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呼嘯的深夜,韶華盛放的女子孤零零跪在門前,任誰也會心生憐憫,進而請之進門取暖吧?
這,原是常事……
如瑾眼前不斷出現錦繡閣門外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想象著佟秋水之前跪在哪里,今天穿的那身煙草翠綾衣裙在暈黃燈光下會是什麼樣子,想象她是在什麼情況下被傳進樓里的——凍得瑟瑟發抖,跪也跪不住,搖搖欲墜的時候?是花盞出來傳的,還是小雙子,或者哪個名字也叫不上來的內侍?或者……是長平王親自開門相迎?
一念及此,長平王披衣迎風站在門口,佟秋水跪在地上瑟瑟相望的畫面,就在腦海里越來越清晰,像天地間漂浮的霧靄,一點一點籠罩了整片原野,讓人再也看不清別的。
「主子,您哪里不舒服?喝口熱茶順順氣好嗎?」
「主子您和那種人生什麼氣,明日尋個由頭發落了就是,千萬別自己傷身。」
吉祥冬雪絮絮的焦急的碎語響在耳邊,須臾腳步聲紛雜,其余幾個丫鬟也都圍了進來,站在床外關切地詢問,七嘴八舌的。
如瑾立時張開了眼楮。
多大點事,何至于如此,讓大家白白著急。
明日若是傳了出去,人家听說她心口痛,還要以為是她妒意大發,容不得王爺納新人呢!
她可不是嫁進長平王府來爭寵吃醋的!
「我沒事,大概是被這爐子熱氣燻得悶著了,端遠一點吧,剛入冬,不至于整夜燒這東西。」她鎮定心神直起身子,吩咐丫鬟們做事。胸口的痛漸漸散到了全身,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像一點墨滴在清水里,散了,化了,也就看不見了。
吉祥幾個對視一眼,順從听命,將長條小暖爐移到了拔步床外。
「主子……」
吉祥上前要說話,如瑾揮手道︰「你們都去睡吧,時候不早了,有冬雪在外值夜就好。」
聲音雖輕,但是很堅定。
幾個丫鬟不好深勸,見主子自己轉圜,怕說多了徒惹她傷心,只得紛紛行禮往外退。如瑾想了想,叫住她們又說,「佟二小姐既然進了錦繡閣,明日早起吉祥去跟管事的說,分一個丫鬟過去伺候她,另外西芙院前院的南屋還空著,讓人趕著收拾出來給她住。南屋子陰涼了些,多弄幾個暖爐,告訴她貴妾要進門,這兩日不好給她布置新屋,等過了這陣子再騰挪,讓她暫且委屈一下。還有,這事佟太太恐怕還不知道,明日叫人請了她過府,願不願意的,女兒都主動進來了,大概她也說不什麼什麼來。嗯……我想想還有什麼要準備的……」
如瑾以比平日快了一倍的語速飛快安排著,幾個丫鬟听得面面相覷,吉祥越發氣悶,眼睜睜看著主子心里難受卻不說,還要若無其事的安排瑣碎,權當佟秋水是普通姬妾了……可佟秋水和府里那些全然不同啊!
吉祥覺得不能甩手就走,又折回來勸︰「主子!這些事您就別管了,讓祝姑娘打理就是,西芙院都是她照應著呢,您快睡吧。今晚風大,奴婢留在里間陪著您。」
如瑾道︰「佟秋水畢竟和西芙院那些人不同,是我舊交,她要住進來,我能幫的自然要幫一幫。只是這時節趕得巧,眼看著著宮里指的貴妾要進門,不能給她抬位份了,不然明日一早就抬了姨娘也是可以,只要王爺不反對,我自然給她求個臉面回來。好歹,相交一場。」
她笑盈盈地一路說下去,全然不知自己的臉色落在丫鬟們眼里,早已泛著蒼白。她知道的,唯是說到「只要王爺不反對」時,自己胸口針扎似的尖痛了一下。
這尖痛似夏日雷雨時節里,天邊倏然劃過的閃電,只那麼一瞬,不知何處來亦不知何處散,除了明閃閃的灼眼的光,什麼都沒有留下。
吉祥幾個互相看看,吳竹春自動領著小丫鬟們悄悄退下了,只留了吉祥冬雪,若要勸慰,自然還是由最親近的人來勸。兩個侍女雙雙走到床里,一個一個開口。
吉祥道︰「主子,您別這樣,心里難受就說出來,要是……要是想哭,哭出來散一散悶氣吧。奴婢在這里陪著您,怎樣都不會傳出去的,您就別撐著了,奴婢們看著不好受啊。」
冬雪也輕聲緩氣的說︰「佟家小姐要做這種事,以後您就把她們當普通姬妾對待,不用顧念往日。您是側妃,府里數一數二的主子,何必跟她們置氣呢。容奴婢說句不中听的,以後府里添人的時候還多著,眼下就是兩位貴妾,另外前頭王妃那里的侍女們一個比一個長得俏麗,皇後娘娘允了多添六個人,您這里不過添了奴婢一個,安國公府卻又送來六個漂亮丫鬟。王妃和王爺到底是夫妻,鬧不快頂多一時,以後肯定會轉圜,到時候王妃為了討好,那些丫鬟一個個說不定都要用上,王爺還年輕,以後日子很長,所以,您實在不必為這樣的事傷心,就算傷心一時,到頭來也得慢慢習慣,豪門大戶都是這樣,何況是皇家王……」
「住嘴,你這是勸人嗎?」吉祥越听越覺不中听,板著臉打斷了冬雪,「你先下去,今晚不用你值夜了,我在這里陪主子。」
如瑾倒是對冬雪刮目相看了,不想這丫鬟還挺有見識的,無所謂的笑笑,止住吉祥,「罷了,她說的也是正經道理。我是不在意府里有多少新人舊人的,長平王府是什麼樣子,出嫁前我就知道,難道到了現在還要不自在麼。你們都下去吧,把燈熄了,一盞也不用留。」
她翻身躺下,面朝著床里閉上了眼楮。吉祥狠狠瞪了一眼冬雪,輕手輕腳幫如瑾掖好被子,看她一動不動躺著,一肚子的勸慰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默了一會,只得放下床帳悄聲退下,想著睡一覺也許會好,明日再勸不遲。
臨走時吹熄了燈火,內寢的窗子便暗了下去,不一會,外間和值房也相繼歸于黑暗。辰薇院只剩了幾盞燈籠在風里飄,和這府里大多數院子一模一樣。
……
錦繡閣是王府中唯一燈火通明的地方。
原本已經暗下的燭火,在佟秋水被傳進樓中之後,一盞一盞次第又亮了起來,將樓上樓下照得亮如白晝。
佟秋水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燈,明紙的,絹紗的,琉璃,水晶,金盞,玉台,還有許多她叫不上名字的材質,從被人扶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她的眼楮就被一片璀璨晃得發花。自樓下走上去,到了二樓的中堂,滿屋子擺設她只掃了一眼,就被深深震撼了。
成套的紫檀家具,高高低低擺滿了整間大屋,條案,長桌,螺鈿鏡榻,落地大屏,多寶格,羅漢床,書架,斗櫃……沉凝而厚重的顏色,被幾卷名家手筆的花鳥掛軸鮮亮一襯,再加上佔據了半個屋子的藍底金紋大地毯,金鉤子掛起的層層帳幔,她幾乎以為自己誤進了皇宮——皇宮也就該是這個樣子吧?
那多寶格上,琳瑯滿目的金玉瓷器,官窯雙陸尊,青花夔紋瓶,白玉柱爐,古青銅鐘,青銅觚,汝窯水仙盆,竹葉描金漆盒……以及許多她叫不上名字也看不出用途的東西,落落擺滿了所有大格小格。
須臾她便想到了姐姐所住的三間小屋,漆面斑駁的家具,早已用舊的簾帳,和這里簡直是天壤之別。晚間吃飯的時候,姐姐還和丫鬟說起要做一個厚棉簾子掛在窗上,以抵擋冬天越來越烈的北風,可是她現在站在這里,窗外風聲還是那麼大,屋子卻一點沒有風透進來,不用點火爐也已經溫暖如春。
嵌大理石蟠螭羅漢床上,緩袍散發的男子正盤膝坐在那里,手里端著一碗東西,注視著榻桌上的書卷,旁邊跪著舉盤的內侍,另有一人伺候巾帕。
佟秋水只看一眼,本已緊張的心情就又緊張了百倍。時隔將近兩年,一面之緣的男子的面容,已在她的記憶里模糊不清了。那晚花園里光線不明,她只記著他晨星一眼的眼楮,和不甚端正的語調。
時候長了,氣和恨都成了習慣,那雙眼楮也成了她痛恨的唯一憑借。
此時此刻,再次相見,男子俊朗的臉孔便和那記憶中的眼楮漸漸重合,成了她有些熟悉卻又更多陌生的樣子。他沒有看她,依然專心致志對著書,手里的勺子不時舀動著小碗里的湯水,一下一下,發出輕輕的瓷器踫撞的聲響。
直到扶她進來的內侍柔聲回稟「王爺,人到了」,他才慢慢轉頭,抬眼。
一瞬間,佟秋水就這雙表面平和卻仿佛有颶風力量的眼楮驚得忘了呼吸。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這樣的眼神!
眼前的男子變得異常陌生,讓她幾乎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見過他。記憶中的那雙眼,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大膽,怎可無禮盯著王爺直視!」羅漢床邊立著的內侍橫眉立目,一聲呵斥讓她回神。扶著她的內侍恰在此時松了手,行禮退下,失去支撐的她立時摔到了地上,仿佛被呵斥嚇癱了似的,有些狼狽。
在外頭凍得太久了,又跪了許久,她早已不能自己走路,甚至站也站不穩。「王爺……民女佟氏叩見王爺。」她不知道自己的口齒為何不伶俐了,摔倒了沒有立刻站起,而是順勢伏跪下去,失去知覺半天的膝蓋處突然傳來尖銳的疼。乍寒乍暖,跪出病來了麼?她低著頭,忍著。
「給她弄個坐的。」長平王看了兩眼就收回目光,繼續埋首書卷,翻過一頁,隨口吩咐。
捧盤的內侍就放下黑漆點金托盤,起身到旁邊端了一個折枝花帽釘紋的五開光坐墩來,送到佟秋水跟前示意她坐。
佟秋水只瞄一眼就暗暗吃驚。這坐墩上蓋著的軟墊竟是光彩輝煌的芙樓十雲繡錦,若不是上次跟表姨母去別人家做客見過,她還認不出來。那家給女兒準備的嫁妝里有件這等料子的小襖,就得了大家一致奉承,說這東西唯有真富貴才用得起,誰想到,長平王府里竟然用這麼貴重的東西縫坐墊。
佟秋水遲疑一下,沒有坐,只是謝恩站了起來,說︰「民女不敢在王爺跟前坐,站著就好。」
「那就好好的站著,別亂晃。」長平王不客氣的說了一句。
于是那內侍就撤了繡墩,跪倒床邊又去捧盤。佟秋水尷尬,她不是不想站好,實在是雙腿有點不听使喚,「……王爺,民女失禮。」
「你失禮的地方還少麼。」長平王幾口將湯喝完,把碗扔到了托盤上,接了帕子擦手,「找本王什麼事,說吧。」
佟秋水自從跪在門外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面對各種蔑視的準備。長平王不客氣,她只默默听著,然後說,「王爺已經睡下,民女還要跪在外面求見,是民女的錯,不求王爺原諒……」
「直接說,本王沒時間听廢話,一盞茶的工夫給你,已然過去一半,說不完就出去吧。」
佟秋水愣住。
只剩半盞茶的工夫……能說幾句話?
她來之前想好了許多話,想了好幾種說話的方式,在門外跪著的時候也在不斷的想,想著怎樣開頭才好,好不容易在上樓時決定了說什麼做什麼,可始終卻沒想到,自己只有半盞茶的工夫!
如果錯過了這次……
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了。
那麼她今天做的一切都要白費,姐姐也許境遇會因此更差,還有如瑾……想到如瑾她心里就是五味雜陳……這樣的代價,她不能失敗啊。
「王爺,民女是來替姐姐賠罪的!」她急急跪了下去,膝蓋巨大的疼痛弄得她立時一身冷汗,可她咬牙忍著,一路說下去,「姐姐她自幼木訥敦厚,只知道對人好,不會說話,不懂討好,如果她有什麼冒犯王爺的地方,請您千萬不要怪罪,權且看她一片痴心,情意深重,不要與她計較。她替王爺祈福抄經許多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王爺只要讓她像其他人一樣在府里生活,民女就給您磕頭道謝。」
她額頭觸在了地上,俯身央告。
「說完了?」長平王的目光終于離開書卷,揮揮手,「花盞出去。」
伺候巾帕茶水的正是花盞,聞言立刻行禮告退,飛快出屋下了樓。底下候著的小雙子立刻迎上去,眼楮往樓上瞟,「師傅,又是那個兔崽子留下了?呸,不聲不響的討好了王爺,覺得咱們都失勢了麼?」
花盞一巴掌拍在跟班腦袋上,「噤聲!慎言!再敢這樣我劈了你,滾下去。」
小雙子垂頭喪氣一溜煙跑了,花盞抬頭看看樓上燈火,一言不發,回到值房里休息。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像他這樣是皇後直接指來的自不必說,近來日子不好過,可以前和他屢屢作對的六喜,甚至很有人緣的連榮,也都沒因此得利,反而是不起眼的至明越發和王爺走得近了。花盞暗暗嘆了口氣。
樓上,內侍至明得了吩咐,正在替主子問話。
「佟二小姐,容咱家替王爺問問你。西芙院佟姑娘是王府的人,王爺待她好與不好,外人管的著麼?就是娘家人不懂規矩跑來詢問,那也該是佟太守佟太太,輪得到你嗎?從沒听說過姨妹跑到姐夫跟前鳴不平的,何況西芙院佟姑娘不過是個婢妾,你連姨妹也算不上,到底仗著什麼來這里說話?你和咱們藍妃相好,她眼下又替王妃理著內宅,大小事情都能拿主意,要是你覺得姐姐在府里不好過,怎麼不去求她照看,卻越了她直接來找王爺。再者,你哪只眼楮看見佟姑娘過得不好了,拿這個說事,有什麼別的居心嗎?」
內侍陰柔的聲音雖然失了男子渾厚,其實還是很悅耳的,吐字清晰,便是質問也並不咄咄逼人,還保持著得體的語氣態度。然而,這一聲聲的听在佟秋水耳中,卻扎得她幾乎抬不起頭。字字句句,都將她問得低到泥溝里,似乎她有多麼不堪,多麼齷齪。
這個內侍……為什麼要問這樣的話來寒磣她?他知道青州時候的事麼,就信口亂說。
「這位公公,您誤會了,民女沒有任何居心,要是做了不妥當的,也只是關心則亂。您……」
「他在替本王問話。」羅漢床上端坐的男人,語氣冷淡地打斷了她。
佟秋水頓時感覺到生平從未有過的羞辱。
極力忍住幾乎奪眶的淚水,她深深垂著頭,低聲道︰「王爺,民女……民女魯莽了,請王爺降罪。」她開始磕頭,一邊磕一邊補充,「犯錯的是民女,請您不要怪責姐姐,她向來綿軟管不住人,是民女自己硬要來打擾王爺的。」
「這麼就認錯了?你們姐妹倒都能屈能伸。」長平王的語氣里並不見一絲溫度,比方才還要冷,「一盞茶工夫到了,你還想留下來麼?」
留下來?
佟秋水愕然抬頭,不明白長平王為何突然問起這個。時候到了,看他這半日對她冷冰冰的態度,不是該立刻攆她走了麼,還問什麼……
她對上長平王烏沉沉的眼楮,看不懂那眼里的意味。墨雲色的袍子在燭火下流光溢彩,襯得他異常俊美,宛如天神。
「王爺……我……」
「你深夜來此,本就打算留下來,不是麼?」
「我……」
佟秋水發現自己的心跳在不受控制的加快。被當面揭穿,她羞窘地滿臉通紅,張了張嘴,不知道如何回答。在京里住了一段,听好些人說七王爺風流不學無術,她竟不知道他這樣尖銳犀利。
長平王突然彎了唇,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眼楮在一瞬間變得晶亮非常。
「你怎麼不拒絕?」
佟秋水喉嚨發緊。她看著他的笑容,那淡淡的,卻可以讓世間所有男子都自慚形穢的笑容,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真的不拒絕?本王可沒有勉強你。」
佟秋水心跳如擂鼓,震得自己胸口發疼。只是幾息的時間,卻比一生還要長。
真的……不拒絕?
不拒絕嗎?留下來嗎?
如果留下來,是不是姐姐就可以好過一點……可是他這樣的態度,似乎並不將她們姐妹放在心上,她留下來有什麼意義?但不留,他是開了口的,受到拒絕會不會生惱,從而遷怒姐姐?可,留下來,留一晚,就是留了一生……
心中不斷天人交戰,左一個念頭右一個念頭,搖擺不定。
要在這府里過一生嗎?像許許多多沒有名分的姬妾一樣,卑微,低等,或許,還不如姐姐……
「嗯?」
一聲漫不經心的詢問,將她從片刻的恍惚中驚醒。再次對上那雙漩渦一樣深邃幽暗的眼楮,她倏然一震,劇烈跳動的心,突然漏了一拍。
「王爺……」她喃喃。
長平王唇角的笑容消失了︰「既然不想走,就留下吧。」
「王爺!我沒有不想走,我是……」
我是來給姐姐求情的。後半句,她卻在他的灼灼注視下吞回了肚子。一盞盞燭台將屋子照得透亮,他的眼楮卻比燭光還亮,被他盯著,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表達正確的意思。
「……民女听命。」
她伏子,早已被風吹散的頭發滑落下來,遮住了燒紅的臉。
長平王起身趿鞋,大袖飄飄進了里間。
佟秋水耳邊听著答答的腳步聲遠了,抬起頭來,看見左右晃動的珠簾晶瑩耀眼,看見名叫至明的內侍面無表情睥睨于她,像看著一只螻蟻。
她呆了一瞬。
至明緩緩說︰「小佟姑娘,起來,隨咱家走吧。」上揚的,高高在上的語調。
小佟姑娘……
方才,她還是佟二小姐。這一個稱呼的簡單變化,已經昭示了她再無後路可退。從此,從此她便也是和姐姐一樣的人了。
空落落的,迷茫的,她跟著問了一句,「去哪里?」
至明揚臉幾步跨到外間去,無聲的腳步像貓兒,只用一個淡漠的眼神示意她跟上,「自然是去洗浴更衣,才好入內伺候王爺。」
佟秋水呼吸一滯,轉頭看看珠簾仍舊晃動不止的內室,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匆匆起身,追了至明下樓。
……
佟秋雁仰面躺在床上,膀子上還有殘存的疼痛,屋子里沒有點燈,黑漆漆的,她也沒有蓋被子。
但是黑暗和寒冷都不算什麼,她心里頭燒著一團火,一直燒到眼楮里,讓她在黑暗中也能分辨床帳上彎彎曲曲的花紋。肩頭有清涼的草藥香氣,是醫婆涂的活血藥膏,她嗅著那香氣,在暗夜里靜靜的躺著,等著。
等天明。
外間傳來小丫鬟均勻綿長的呼吸,小孩子跑了半夜,又驚又怕的,帶回來二小姐已經進樓的消息後,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佟秋雁就一聲一聲的數著她的呼吸,從一到十,到百千萬,睜著眼直到大風漸歇,窗紙發白。
吹了一夜的風,烏雲早該散了吧,該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幾乎在窗外透進第一縷微光的時候,佟秋雁就從床上坐了起來。下地,穿鞋,推開已經糊死的窗子,絲毫不管蠻力帶壞了窗紙。
碧空如洗,魚肚白越來越亮,真的是一個好天。
院里早起的婆子丫鬟悄悄來回,輕手輕腳的做事,看天色,王爺該是已經出府上朝去了,這時節,想必早已進宮了吧?
外間小丫鬟被推窗的聲音驚醒,揉著眼楮走進來,意外地發現主子唇角竟是上揚的。
「姑娘?」小丫鬟疑惑的叫了一聲,再次用力揉了揉眼楮。
她看到主子轉過臉來,神情是悲戚而焦灼的,並沒有在笑。方才看到的,該是睡迷眼花了吧?
「姑娘,早晨天冷,您站在那里要受涼的。」她盡職的提醒。
佟秋雁嗓子有點啞,「這點冷算得什麼,昨夜二小姐在錦繡閣外那麼久,才真是冷……天亮了,她怎麼還不回來呢?」
小丫鬟被主子哀戚的聲音弄得不好受,「要不,奴婢這就去看看吧?」
「春芳,多謝你。多穿一件厚衣服再出去。」
「嗯。」小丫鬟感動地答應一聲,飛快去外頭穿好衣服洗了臉,開門跑出去。佟秋雁站在窗邊看著她出院,望望被大風吹光了葉子的花木,凝神沉思。
正屋的門啪的一聲開了,錦裘裹身的祝氏掀簾子出來,深吸幾口早晨清冷的空氣,笑吟吟看向東廂房窗前默立的佟秋雁。
「佟姑娘今天起得真早。」言有所指。
佟秋雁隔窗欠身,「祝姐姐也比往日早。」
祝氏直截了當︰「我這不是惦記著你家二小姐麼,昨晚在王爺那邊跪了許久,可別熬壞了身子。哦,對了,听說後來被王爺傳進去了?佟姑娘,你也不攔一攔。」
佟秋雁捏緊了衣袖,自持道︰「姐姐說笑,王爺做事豈是咱們可以隨意阻攔的。」
「我說的是你怎麼不攔你妹妹。」祝氏促狹地笑著,「誰讓你去攔王爺了。嬌滴滴的美人兒在門外吃風,王爺能不心軟麼。倒是你,昨晚從頭到尾就沒見你去過錦繡閣。要是早點把你妹妹勸回來,哪來的這檔子事呢?可說的,咱們院子又要添人了。」
院子里來回做事的僕婢們動作就都慢了下來,本該端東西離開的人也故意磨蹭,盡都支著耳朵听。佟秋雁欲待關窗不理,可祝氏當著人說的話實在難听。
「祝姐姐,我們姐妹的事不勞您關心了,我和妹妹行得正走得直,任憑別人怎麼議論,我們無愧于心。」
「好一個無愧于心。」祝氏大聲拍了幾下手,「听說昨兒你去鬧藍妃,吃癟回來了,可見你妹子雖然跟著藍妃一起進府,卻不是她安排給王爺的。你們同鄉情意深重,佟二小姐卻背著她挖牆腳,嘖嘖,還真是無愧于心。可憐藍妃對你頗多照顧,還怕我慢待了你,卻不知照顧出一對兒禍害來。」
「祝姐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佟秋雁忍無可忍。
「我自然知道自己說什麼,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佟秋雁咬了咬牙,啪的一聲關了窗子。
後院有早起的姬妾聞訊走過來,三三兩兩站在過道上看兩人口角,待佟秋雁關了窗,有人走上來問︰「怎麼了,佟姑娘平日沒發過脾氣,這是為了什麼?」
祝氏冷笑一聲︰「沒什麼,今時不同往日,她有了倚仗,脾氣自然就見長了。你們等著看吧,呵,以後且有她發脾氣甩臉子的時候呢。」
有不知道昨晚之事的就左右詢問,知道一些的,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繪聲繪色描述,嘁嘁喳喳的碎語不斷,像是夏日早起聒噪的鳥鳴。正說著還沒散去的時候,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佟秋雁房里的小丫鬟春芳蹬蹬蹬跑進來,口里叫著「姑娘」,只朝院中眾人胡亂福了福身,就一路沖到房里去了。
「怎麼了?」
「出了什麼事?」
大家面面相覷,祝氏嘴角噙著冷笑,不咸不淡地看著門窗緊閉的東廂房。不一會,房門大開,佟秋雁發髻光滑,衣飾整齊的走了出來,步子輕盈端正,看見祝氏還欠了欠身,仿佛方才一切全未發生。
眾人正在納罕,院外卻又走進人來。
是錦繡閣的至明,帶了兩個小跟班。眾人便都朝他含笑點頭,祝氏站在正屋台階上,牽起嘴角問道︰「公公是來傳王爺話的麼?」
「祝姑娘有禮,正是。」至明只和祝氏欠了欠身,便走到院子中央高聲,「佟姑娘自今日起便是佟姨娘,下午新院子收拾出來即刻搬走,這里的屋子給小佟姑娘住,請各位相互照應。」
這顯然是個意外的消息。
眾姬妾中有的人露出驚訝之色。祝氏呵呵笑道︰「佟姨娘,高升了,一路好走,以後還請多多提攜。你放心,你妹妹在這里我會好好照顧的。」
佟秋雁朝至明福身︰「多謝公公傳信。」
至明側身︰「當不起。」說罷,帶著人轉身走了。
佟秋雁略有尷尬,至明傳的話是關于她的,可從進院以來就沒拿正眼看過她。她站直身子,將心中不快壓了下去。
轉頭去看眾人,雖然祝氏依然那麼討嫌,雖然……好幾個人臉上露出莫名其妙的憐憫,讓她心生疑惑,可是,還是有人艷羨嫉妒地看著她,目光中既有討好,又有藏不住的敵意。
這就夠了。
她朝祝氏微微一笑,「多謝姐姐往日照顧,以後我妹妹來此,我相信您一定能照顧好。」
「嗯,這倒是像個姨娘的樣子了。」祝氏揚了揚眉,朝大家揮手,「都散了散了,別在這礙佟姨娘的眼,人家正在興頭上。」說罷甩著帕子轉身回了屋。
西廂房那邊住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王氏,沉默的三天都可以不說一句話,院子里嘈雜半日也沒出來,這時候只是推窗看了看,然後就關了窗,再不理會。
佟秋雁對王氏這樣的態度已經習以為常,可在她剛提了姨娘的時候,王氏竟也沒給她正眼,這讓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姬妾們三三兩兩的散了,瞬間走個干淨,並沒有人上前給她祝賀見禮,她甚至看到有兩個人意欲過來,卻被別人拉走。前院又恢復了平靜,除了做活的婆子,唯有她一個呆站著。朝陽從東方露了頭,天氣仍是冷的,她打了一個寒戰。
「姑娘,回來暖暖吧?」小丫鬟在屋里輕輕叫她。
暖?暖什麼暖,屋里連個小炭爐都還沒有呢!佟秋雁覺得這丫鬟實在是太蠢笨了,只知道說不合時宜的話。
抬了姨娘,該分幾個新丫鬟了吧?也不知會分到什麼樣的人來。現今王妃閉門不出,內宅的事雖然都是管事們料理,可也有讓如瑾拿主意的時候,給她分丫鬟,如瑾會不會……
佟秋雁立刻往外走。
……
被強制閉門思過的張六娘,作息十分沒有規律,有時候整夜不睡,有時又一連睡上兩三天,中間都不吃飯喝水。頭發也不好好梳,臉也不好好洗,丫鬟們管不了她,只能看著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沒多久就成了一副飄乎乎的骨頭架子。
這日早晨,張六娘又是一夜沒闔眼,對著緊閉的窗扇听了幾個時辰的風。見到天亮了,這才要回床上去躺著。
香縷匆匆自外而來,臉上難掩喜色,到跟前壓低了嗓子說︰「王妃,好消息!」
張六娘面無表情,自顧自地躺倒蓋被,連問都懶得問一聲。好消息?能有什麼好消息。
香縷悄聲道︰「連榮好不容易傳進來的信,可是費了大勁了,您可得听听。」
「有話快說。」張六娘不耐煩。提起連榮她心里就膩煩,那是姑母給她安排的人,可到頭來也沒有起什麼作用,還不如沒有。
香縷忙道︰「您別生氣,真的是好消息,您知道嗎,今天王爺抬了一個姨娘,是西芙院的佟姑娘!」
佟氏?那不是藍側妃的舊交麼。張六娘閉了眼楮。夫君不待見她,反而看重藍如瑾,抬了藍氏的朋友做姨娘,算得什麼好消息?
「可不是藍側妃求情抬的,昨天……」香縷一路將昨晚的事描述一遍,佟二小姐怎麼在錦繡閣外長跪,佟姑娘怎麼被人從辰薇院里趕出來,細細致致說著。
張六娘的眼楮慢慢張開了,渙散呆滯的目光漸漸凝成一條線,越來越清明。
「你是說,根本就是佟家姐妹撬了牆角,王爺還一大早抬了佟秋雁?」
「正是。」香縷用力點頭。
「哈哈!」張六娘發出兩聲干澀的大笑,立刻坐了起來,因為起得太猛,眼前還發了一陣黑。「藍如瑾,藍如瑾,哈!」她咬牙切齒,「你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藤蘿也喜滋滋走了進來,開口就勸,「王妃,以前皇後娘娘不是總說麼,起起落落誰都有,誰笑到最後誰才是最好。您從此可別再作踐自己了,好好的養起來,以後有的是機會。」
「是啊,有的是機會。」張六娘喃喃的重復,翻身下了地。
只要夫君的心思並不只在藍氏身上,只要他並不特別看重哪個,一大家子的女人,最高處的可是她張六娘,她頹廢什麼,喪氣什麼呢?
「備水,給本妃洗浴。」
萬壽節回府之後,張六娘洗了第一個澡。
……
鳳音宮接到的消息,並不比張六娘晚。彼時嬪妃們剛剛陸陸續續到來請安,皇後在內梳妝未完,听侍女耳語幾句,一張困意未消的臉立時有了笑意。
「老七這毛病啊……」皇後無奈的嘆氣。
秋葵最知道主子心意,立刻說︰「娘娘這下寬心了吧?七王爺根本就不是看重那藍側妃,藍側妃吃了這個癟,且得騰出精力去對付佟家姑娘呢,哪還有工夫再給咱們六小姐上眼藥。六小姐不是笨的,您這里再使使力氣,她們夫妻和好指日可待呀。」
皇後笑笑︰「那個一身臭氣的藍氏,本宮怎麼會在意她。」
秋葵道︰「那……藍家的事?」
「放下,用不著了。本宮也是殺雞用了牛刀,何至于跟她動手,多余呢。」
「是娘娘高瞻遠矚,倒也不多余。不過現在倒真是不用操心長平王府了,貴妾再一進門,且有的不消停呢,您可以騰出眼楮來看著六王府上。」
皇後臉色微沉︰「七娘一點不省事,又打壞了一個丫鬟,馬上要過門了,讓老六知道怎會待見她,老六最看不慣苛待僕婢的人。」想了想,嘆口氣,「要是六娘跟著老六才好。」
「七王爺到底也入閣听事了。」
「呵,差得遠了,他才進幾天,別的本事沒長,倒知道和本宮硬杠。」皇後冷笑,「當著皇上的面,本宮不好與他計較,他還真敢繼續給六娘禁足,真是……不成器!」
秋葵趕緊勸慰︰「您生什麼氣呢,再給他一些時日就好了,他不主動轉圜再說。」
「本宮自然有耐心。」
……
因為一整夜未曾睡好,幾乎是睜眼到天亮的,如瑾早起時,眼下兩道淺淺的青痕。虧是年輕,否則定要更重些,不敷粉不能見人了。
梳洗時冬雪拿了細粉出來,如瑾讓收回去,「平日都不擦這個,這時候遮掩什麼,犯不著。」
幾個丫鬟小心翼翼的伺候著,誰也不敢把佟秋雁抬了姨娘的事情說出來。
偏生怕什麼來什麼,這里如瑾的頭發才梳到一半,佟秋雁竟然自己主動來了。荷露進屋悄聲稟了吉祥,吉祥就是咬牙,「讓她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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