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特別的交待,姑娘就囑咐說讓藍妃您掌掌眼,看有哪里不合適,或者需要添減什麼您只管說,姑娘再和工匠們商量改進。」
如瑾笑道︰「已經是極好的東西了,沒有什麼需要改的。那,這套擺件我留下?」
「您留,姑娘那里還有備用的樣品呢。一起做了好幾件,我們姑娘打算給幾戶官眷送去。」
婆子笑著告辭,如瑾叫了吳竹春來。
「你親自去一趟熙和長公主府,將這套擺件給長公主的外孫女、藺國公府世子千金高翎送去。再到庫房里把日前得的兩方好硯帶給長公主,她平日愛寫字,應該會喜歡硯台。」
又囑咐,「機靈些,就算見不到長公主,也要和她跟前的得臉人說上話。」
吳竹春接了擺件匣子,鄭重應道︰「主子放心,奴婢明白您的意思。給高小姐的禮物不送去藺國公府反而送到長公主府,是想讓長公主知道您不計較高小姐的冒犯,願意修好。奴婢一定仔細辦差,務必將您的意思帶到。」
自從身份被識破之後吳竹春做事說話特別小心,往日里心照不宣的事也要攤出來說一說,生怕錯會了主子的意。如瑾抿嘴笑︰「好了,去吧。」
吳竹春下去找庫房領了硯台,準備好打點公主府下人的銀子,仔細打扮一番覺得不會丟王府的臉了,才帶人出門往公主府去。
大概一個時辰左右回來,進門就奔如瑾跟前稟報。
「主子放心,東西已經送到了,高小姐不在長公主府,熙和長公主傳見了奴婢,說會把東西給高小姐看的。正好純惠長公主也在,見了擺件贊不絕口。奴婢就說,主子只是想給高小姐尋些別致的玩意,沒想到能得長公主青眼,回來就會挑合適的另給長公主送到府上去,還問了純惠長公主喜歡什麼花樣。純惠長公主說,不拘什麼都成,像這次這個有天然意趣就好。」
如瑾點頭,吳竹春與人結交的本事到底不錯。熙和長公主肯傳見皇子府側妃跟前的人,算是給了好大臉面。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給的,以後都要更密切地走動才是。熙和長公主可是能影響皇帝意見的人,長平王與之交往不宜太過惹眼,女眷之間走動卻是正常的。這正是如瑾能幫到長平王的地方,自不會懈怠。
而且,無論熙和對長平王抱著什麼態度,俗話說見面三分情,只要是沒有深仇大恨或者利害相關,走動得多了,親近感也就加深。人心皆是肉長,一旦有了事,興許熙和會因此偏向這邊一點也說不定。
遂又問吳竹春︰「你見了純惠長公主,除了擺件,可有聊其他?」
吳竹春說︰「純惠長公主金枝玉葉身份尊貴,奴婢不敢貿然搭話,見面行了禮之後,就只主動解釋了一下主子派奴婢到熙和長公主府是為了高小姐。說是因為王妃沒有領您去過藺國公府,您不便突然登門,但上次在熙和府上見了高小姐又很投緣,這才將小禮物送到熙和府。」
「恩,下去歇著吧,辛苦你了。」
如瑾很滿意吳竹春的表現。進退有度,知道尊卑有別不胡亂搭訕,又把該說的話說到了,這就很好。
純惠長公主是熙和的異母妹妹,情分還算可以,但純惠不得皇帝眷顧,只是一位普通皇姑罷了。長平王府的側妃侍女去往熙和府上送禮,卻沒登過純惠的門,還被純惠當場撞見了,同樣都是皇帝的姐妹,難免純惠要吃心,吳竹春這話一說,人家就再也挑不出禮來——畢竟側妃不是正妃,顧著正室的顏面不和外頭走動也是理所當然。熙和曾參與過及笄禮,那又情分不同。
吳竹春行禮退下,且表示願意主動擔起去劉府傳話的差事。如瑾道︰「好,你和雯姐姐當面說清楚純惠長公主的喜好,讓她忖度著做一樣東西出來,另外熙和以及其他長公主的也別落下,都一切做了備著。」
借著送東西,正好和其他長公主府上也走動起來,純惠倒是給了一個拉攏關系的好機會。一心想幫著長平王的如瑾自然不會錯失。
突然,祝氏過來拜訪,邀如瑾去錦繡閣幫長平王布置寢房。
「眼看就要開春,冬天用的毯子帳子都要換了,主子跟我去看看,商量一下用什麼料子花樣。」
如瑾不疑有他,收拾了一下就和祝氏去了,一路上兩人都在討論要怎麼布置。
直到錦繡閣里頭,祝氏笑著將兩人的丫鬟都留在了樓下。如瑾當時也沒疑惑,因為很多時候她和長平王在樓上,吉祥等人也是在樓下等候傳喚的。可直到進了長平王的寢房沒多大一會,平日僚屬們出入的暗道突然無聲滑開,唐允從里頭走出來,如瑾才覺得不對勁。
「唐領隊?」長平王並不在家,他突然進來做什麼。
倒也沒起疑心,祝氏和唐允都是長平王用慣的人,如瑾只納悶她們要做什麼。
祝氏笑著請如瑾坐下,將隨身帶著的一本藍皮冊子遞上,「王爺今早吩咐我們跟您交個底,我平日負責的事情也和您說一說,等您大致明白了,由您帶著我做。」
兩個人恭敬地站在當地,等著如瑾發話。
如瑾疑惑地拿起藍皮冊子翻開,見頭幾頁是索引,列著大大小小各級各品官吏的名字、職務,後面寫著頁數,好像是本官員花名冊。及至往後翻,她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這一頁頁的,竟然都是官員們的**!
家里多少人、多少房產、田產自不必說,條條款款都列得清楚。有的官員有的項目是空白,大約是不知詳情。但有些人就特別詳細,連他家內眷不知道的外室小妾養在哪里、家里僕役來路何處、門房上收了誰個多少禮金都寫得詳細,荒唐一些的包括某人今日去哪里逛了窯子,家里庶子睡了哪個丫鬟,以及見不得光的權錢往來,拐彎抹角的人情干系,林林總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如瑾只隨便挑著看了幾個人就已經是一頭冷汗,再回頭翻前頭的索引,那上頭的官吏職位遍布京都內外,各堂各衙門都沒落下,而且圈圈點點做了許多標記用以區分輕重,端的是一本驚天流水賬。
如瑾沉默半晌,壓制住心中驚愕,緩緩合上冊子,鎮定神色抬頭看向唐祝二人。
「祝姑娘,唐領隊,王爺讓你們跟我交什麼底?」
唐允眼中閃過異色,略略低頭。他沒料到如瑾在見到這樣一本冊子之後還能鎮定自若,不是說她之前什麼都不知道嗎?對于長平王的吩咐他當然言听計從,但私下里,將這麼重要的底牌翻給如瑾看,他其實並不是十分贊同。而如瑾此時的表現,讓他沉思。
對著這等機密冊子不動聲色,要麼就是對冊子的重要性一無所知,要麼,就是心境真得令人佩服。
祝氏倒沒他那麼多想頭,她和如瑾內宅日日見面,相處的時候長了,早知道如瑾和一般貴門小姐不一樣,所以才得王爺重視。見如瑾問,便答說︰
「不瞞主子您,唐領隊手底下的產業一來是為銀錢進項,二來也是一重消息網。酒樓店鋪開門做生意,客人形形色色,能帶來各種消息,搜集起來最有用不過。我每天除了照看內宅,另一樣事情就是幫著王爺把唐領隊手下篩選過一次的消息再做整理,理好了給王爺看。」
如瑾頓時想起昨晚和長平王商量鏢局的情形。
她當時提到用鏢局收集和傳遞消息,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胡亂就岔過去了,她還微微有些失望,沒想到原來他早就做了這樣的事!
「唐領隊,你手下的產業……」
如瑾的話剛一開頭,唐允就從袖中遞了一張紙過來。如瑾打開一看,見上頭寫著王府控制的各樣生意,從京都到大燕各地,橫跨各個州省,涵蓋酒樓、當鋪、綢緞鋪、木材場、客棧等各行各業,衣食住行基本全都照顧到了。更令人意外的是竟然還有青樓、賭坊這種不太正當的行當,也沒落下。其中有個叫做「十香樓」的,不正是吳竹春「逃出來」的地方麼?
如瑾捏著手中薄薄一張紙,不覺用力,指尖泛白。
她沒想到長平王暗中竟然經營了這樣一份龐大的家業。當日上元節時听他說有好些個類似明溪樓的產業,她已經很是吃驚,這番……真是連震驚都不足以形容內心感受了。
與他相處的時間越長,她反而發現對他的了解越少了。
他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他懷著這些秘密,隱忍了這麼多年,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境?
青州相識,她只道他是傳說中的登徒浪子。
荒野遇險,她發現他竟然還有策馬彎弓的本事。
及至京城里幾次事件,她得知了他養有暗衛死士,漸漸察覺他的野心。
婚後,她看見他的一群假姬妾,看見他的僚屬,看見他三更半夜處理密事……
此時又看見了他的財產。
一步一步,他像一個復雜而浩瀚的星空,從雲層之後漸漸呈現,讓她驚嘆之余亦有目眩神迷之感。
她覺得他一定還有未曾展現的秘密。
但是她不急于知道。她覺得,他定會一點一點都給她看的。至于這個過程有多久,大概要看兩人的感情,看他的布局,也看她本身值不值得。
譬如她昨晚若不說出鏢局之事,恐怕今日也就不會有唐祝二人的交底了。
如瑾並不惱怒長平王過去的隱瞞。反而很高興在自己稍微透露出一點小盤算後,他就將他的整個盤算坦然相告,這讓她感覺自己在一點點取得他的信任。
夫妻之間必須無條件信任和坦誠嗎?與誰心意相通就要把自己的秘密都和盤托出嗎?听起來似乎應該是的,否則那份情意就會顯得不夠真誠。
然而事實上並非如此。即便是情深意重的夫妻,心心相印的知己,彼此之間也會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有各自的秘密,有不為對方所知的地方。互相能坦誠到什麼程度,是由歲月和相處來決定的。
「唐領隊。」如瑾看完,將紙張疊好交還給唐允,「這些是王爺的全部私產嗎?」
「是。來時匆匆,無法將各處的人事整理給藍主子看,暫且先請您過目鋪面的名字和地點,下回再帶來詳細與您。」
如瑾擺手,「暫且不忙這個,我發現里面沒有鏢局的生意,對此王爺怎麼說?」
唐允道︰「王爺早年曾有意向,但與綠林江湖打交道頗為耗神,一直騰不出手來,這回藍主子提起用鏢局給暗衛做退路的法子,王爺倒是有些意動,詳細還要小的們商量過,擬個完備的章程上來再說。」
原來長平王已經把昨晚的話告訴屬下了。如瑾听完點點頭,「不過是我一時的想頭,能不能成還要看具體情況,暗衛什麼的我不懂,辛苦唐領隊費心斟酌。」
「藍主子客氣。」
祝氏笑道︰「主子這下明白了原委,從現在起就可以和我們一起梳理消息了。什麼時候有空您只管吩咐,我詳細講與您听。王爺的意思是鏢局的行當由您主理,我這邊的事您也要隨時提點。」
她說得客氣,如瑾豈能拿大。
到得此時,已經知道祝氏不僅不是普通姬妾,也不單純是賀蘭的妻子,而是負責機密事的心月復之一,如瑾站起身來朝她點頭︰「你負責此事多時,我卻是一竅不通,還要你多幫忙。」
祝氏忙扶如瑾坐,連說「不敢當。」
如瑾卻並沒有立刻上任,真和祝氏打听怎麼梳理消息,而是回到院子里照常生活,一直等到長平王下衙回來。
「祝氏他們和你說了?」吃飯時他隨口問。
如瑾將服侍的丫鬟都遣退,放了筷子,正色與他說話︰「阿宙,祝氏與賀蘭夫妻為你做事多年,可謂心月復中的心月復,尤其祝氏還管著消息來往這等大事。而我不過是因為嫁給你才成了他們半個主子,貿然你就讓我去插手她的事務,還要凌駕她之上,她忠心耿耿不會多想,可看在別人眼里……」
「這個你不必多慮。」長平王停箸,微微一笑,「賀蘭與祝氏自知身份,更知你的地位,絕不會有異議,他們若是那等想頭太多的人,我又豈會用到現在。以後你也不必考慮他們是元老而不敢使喚,如尋常下人對待便是。」
如瑾點頭︰「這就好。你別怪我多嘴,馭下用人之道我自不如你,都只是書上看來、內宅里練來的淺顯道理,只道任人唯賢不唯親,不能讓老臣寒心。你明白,我就不多說了。」
長平王搖了搖頭,索性放下筷子握了如瑾的手,「怎麼一日不見,與我說話這般小心起來,難道是怪我太多事瞞著你?」
「自然不是。」如瑾對上他含笑的眸子,想了想,也覺自己好像是顧慮多了點,抿嘴笑笑低了頭。大概是驟然得知他的私密,驚訝太過的反應吧。
長平王說︰「你是何等地位,難道自己還不清楚麼?反而與祝氏比起重要來。她再得力,不過是底下做事的,而你,是我的妻子。」
「阿宙……」
長平王低頭沉吟一瞬,似在做什麼決定,須臾手上用力,將如瑾從椅子上拽了起來,拉到自己懷里坐著。相處日久,如瑾倒不似起初那般忸怩,此刻屋中沒有別人,她就任由他抱著。
他身上有好聞的淡淡的香氣,不是燻香,是沐浴後那種清爽的香,像是晴朗天氣里陽光的味道。
「瑾兒,你現在還不知道我為何要娶你,是麼?」
自然是。如瑾張大眼,等著他說下去。
長平王笑道︰「你們青州城有家柴記典坊,你知道麼?」
「知道。那是王爺的私產。」如瑾此時答得利索,當時看見唐允遞上來的紙上寫著這家當鋪時,還把她驚了一跳,萬萬沒想到自幼長大的故里也被長平王鋪了產業過去。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開典當鋪子麼?」
「低收高賣,利潤頗豐。」
「這是其一。其二,去當東西的人或者走投無路,或者財物來處不明,或者身上有什麼故事,特別是那富貴人家的奴才親眷去當鋪時,最容易套出話來,一來二去,什麼隱秘事都有可能探听得到。」
如瑾默然。
這人真是心思詭譎,竟在這上頭打主意。
……等等,他說柴記典坊。如瑾赫然想起,有一次街上偶遇他,可不就是在柴記典坊門口麼?她在去往佟府的車上匆匆一瞥,看見他進店去了。
當時怎麼能想到,她心心念念前去拜會的舊友後來會反目,而一個印象惡劣的路人卻成了她的夫君。人生多變正是如此。
慢著,現在可不是感嘆人生的時候。如瑾從長平王的話里捕捉到蛛絲馬跡。
「……你,難道是從那時候注意我的?」
襄國侯府在當地也算一門貴戶,他名下的典當鋪子如果有關注豪門秘事的習慣,肯定不會放過藍府。而藍府的僕役們的確私下里常去當鋪周轉,紅橘私下里偷了主子的簪子還丟去當鋪換錢呢,去的就是那柴記典坊。
所以,他……
長平王輕笑︰「是啊,堂堂襄國侯府的三小姐,當時在家里做了什麼事,柴記的秘錄冊子上記了滿滿幾大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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