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十香樓,翠招紅袖,燕舞笙歌。
臨近丑末,正是一日之中最熱鬧的時候。十香樓名為樓,其實是一片連樓帶院落的大宅院,分為前後兩所,前頭是有錢就能進的銷金窟,後頭則是一座座清淨的小院子,非達官顯貴不能入。華燈紅燭之時,後面所有院子都有客人在吃宴听曲,前頭的幾座樓閣里也是人聲鼎沸,衣香鬟影。
作為京城東邊最有名的青樓之一,十香樓每一天都有新鮮樂子滿足客人喜好,從來不愁沒銀子賺。同行們常說,十香樓的老板每天不用干別的,光數銀子就能累死八回。
然而今日,這位老板卻沒有數銀子,而是在樓後一條僻靜巷子的民宅里給人燒水煮茶。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京城里數得上的人物、和許多達官關系匪淺的十香樓老板,會親自做這等小廝丫鬟才做的低等活計?
小小的三合宅院,青磚灰瓦,雲石漫地,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座京城百姓民居,從外頭看沒有任何異樣。左右鄰居一邊是在街上擺豆腐攤子的,一邊是衙門一個九品小吏,都是本分老實的人家,誰也不知道中間的鄰居其實並不是巷口開筆墨鋪子的小商人,而是附近鼎鼎大名的十香樓的老板。
鄰居們更不會知道,這個小三合院前門對著巷子,正屋里卻設有隱秘的後門,直通後街十香樓。
如瑾一行人就是稍微喬裝改扮了一下,內侍頭領充作了富少,其余人扮作他的家奴,從十香樓正門大搖大擺進去,又趁人不備暗地潛入了小院。
林五進屋再也支撐不住,直挺挺倒下去昏迷不醒,十香樓老板連忙將本處備著的郎中請過來治傷,又趕緊派人去通知上司唐允。如瑾帶其余人到了隔壁房間,請那位年老的內侍上座,端正給他行了大禮。
「救命之恩大于天,今夜蒙您出手相助,長平王府上下感激不盡。日後若有差遣,只需您吩咐一聲,我們一定舍命而為。」
老內侍坐在椅上沒躲,坦然受了禮之後才請如瑾三人起身,笑道︰「話不可說得太滿,若是我吩咐你行那不忠不孝之事呢,你也舍命去辦?」
如瑾道︰「您老與我們一面之緣,就能出手救我等性命,這是心地善良。而動用宮中密道送我們出宮報信,這是您忠君愛國。您身懷絕技,又熟知宮廷秘密,卻甘心在荒僻宮院里做底層雜役,這是虛懷若谷不慕名利。似您這等本領高強又至仁至忠的高人,怎麼會吩咐我們行不妥之事?所以我的承諾必定不是海口胡說。」
「哈哈!」老內侍仰頭大笑,聲音洪亮,根本不似外表那樣羸弱。他眯著眼楮打量如瑾,「你這小女娃子是個鬼機靈,竟然拿話套我的來歷。」
「晚輩不敢。」
「什麼敢不敢的,既然已經出手,我也不瞞你們了。」老內侍伸手就指著十香樓老板說,「去,燒碗茶來喝。跑了半夜累死咱家了。」
于是堂堂十香樓老板就去廊下燒水煮茶了。
老內侍翹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將自己來歷仔細道出。
「咱家是伺候先帝爺的,曾拜御前大太監武城為師……」
此話一出,如瑾未曾如何,王府兩個內侍目露震驚。如瑾只知道武城是當年宮中一等紅人,不只是內侍,更是可以左右先帝想法、影響朝政的強權人物。先帝以叔王之位問鼎九五,武城在整個奪權與治國過程中作用不小,此人文韜武略,若不是礙著閹人的身份,定是一代名臣。而王府內侍們知道的卻更多一些。
武城行事與別個太監不同,別人都盡可能多地收干兒干孫,在他那個地位,若是別人,名下的徒弟子孫沒有成千也有上百,而他生平卻只收了兩個徒弟,一個病死,一個在他死後自請去了皇陵。這都是內侍圈子里眾人皆知的事情。
而眼前這老內侍,卻自稱是他徒弟……難道是那兩人之外的第三個?
雙方彼此無恩無仇,老內侍既然救了他們,也沒有必要在這等事上欺騙。王府領頭的內侍便插言相問︰「您老是武公公三弟子?」
老內侍道︰「嗯,師傅臨終前收的我,其實我並沒伺候過他老人家一天,旁人也不知道這層關系。師傅遺物之中有一份皇宮營造圖紙,里面畫著幾條密道位置,囑我日後若遭不測可借此出宮。我一個底層雜役,守著那個荒院子,遭不測的機會還真沒有,說起來這還是第一次動用圖紙。」
如瑾聞言再次鄭重福身︰「多謝您老搭救。可否請教您老貴姓?」
「免貴,姓來,進宮後頭一個主子賜名叫金福。」
「來公公,您當值的院子里我留了侍女駐守,不知她現在……」
「哦,她還在呢,我走時沒有驚動她。」
說話間,唐允聞訊而來,進屋匆匆給如瑾行禮,臉色凝重︰「主子您沒受傷吧?」
「無礙。」如瑾顧不得來公公,將宮內情況簡略說了一遍,交待唐允迅速去辦那三件事——通知朝臣,調京營,控制禁衛將官家眷。
唐允濃眉緊鎖,二話沒說立刻就要火速出門辦事。
如瑾趕忙叫住他,「且慢,最要緊現在是調集好手進宮。」
又轉向來金福行禮,「您帶人出來的密道,我們現在想反行進去,您可願意?」
來金福笑道︰「我都帶你的人走過一趟了,難道我不同意,你們自己不會憑記憶回去麼?」話雖如此,但他心里對如瑾的禮節周到十分受用。
如瑾道︰「多謝公公。密道內可有機關?勞您指點一二。」
「就走我們出來這一條吧,機關我方才已經定住了,其他路我可不敢保證。」
內侍頭領立刻道︰「我記得路,我帶路去。唐領隊,請你和關亭領隊借五十死士過來,我們進宮去找王爺。」
「五十夠麼?」
「先去五十,人多了目標太大不好行事,稍後我們送消息出來,需要多少人再添。」
「也好。」
唐允立刻帶了內侍頭領去召集死士,匆匆出了門。
如此,如瑾略微放了心。
然而也只是放下一點,只盼唐允能盡快辦好一切,默默祝禱長平王不要有事。
她轉身坐在椅子上剛要歇息一會,那邊屋子郎中過來回稟林五的傷勢,說傷口太深失血過多,肩頭的傷更是損了手臂,有可能左臂日後無法靈活使用,唯只性命可以保住。如瑾心焦,和來公公告罪後親自過去守著林五,看郎中帶著副手包扎上藥。林五臉色蒼白昏迷不醒,如瑾的心情也十分沉重。
十香樓老板端了熱茶進來,如瑾沒有心情喝茶,將茶碗放在一邊,直待熱水變涼也沒喝上一口。來金福則端著續了好幾次的茶碗踱步到這邊屋子,笑道︰「你是擔心丈夫?」
如瑾突然想到他的身份和本事,忙站起來問,「公公可知道我家王爺身在何處?」
「我今天一直在院子里曬太陽,外頭的事不知情。」
如瑾失望,暗暗嘆口氣。來金福卻說︰「別怕。你家那位想必沒有大礙。宮里這幾年的變動我也略略察覺一二,好些關鍵位置的人都跟長平王府牽扯不清呢。遍地都是自己人,他即便困于一時,卻不會有大凶險。」
這位老內侍果然是偏居一隅卻眼觀六路的人物。
如瑾前世與之寥寥對談數句,只有隱約的猜測而已,直到此生才知其真面目。
誠如他所言,長平王的確是在宮中布了許多耳目,不然也不會對內廷風吹草動了如指掌。然而這次,太子動用了禁衛,這些耳目之人對上真刀真槍的侍衛,真能管用嗎?
「承您吉言吧。」該做的事都做了,此刻也唯有等待消息。屋子里全是林五洗傷口的血腥氣,如瑾坐在椅子上心神難寧。
半個時辰之後唐允去而復返,此時子夜已過,夜靜更深,偶爾有貓兒綿長的叫聲劃破沉寂,讓人听了更加心煩意亂。
唐允帶回的卻是能撫慰心情的消息。
「主子,五十人已經進密道了,右驍營也進了城。方才急著出去安排,沒來得及與您細說,其實京營那邊早就有人去調兵了,是兵部和都督府聯合簽的印,您回來那時候右驍營正在半路。」
如瑾喜出望外,「真的?!」
「是。」唐允滿頭汗,接過屬下遞來的茶水一飲而盡,喘口氣道,「下午未時左右宮里就傳了信出來,說是太子異動,要緊急調兵。我們不敢怠慢,早早安排人去找了兵部何侍郎,只是弄符印花了些工夫,所以才拖到深夜。」
如瑾聞言喜色去了大半,「這麼說你們早有準備,那我……豈非多此一舉。而且我這一闖宮,太子受了驚動,說不定要做那狗急跳牆之事!你們知道王爺在何處嗎?」
「不,您要不闖這一趟,我們根本不知宮中情勢如何,更不知已危急到了需要控制官吏家眷的地步。當時送信出來的人被人追殺,傷勢過重,只說了讓調兵就沒了氣息,之後我們和宮里再也聯系不上了,正不知調兵之後該如何安排細節,險些誤了大事。若您不來,我們都準備好照謀反的路子行動了……」
他們不知太子到底如何異動,突兀作假調兵,外人看來卻是長平王要動兵逼宮的樣子。倘若事情最後真得無法收場,只能將「逼宮」一事進行到底,將錯就錯地強硬行事。
幸好,如瑾帶出了太子膽大妄為的詳情,有皇後等人作證,長平王的舉動就是勤王護駕。同是調兵,造反和護駕卻有天差地別,相應要做的輔助之事也完全不同,唐允等人心中有了底,和閣臣以及將官們周旋也知道該用什麼法子了。
「可王爺呢?」如瑾道,「王爺才最要緊。什麼謀反與否,這名聲都是虛的,若王爺有事,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白費!」
「既然至明關亥等人都在宮里,王爺必定會吉人天相。」
如瑾沒再說話。
她走出房門,站在微涼的院子里透氣。
一腔孤勇闖宮進出,她以為所做一切都是為了長平王,可此時此刻她有些拿不準了,自己這一番舉動,到底是幫了他還是害了他?
若什麼都不做,待在家里安分等待,等他安排的右驍營進宮勤王,等他壓住太子順利月兌困,是不是更好?太子若是因她逃出宮廷,怕消息走漏而提前動手……那就太危險了!
她遠眺宮城方向。璀璨星光之下,霧氣氤氳在半空,什麼都看不到。隔得太遠也听不見任何動靜。唐允說右驍營已經到了,他們此時是在叫開宮門,還是在強行突入呢?
她咬著牙,靜靜等著。
不知什麼時候來金福也走到了院子里,站在她身後,說︰「丫頭,你在自責嗎?」
彼此身份懸殊,一個皇子妃,一個低等雜役,來金福叫起「丫頭」來卻是十分順嘴。不知怎地,如瑾听著也順耳,只覺這個老人有一股別樣的氣質,像家中長輩似的。
她不由就點了點頭。
來金福便說︰「之前在宮里听你吩咐手下,只當你是個聰明清醒的丫頭,怎麼這時候卻糊涂起來。太子動手只在早晚,當時那個情形若再來一次,你就能坐著靜等,什麼都不做?你若不做,說不定太子也會動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福禍皆有定數,他做了他能做的,你做你該做的,沒什麼好後悔。」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關心則亂,情之所牽,誰又能絕對理智?
如瑾捕捉到來金福言語的細節,轉頭認真看住他,「公公,您既然听過我吩咐手下,想必早就醒了,我侍女讓人昏睡的招數定未在您身上奏效。那麼,我們動手之前您為何不提供密道,非要等我們危急時才出手?」
若早有密道,她也就不會強行挾持人質出宮了。靜悄悄的走掉不驚動太子,長平王豈非更安全?
來金福眯了眯眼楮,「見了你的智,再見你的勇,咱家才覺得你值呀。」
「值什麼?」
「值咱家將師傅遺物相托。」
「密道圖紙?」
「不只那東西。」來金福笑著搖了搖頭,「等你家王爺平安歸來,我自與他細談。」
皇帝寢宮金霖殿的後院,配殿門窗緊閉,窗欞與門板上皆密密匝匝插著羽箭,院子里兩排弓箭手彎弓而立,箭在弦上,時刻等著頭領下令。
「七王爺,乖乖出來就戮,別浪費兄弟們的力氣了,造箭也要花銀子的,射出這麼多,我可有些心疼。」頭領橫刀而立,樂呵呵朝著屋內喊話。
漆黑一片的配殿里,長平王橫劍當膝,坐在地上閉目養神,對外頭囂張的喊話充耳未聞。
火把的光亮偶爾隔窗透入,他衣衫上深深淺淺的顏色就線路出來。黑衣染了血的地方會深一些,是別人的血,也有些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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