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王身後跟著關亥等人,內侍們原本都該在屋外候著,輕易不進女主人的房間,何況是內室。但他們就這麼跟了進來,沒有絲毫要回避的意思。原本的林十一等人也匆匆隨了進來,寢房里一下子涌進了十多個人,頗為擁擠。
長平王木著臉當先闖進,張六娘先是下意識驚了一跳,匆忙想去拾掇地上的白綾和繡墩子,仿佛正在換衣被人瞧見了一樣驚慌,迫切要掩蓋。
可關亥等人一涌進,長平王又冷冷扔了那麼一句話,她很快就反應過來,生生忍住了沖動,挺挺後背,坐在床沿上也沒起身,只仰著臉問︰「王爺這是做什麼?」
十足十的正宮氣勢。
只不過略顯凌亂的頭發和脖子上明顯的紅色勒痕,讓她的氣勢有些古怪。
關亥將一個巴掌大的東西扔到張六娘腳下,正是那朱漆匣子的邊角。張六娘看一眼便笑︰「又是這個?怎麼,果真是要安一個謀害側室的罪名給我了麼?」
她輕輕抬起手,將發間幾只簪子全都拔了下來,並不柔順的頭發亂蓬蓬披散下來。床邊的小櫃子抽屜打開,針線匣子里露出女紅用的剪刀,張六娘拿起剪子就絞頭發。
「王爺不必听信讒言動氣,藍氏其實也不必這樣費心,我本來就是要讓出這所正室的院子給她。不知我的信她交給王爺沒有?上頭清清楚楚寫著我想求王爺允我去小佛堂孤身居住,日後若有機會,還請王爺尋一位師傅收我。」
一綹綹的頭發飄落在床上地上,好好一頭垂到腰際的長發轉瞬被她剪到了肩膀,她還在接著剪。
屋里沒一個人攔著。
長平王說︰「既然心堅如鐵要清修,府里的小佛堂也嫌奢華些,城外覺遠庵是現成的地方,明日本王派人護送王妃前去。」
張六娘剪發的手頓了頓,對上長平王沒有溫度的眼楮,臉色微白。
覺遠庵是什麼地方她豈會不知,當日如瑾把妹子如琳送過去她私下還感嘆如瑾心硬,這番輪到自己頭上,還是由長平王親口說出來……
「這是藍氏要我和她妹妹作伴去?」
「不關別人事,是本王成全王妃的心思。」
長平王微抬下巴指了指地上的匣子碎片,「藤蘿已經全認了,里頭是什麼東西,太醫院里不乏辨藥的好手,不管是蒸是煮,藥渣子磨成粉人都能認出來。你認與不認,事實擺著,結果都一樣。」
「王爺,那匣子是什麼東西我根本不知,娘家陪嫁給我的,難道我進府之前就憋了這個壞給藍氏使嗎?」
長平王不屑與之爭辯,靜靜看了她一瞬,冷笑都欠奉,轉身便走了。只吩咐林十一,「明日一早送她去覺遠庵,帶著本王的帖子給庵主問好。」
幾個侍女躬身應是,內侍們跟著長平王離去,唯有關亥和花盞留了下來。
花盞搶先開口︰「王妃,您這又是何苦,損人不利己的,到頭來別人什麼事都沒有,獨你落了這個下場,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奴才冷眼瞧著,咱們王爺平日雖然對您不聞不問,可沒少您的吃沒少您的穿,這麼大院子住著,婆子丫鬟一堆伺候著,雖寵著藍妃主子可也沒奪您位的意思,您還有什麼不足?偏要行這樣的事!且還死硬不認的,也不知道這回是不是您最後一次見王爺了。」
覷著關亥的臉色,花盞嘆氣道︰「奴才勸您一句,到了覺遠庵之後好好跟著師傅們修行,莫要再起別的心思了,不然那庵里的規矩極嚴您少不了受苦,到時王爺也未必再容您胡鬧。人生在世,留得性命最重要啊。」
關亥沒花盞這麼多話,冷冰冰的,只將私下請御醫辨認出的藥材給張六娘報了一遍,並將御醫和府里醫婆的結論轉述給她。
「……這些除了燥熱辛烈之物,損傷孕婦胎氣,便是接觸久了會致女子不孕的東西,配在一起劑量又巧,被麝香和樟木的氣味引導著,日子長了後果嚴重。」
「我不知道!我又不認識藥材!」張六娘騰地一下子站起來,情緒激動。
關亥道︰「藤蘿招認您事先用熱水燙過匣子多次。」
「我是清理那漆雕里的塵土!」
花盞嘆氣︰「六小姐,您何苦抵賴。日常有什麼清理的活需要您親自做了?何況您傷勢還沒好全。藤蘿可看見您私下燙完了反復聞那盒子的氣味。」
六小姐的稱呼,是在鳳音宮當值的人才會叫的。花盞本想提起舊日情分勸導,誰知不提還好,提了被張六娘狠狠剜了一眼。
「那也是我喜歡它的香味。若真如你們所說,我自己做什麼要整日放它在房里,豈不是我也受害了!這是皇後給我的,花公公當日在她跟前就沒見過這東西麼?要論了解,說不定你比我更深,卻來問我!」
花盞閉了嘴。深悔自己留下來勸說。
他早不是錦繡閣的領頭內侍了,身份尷尬,這次本來是想讓關亥听著他數落張六娘,在長平王跟前討點好,誰想最後卻弄了一身腥。
于是不由對張六娘生了怨念,覺得她被逐去覺遠庵真是活該!
「你聞不聞那東西,有區別?」關亥接了張六娘的話。
這話說得毒,張六娘臉色發黑。她到現在還沒圓房,真是聞不聞沒區別的。
關亥不管她的感受,只朝林十一點頭,「明早辦完事記得復命去。」說完抬腳離開,快步去追長平王。
花盞見關亥走了,自己也不敢多留,暗暗橫了張六娘一眼,匆匆追上。
林十一幾個不在內室停留,又到外頭站著去了,一時間人去屋空,又獨獨剩了張六娘一個人。
之前尋死用的白綾還在地上明晃晃地躺著,無情嘲笑她的一切舉動。張六娘咬著唇默默站了許久,腿一軟,頹然坐在地上。
既然心堅如鐵要清修,府里的小佛堂也嫌奢華些……
長平王的話反復回響,張六娘眼楮酸酸的,心里堵得難受,卻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
他可真狠!
連王府都不讓她住了。
安國公府自顧不暇,皇後遇害後一個多月不見皇帝表態,堂堂國母薨逝竟連喪事還沒辦,張家的處境可想而知。她從來都沒得過娘家什麼助力,現在反而更加被娘家拖累了。
長平王敢私自把她轟出王府,就是看著安國公府要不行了吧!
張六娘越想越心酸,想著父母親族全都不管她,就連身邊的奴才們也在下房里不肯來見她,天地之大只剩了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真是不如死了干淨。
她才不要去覺遠庵里被老尼姑們欺負!
那些個滿口菩薩的女和尚,私下里鑽貴門內宅鑽得最勤,勢利得很,好一些的只圖夫人小姐們賞些香油錢,壞一些的幫著婦人行陰私事,沒少缺德。她一個無依無靠被逐出王府的女子落到她們手里,還有好活麼?覺遠庵是出了名的嚴苛呢。
慢慢挪動身子,張六娘將沾了鞋印的白綾又拿了過來。重新擺正繡墩,站上去,將白綾搭在架子床的上梁。
這次系的是死扣。
脖子套進去的時候,她略有猶豫。
愣了一會,長平王臨走時冷到骨髓的那一眼,再次出現在她的腦海。
罷了!她閉了雙目,緊緊抓著綾子,一用力,踢倒了腳下的繡墩。咚的一聲悶響,圓滾滾的墩子溜到門口,被一雙穿著皂靴的小腳踩住。
林十一不知何時走了進來,腳下輕輕一撥將繡墩放好,不慌不忙走到腿腳亂蹬的張六娘身邊,抬起精細的小胳膊抱住她,輕而易舉把她摘了下來。
張六娘被放在了床上,捂著脖子干咳,臉色紫漲,十分狼狽。
林十一將絞頭發的剪子也收了,對同伴說,「這回不能放任她,王爺說不許她尋死的,明日一早要送走呢。」
于是幾個侍女輪番守在內室里看著,無論張六娘想什麼死都死不成。
最後她想咬舌自盡,嘴里的動作侍女們總管不著,誰知剛咬了一下,她自己先疼得受不了了。
「怎麼會有咬舌這種死法?」張六娘絕望地躺在床上,覺得所謂咬舌自盡一定是無聊人杜撰的。舌頭一疼,牙齒自動就松開了,怎會咬得下去!
夏日天亮得早,第一聲鳥啼響在窗外的時候,丑時才沒過多久。
林十一看看紗窗外發白的天色,說,「王妃,該走了。」
……
如瑾被長平王摟了一夜。他寬大的手掌一直在她小月復上放著,入睡時是那樣,早起睜開眼楮,她發現他的手連位置都沒換。
昨晚私下找的御藥房御醫送進信來,說出那匣子被被放在何種藥物里煮過,長平匆匆去了一趟舜華院,回來就抱了她一整晚,直說自己疏忽。
如瑾抬手將他眉間的皺痕撫平,長平王也睜了眼楮。
「醒了?有不舒服嗎?」他立刻問。手掌在她肚月復上動了動。
他這樣的緊張讓如瑾感到好笑,可又笑不出來,鼻子里酸酸的,手指就沒收回來,而是沿著他山壑一般的眉骨和鼻梁輕輕滑動。
「我又不是孕婦,即便是,只聞了那一會子又怕什麼,你只管在我肚子上亂模什麼。」乍醒的聲音軟軟的,帶著輕微的啞,听得長平王目光微凝,在她輕輕開合的唇瓣上盯了良久。
然後就重重吻了上去。
「瑾兒,是我不好。當日讓妙恆師傅收了她正好,長住弘度殿,府里都不必回了。」
他是怎麼一邊吻一邊說話的?一瞬間如瑾腦子只有這個念頭。
他的手從月復間順勢滑到她的腰後,緊緊攬住她,讓她身子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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