變成絮狀的湯藥一般的顏色,長平王修長的食指就蘸著那湯子在桌面點點畫畫。
「六哥在西北走一圈,發發錢糧而已,一群御史上躥下跳歌功頌德,連閣中都有人給他說話,母後最近笑得皺紋都變深了,太子殿下怎麼能安坐東宮,伸手過去搗亂是必然的。」
毛莊頭咧嘴一笑,露出兩顆焦黃的大門牙,「太子這手出的狠,太平盛世久了,皇上最見不得什麼請願騷亂之類的事,何況是圍攻縣衙,打死胥吏。」
任何一個地方的官府受到威脅,都是對統治者最大的挑釁。
長平王問︰「那個逃走的縣令什麼履歷,回去找來給本王看看。」
「這個小的早就想到了,已經查過。」毛莊頭嘴咧得更開,細細回稟道,「那縣令是裕隆六年的同進士,在京里熬了幾年沒出路,好容易過考擠進了翰林院,還沒高興幾天就得罪了人,被一腳踢到荊化那等窮鄉僻壤去受苦,這次更是險些將命送在里頭。听說他鑽了狗洞之後,一路吃盡苦頭跑到州府,進府衙時還被看門的當叫花子打了一頓,甚為狼狽。」
「當年他得罪了誰被踢出京的?」
毛莊頭眼楮一眯,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得罪的是宋侍郎的門生。」六部只有一個侍郎姓宋,兵部的宋直,永安王的岳丈。
「因為什麼事?」
「嘿嘿,到一個名伶那里吃酒,撞在一起,口角了幾句。」
「伶人?還有這個愛好啊。」
毛莊頭眼楮簡直眯成了一條縫,舌忝舌忝嘴唇說,「他那個被災民打死的師爺,年未及弱冠,唇紅齒白,風流俊秀。」
說到這里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長平王對毛莊頭的猥瑣表情側目而視︰「所以你想好怎麼辦了?」
毛莊頭點頭如雞啄米︰「王爺早就教導小的們,只要有用,無論什麼人都可以用,而且壞人往往比好人更得用。小的時時不敢忘記王爺金玉良言。」
長平王不搭理他油嘴滑舌的馬屁,說起另一件事︰「遼鎮那邊的消息讓人勤快著點報過來,別漏了。六哥動了嫡系官吏,消息一到,太子大概也不會袖手,總要絞在一起角力一番。文官怎麼斗都不妨事,軍隊不能有異動。」
「小的明白。」宋王妃父親是兵部侍郎,慶貴妃娘家盤踞遼鎮邊軍多年,若是文斗改了武斗,那可要捅了天。
水榭不遠處的夾道上立著賀蘭,正在那里教訓小廝。帶著兩個內侍,搬了一大筐新鮮瓜果的花盞笑眯眯走過來,看見賀蘭站住腳。「賀管事和小孩子生什麼氣,扔給下頭人教訓就是了。」
賀蘭拍了那小廝一巴掌,回頭笑道︰「這群兔崽子一貫不長記性,每次弄得我冒火才罷休。我不及花公公會調理人,手底下一個一個都不盯用。」
「嗨,你就是心慈手軟太過了,跟我們似的動不動就拿板子出來拍,任什麼人也都調理好了。不瞞你說,原來在宮里,我也是這麼著被師傅打出來的。」花盞一邊說著一邊帶人朝前走。
賀蘭叫住了他︰「公公且慢,王爺里頭生著氣呢,緩一會再過去比較好。」
這麼著,後來回返的小雙子、六喜等人,都一一被賀蘭擋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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