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在廳堂硬邦邦的石磚上跪著,膝蓋底下連個墊子都沒有。一晃將近半個時辰過去,腿腳早就麻木得沒有知覺了不說,她感到越來越沉重的恐懼。自從被叫到了這里,一進屋,還沒見到主子,吉祥就命她跪了下去。她想反駁,可是看見里間緊合的繡簾,和吉祥冷清清沒有一絲溫度的臉,她就什麼話都不敢隨便說了。
內室里靜悄悄的,院中隱約有荷露和婆子們說話的聲音,還有掃雪的沙沙聲。卻偏偏只有她一個人跪在廳堂里,本不寬敞的廳堂也顯得空蕩蕩了。跪得越久,她越是懸心。
想著昨夜的錯處,和當時主子瞟過來的平靜的目光,她就覺得心中發虛,額頭冒汗。
她不住偷眼去瞄紋絲不動的內室繡簾,里頭這樣安靜,主子在做什麼呢?為什麼叫了她來又不理會,難道主子在睡覺,故意讓她罰跪嗎?她咬了咬唇,不安地動了一下雙腿。
腿上卻沒有知覺,好像兩根木頭,只是和身體連在一起罷了。過了好一會,那木脹木脹的感覺才漸漸起了變化,突然像有很尖很細的繡花針扎到了骨血皮肉里似的,兩條腿到處有了尖銳的鑽痛,越演越烈,酸麻疼脹齊齊涌上,讓她眼前一陣發黑。
跪久了,原來是這種感覺嗎?
她在巨大的痛苦中彎了身子,雙手拄地,想將腿腳解放出來,卻不料任何一點細微的動作都會引起鑽心的難受。秉著呼吸,咬著牙,她維持不住跪地的姿勢了,眼里涌上眼淚,既難受,又委屈。
屋子里卻傳出了細微的響動,然後,是如瑾的說話聲。
「……這半日低著頭,脖子都酸透了,一朵花卻都沒繡完。」
語氣里有深深的遺憾和無奈,卻是輕松閑適的,似乎不是心里記掛著什麼事或者要發脾氣的動靜。冬雪听得心下一松,可身上一陣一陣難言的麻痛還是讓她高興不起來。
接著是吉祥的笑聲︰「主子也太著急了,奴婢幾個從小五六歲開始就捏針做活,十來年才勉強有了能拿得出的手藝,您才練幾天,就想著飛針走線?寒芳不是說過麼,慢慢練才能練出來。」
「罷了,且歇一歇吧,我雖開著繡鋪子,卻不指望用繡活糊口,既然天生了一雙笨手,就不逼著自己了。」
接下來是放東西的磕踫聲,還有走動、倒茶、挪椅子的聲音,冬雪含著眼淚以扭曲的姿勢跪在地上,一邊忍疼一邊支著耳朵听動靜。
隔了一會,里頭似乎又說了什麼,夾著笑聲,卻听不見了。廳堂離著里間有一段距離,里頭聲音稍微低一下都不能夠听到,冬雪有些忐忑。
正想忍著難受將身子往那邊挪一挪听動靜,冷不防繡簾一動,吉祥從內走了出來,抬了抬下巴示意,「進來吧。」
冬雪唬了一跳,連忙穩住心神,覷見吉祥臉上還有未褪的笑意,這才沒有那麼害怕了,連忙點了點頭往起爬。但是,實在是跪得時候久了,腿腳都不听使喚,她一起身,控制不住平衡,一下子就朝旁邊的矮桌歪了過去,眼看要撞到桌角上。
「啊!」她低呼一聲合身朝旁邊倒,險險避過。
吉祥說完話就返身進了里頭,根本沒有上前幫手的打算。冬雪含淚看她旋轉的裙角消失在繡簾那頭,咬了咬牙,再次撐著往起站。
小心翼翼手腳並用往內室挪,心里急,動作卻實在快不起來,挪到半途就听見里頭如瑾問,「怎地不進來?」
冬雪隔著簾子忙接口︰「奴婢這就進去,這就進去!」
她忍著痛好歹挪到了門口,扶著隔扇邁過了門檻,張眼一看,就看見如瑾端端正正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喝茶,面前兩碟果子,床頭還放著未曾收起的繡架,一副居家之態。
「給主子請安。」她三兩步跨到床前,姿勢歪斜,搖搖欲墜,想要福身行個禮,實在是蹲下去掌握不住平衡,索性一下跪倒在地行了大禮。膝蓋觸到地面的時候,雖然有繡毯隔著,鑽心的麻疼也讓她咧了嘴。
如瑾拿著茶碗蓋輕輕撥弄,轉臉看了看她,說︰「跪這半日,辛苦了。」
「奴婢不敢!」冬雪听著話音不對,連忙俯身。
如瑾卻說︰「你母親鄭媽媽原是老太太跟前比較得臉的人,你自小在藍府長大,沒享過大丫鬟該得的福氣,卻也沒吃過什麼苦,原是一帆風順到了我跟前的,所以,跪這麼久,怕是生平頭一次吧?怨我麼?」
溫和的語氣,像在談論天氣,听在冬雪耳中卻是寒涼透骨。自她到了如瑾跟前,沒受過什麼重話,沒做過什麼重活,上頭有大丫鬟頂著,下頭有小丫頭使喚著,同伴們就是不交心相待表面上也是和和氣氣的,她可沒料到有一天會听到這樣的話!
「主子!是奴婢錯了,奴婢毛手毛腳,冒冒失失,實在枉費您的教導,枉費碧桃、青隻姐姐和吉祥姐姐的教。不過,奴婢人笨卻願意努力,您千萬不要和奴婢生氣,要打要罵您只管開口,不要遠了奴婢啊……奴婢燙了您和王爺,就是再跪上三天三夜也毫無怨言,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砰砰地磕起頭來。隔著冬日所用的厚厚繡毯,也在地上踫出聲聲悶響。
如瑾眼皮都沒動一下,只淡淡問︰「我說你什麼了?惹得你如此惶恐不安。」
冬雪只管磕頭求饒,吉祥在旁皺眉,「有話好好說,這是做什麼,跟了主子這麼久,你何曾見過我們哪個人在她跟前這樣過?你是在真心求寬恕,還是故意給主子博苛待僕婢的名兒?」
「奴婢不敢!」
冬雪下意識又要磕頭說話,看見吉祥臉色,硬生生忍住了。
如瑾喝茶,慢慢地抿,半晌才道︰「受了你這麼多禮,也不好再追究什麼了。便算了吧,去吧,跟著吉祥去領兩錠銀子,你今日便回藍府……」
「主子?!」
冬雪呆住,這是要攆她走嗎?
她萬萬沒想到話還沒說上兩句,就得了這樣的結果。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沒等如瑾將話說完就硬生生打斷了。
如瑾輕輕抬眼看她。
她不顧腿上難受膝行撲到了羅漢床邊,伸手扒在床沿上,神情激動,就差扯住如瑾的裙子了。「主子您別這樣!主子,奴婢知道錯了,今後一定把手腳練靈巧了再上來服侍,您就饒了奴婢這遭吧!您生了大氣,是不是……王爺被燙傷了?奴婢以前似乎听誰說過治燙傷的偏方,這就去問來,您千萬饒了奴婢,不要攆奴婢走!」
「你覺得,自己只是手腳不靈巧的錯?」如瑾看住她發問。
冬雪一凜,不敢對視,借著俯首埋下了臉。
「我身邊是需要心思通透的人,但通透也要通透對地方,胡思亂想太多的我萬萬不需要。去吧,主僕一場,好聚好散,我給你留個體面,只說是你回去幫我在太太跟前盡孝。你年紀也不算小,待過了年,讓孫媽媽好好尋個人將你嫁了,這是我能給你的結果。」
「主子!主子?」
冬雪身子抖得厲害,死死攥住了拳頭按住床沿。話說到這個地步,是無可轉圜了麼?
如瑾不理她的反應,接著說,「你家生在藍府,自小認識的人多,若是有中意的人家也可主動說出來,我自會給你做主。只不過,像彭掌櫃那樣的得意人你就別想了,忖度著自己分量挑個門當戶對的就是。」
「……主子。」冬雪听見自己聲音在發抖,眼淚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吉祥上前拉她起來,「跟我下去吧。我那里還有過年新作的兩身衣服,你一並帶了回去傳吧。」
冬雪愣愣怔怔被拽起來,隨著吉祥的拉扯往後退了兩步,眼看著一身細絨錦襖裙的如瑾離自己越來越遠,還有她手里頭捧著的小巧金絲馬蹄杯,上等花梨的床榻桌幾,俱都在視線中後退,猛然打了一個激靈。
「主子!」她一把推開吉祥,再次撲到羅漢床前,淚水橫流地央告,「主子饒過奴婢這次吧!您不看奴婢,看在奴婢母親勤謹伺候了老太太這麼多年的份上,給奴婢家里留個臉面行嗎?奴婢一定痛改前非,再不敢逾矩了!」
如瑾就說,「若不是看在鄭媽媽面上,這點臉面我也不會給你。你也知道自己逾矩了,但在我看來,還不只逾矩這樣簡單。我很討厭有異心的人跟在身邊,你需知道,有些事不能做,有些念頭不能起,有些錯不能犯。」
說完,目視吉祥。已經這樣明晰地點出來,實在沒什麼好多說的了。
吉祥點頭,再次上前拽了冬雪往外走。
「主子……主子……」冬雪大哭。
吉祥道︰「主子給你留體面不聲張,你若非要自己喊出來,也怪不得別人了。你不顧自己丟臉,我卻得顧忌主子名聲,少不得只能堵了嘴一輛小車將你送走。是體體面面齊齊整整的回藍府,還是被押回去,你自己忖量。」
冬雪打了一個寒戰。
以前只聞南山居大丫鬟吉祥的名頭,到底沒認真在其手下做過事,更沒機會被其拿捏斥責,此時,听了這話,她才知道吉祥若是狠心起來果然比最刻薄的管家娘子還要厲害。
「姐姐,好歹相處一場,你替我在主子跟前說說話啊!下輩子我做牛做馬報答你!」
吉祥不吭聲,只管拖著她往外走,一路拖到了門口。
然後,冬雪雙手死死扒住隔扇,不肯離開。
「你真讓人意外!」吉祥皺眉,「鄭媽媽也是府里積年的老人,怎麼你卻不知進退。」一面跟如瑾說,「奴婢弄不動她,這就去找竹春進來。」
吳竹春手上有幾分力氣,拖走冬雪肯定綽綽有余。
如瑾放了茶盞,吐口氣,伸手指了冬雪,「你為何不走,如此,有意思麼?」
冬雪就要往前跪爬,無奈被吉祥死死拽住,領口都扯開了半幅。「主子……您饒了奴婢吧,襄國侯府向來寬厚待下,奴婢失手踫翻了碗而已,您若將奴婢攆了……恐怕太太知道會傷心。」
如瑾不由動了動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我到底有多笨,或者你到底以為我有多笨,事到如今還要這樣狡辯。」
吉祥看看主子臉色,總不能讓主子和一個犯錯的婢女對嘴對舌,便和冬雪直言了,「你這段日子心有些大了,不該你上前的時候偏往前湊,襄國侯府尚有規矩,何況是王府。王爺現在是沒留意你,若哪日看出了你的心思,你讓主子的臉面往哪擱?」
冬雪臉色大變,「沒、我沒有……」
「沒有?」吉祥冷笑,「譬如昨晚的事,別辯解你是一時失手,是偶爾冒失。我問你,昨天飯吃得晚,褚姑為什麼還要做宵夜?是你去廚房假傳的命令吧!別以為褚姑平日悶聲不語就不會將此事泄露出去,她不說,別人還不會問麼?我留你在房里給主子做暖鞋,你偏跑去弄了一碗湯到王爺跟前獻殷勤,是安的什麼心?枉你跟著主子這麼久,不知道為她打算嗎?王府這麼大,這麼多人,咱們藍府出身的又有幾個?幸好王爺看重抬舉著主子,才讓她在府里站住腳,不然上有身世顯赫的正妃,下有滿府的姬妾婢女,主子這後來之人要如何自處?咱們這些人怕不要處處艱難?你不說一心幫襯主子,反而還生出這樣的念頭,不說比不上後來的竹春,就是連荷露菱脂兩個都比不上,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如瑾沒料到吉祥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由動容。
她竟想的這麼深……
不是自小跟在自己身邊的丫鬟,可這份周到細致、設身處地為自己著想的心思,卻和青隻舍身擋刀差不多了。不由就想起當日老太太犯糊涂讓她給人用藥,她下不去手、背地里找自己打商量的事來。吉祥,一直就是個本性純善的丫頭啊。明白那麼多的曲折,有那麼多心眼兒,卻也沒失了本心。
老太太怎麼就糊涂至此,將之攆走了呢!
若非當初一時心慈撈了她,豈不可惜了這樣一個好丫鬟。
冬雪卻听得呆了,連扒著隔扇的手都松了勁兒,吉祥索性也不扯她了,只站在旁邊冷冷的恨鐵不成鋼的看著。
冬雪有些茫然,抬頭看看吉祥,再看向端坐不動的如瑾,對上她洞悉明澈的眼,立刻就知道……自己竊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小念頭,原來早就被看穿了……
「主子……奴婢是……是想幫襯您。您想想,府里這麼多人,咱們院子里卻沒一個能幫上您的……王妃那里還有滿院子的婢女呢,前陣子雲芍幾個不安分,定是打著不好的主意,若真讓她們成了事,幫著王妃在王爺跟前說好話,王爺一心軟……那可要遭。主子,您總說要未雨綢繆,現在王爺是整日到咱們這里來,可是……」
「可是萬一被別人絆住不來了,我就岌岌可危?所以你才赤膽忠心地要給我分擔?」如瑾淡淡打斷了她,語氣帶了點輕微的嘲諷。
「……奴婢沒有對主子生壞心,絕對絕對沒有!」冬雪賭咒發誓。
如瑾感到一絲厭煩。
如果冬雪不說這樣的話,一直裝傻充愣下去,或者肯大方坦白心思,她還會高看她一眼。她懶得再說什麼了,揮揮手,示意吉祥將之帶下去。
這時候,外間的房門卻被人推開了。吉祥不由扭頭,暗想是誰不通報就進來,卻看見,進門的是長平王。
長平王微微一愣。
他本來以為如瑾在睡回籠覺,進院進屋都沒讓人驚動,悄悄地就自己進來了,誰知,卻看見兩個丫鬟一站一跪堵在內室門口。
目光在冬雪的狼狽和吉祥的尷尬上打了個轉,沒說什麼,自己換掉踩了雪的靴子,穿上軟鞋,像平日一樣往里走。
吉祥忙上去相迎,笑著福身,接了大衣服過去掛在衣架上,「王爺今日回來真早。」一面在身後搖手,示意冬雪趕緊退出去。
冬雪本已絕望的眼楮里卻突然閃了一道光。
回頭看看正要下地的如瑾,再看看快要進內室的長平王,她咬了咬牙。
「王爺!」冷不防,趁著吉祥沒防備,她一下子撲到了長平王腳邊,砰砰磕頭,「求王爺開恩,讓主子饒了奴婢吧!昨晚奴婢失手燙了王爺,主子要將奴婢攆回藍府去呢!奴婢一家子都在襄國侯府伺候,若是奴婢被攆了,一家人都要受牽累,再也抬不起頭,只能任人作踐了……您行行好,勸一勸主子,只要讓奴婢繼續留在王府,做牛做馬,什麼髒活累活奴婢都願意干!」
吉祥唬了一大跳,下意識就要上前堵她的嘴,可當著長平王的面,已經有一個丫鬟不懂規矩了,她再逾矩行事,豈不更讓主子沒臉。咬牙忍住了上前的沖動,看向冬雪的眼神卻再也沒有惋惜憐憫了,俱成了冰刀子。
剛穿完鞋的如瑾也被這段話弄得一愣。千看萬看,竟沒看出冬雪是如此的人!
鄭媽媽是藍府老人,以前又有幫著如瑾在老太太跟前遞話的情意,她要將女兒送過來熬出路,如瑾自然不拒絕。這麼久以來,冬雪也一直乖順,做事說話都是極有分寸的,怎麼最近這樣不正常。
如瑾心里生了火氣。
幸虧長平王與尋常男子不同,否則,冬雪這番央告說出來,自己豈不要落個大大的沒臉。倘若自己嫁到別人家里,娘家跟來的侍女如此做派,怕是什麼好听的話都要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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