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名︰44行將就木
皇帝寢殿外已經亂成了一團。
宮里大大小小的嬪妃全都擠在偏廳里,或者面帶憂色,或者低聲飲泣,連幾個久病不見人的宮妃都來了,滿室氣氛壓抑。
對于她們來說,皇帝若是不在了,她們就再也別想有好日子過。從花團錦秀的宮殿搬進太妃太嬪們所住的偏僻房舍去,再不會有各房各所的宮人們討好巴結,再不能穿花紅柳綠的漂亮衣服,想吃什麼了,也不會有御膳房的好廚子特意加灶開火。
甚至位分太低微的人,若無所出,連太嬪居所都進不去,全都要統統攆出宮廷,到皇家寺院里去守著青燈古佛,帶發修行。
皇帝在的時候,便是不受寵,便是舊病纏身,便是不斷被人算計陷害,日子總是有個盼頭的,雞毛蒜皮的瑣碎人事也會讓日子不是那麼無聊。可一旦皇帝殯天,這輩子就算是走到了盡頭。死水一般的孀居歲月里,花開花落都是多余。
如瑾被侍女扶著慢慢走進正廳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偏廳里愁雲慘霧的眾人。
有許多熟悉的面孔。
前世她和她們一起居住深宮,被一個男人的喜怒左右著起落生死,最終她含恨而終,她們繼續各過各的日子。
可是這一世卻完全不同了。
她和她們,早就生活在兩方天地。
有許多目光朝她望來。冷漠,嫉妒,討好,羨慕……她因為身在長平王府而比她們多了一絲來日的希望,也因為身懷皇孫而越發貴不可言。
若不是外面幾處都在動蕩,她越發要被人人艷羨。
「瑾兒,你來了。」陳嬪越眾而出,過來接住如瑾。
如瑾行禮不便,朝婆婆微微欠了欠身。
陳嬪關心她中毒之事,「……我都听說了。現在如何?身上還難受麼?其實你今日不必來。」
「您只管放心,沒事的。」
靜妃也走了過來,滿面關切,「那日你發作在我宮里,真是嚇壞了我!這些日子你不知我多擔心,可算見著你好端端出門了,謝天謝地!」
「已經好多了,多謝娘娘掛懷。」
如瑾敷衍一句,問起皇上,「……情況如何?」
靜妃就抬起帕子擦眼角,朝寢殿方向努努嘴,低聲道,「誰知道呢……幾位長公主都在里面,我許久沒進去看了,並不清楚。」
如瑾微微驚訝。皇帝彌留之際,自比副後的靜妃怎麼不守在床邊?
繼而轉念一想也就釋然,長公主們在里頭,大概是熙和不許宮妃們靠近罷。
她也不想去湊熱鬧,此次進宮又不是為了探病,就扶著陳嬪往後頭的隔間去,「娘娘且去歇歇,一會再過來服侍吧,別熬壞身子。」
陳嬪也想仔細問問如瑾的身體,于是點頭答應。
誰想內殿里卻出來熙和的侍女,「是長平王側妃來了麼?我們公主請您過去說話。」
靜妃眼底閃過恨意。
熙和這是明顯不把她放在眼里。皇上重病,正經的宮妃不讓近前,反而叫進去連兒媳婦都算不上的一個小側妃!
她執掌後宮這麼多天了,身份地位與當日皇後相差無幾,不過是少個名分,若然皇帝還能撐上一年半載……也許她還有機會更進一步。
可現在什麼都晚了!皇帝若是一死,她算什麼?稚子年幼,無力支撐局面,只能在哥哥的慈悲之下多活一天算一天,她不會再有任何希望,甚至性命都要攥在別人手里。反而是那卑微的側妃藍氏,會一下子母憑子貴入主後宮,即便當不成中宮之主,最差也會是個正二品妃。
所以熙和才要看不起她而抬舉藍氏吧!
靜妃越想越覺前途灰暗,意恨難平。
陳嬪和如瑾卻沒在乎她的想法,陳嬪道︰「長公主要你去,你就進去看看。」又特意叮囑,「皇上受賊人所害,龍威有損,你遠遠兒地看一眼就好,莫驚了胎兒。」
如瑾謝過陳嬪的提醒,「您放心。」由侍女攙扶著,慢慢走進了內殿。
陳嬪這才轉頭朝靜妃道︰「娘娘,我們過去吧?大家心里都不安寧,離不開您的安撫。」指了指妃嬪聚集的偏廳。
靜妃點了點頭,依言回去,卻意有所指地說道︰「我人微言輕,年歲又小,其實並不能安撫什麼,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和大家一樣著急罷了。」
陳嬪面色平靜,什麼也沒說。
如瑾走進內殿,就看見熙和幾位長公主坐在地下兩溜軟椅上,都是面色沉重,有兩位還哭得眼楮像桃子。
她走上前要行李問好,熙和忙讓侍女攔了,問︰「身上如何了?」
「已經好了許多,多謝您老人家屢次打發人給妾身送藥送東西,妾身感激不盡。」
「些許東西值什麼,只要你能順利安胎養身就好。」
長公主們都坐在屋子這頭,另一頭的幔帳低垂在地,隱約可見龍床上淺淺的人影,以及床前跪著伺候的太醫和宮人。如瑾只用余光瞄了一眼,並沒往那頭看。
熙和長公主沉聲道︰「皇上這回恐怕是……」下頭的話沒有說,可在場誰都明白。
「眼下國內戰事四起,人心不穩,老六真是挑了一個好時候。」
如瑾低低垂著眼楮,心里卻在納悶,面對一向與自己親厚的弟弟的死,熙和為什麼語氣里沒有太多悲痛?反而似乎和永安王生氣更多些。
于是又想到皇帝「病重」以來的這些日子,熙和長公主除了那日在她登門拜訪時言語有些不滿之外,也並沒有過多計較。但是皇帝病得那麼蹊蹺,滿朝私下都有各種議論,熙和為什麼不問不查?這幾個月就連皇帝的病床前也沒來過幾次。
如瑾對此已經疑惑有些日子了。
今天,終于有些確定,熙和大概是真不關心皇帝的死活。
為什麼?
她是皇帝最看重的姐姐,享受優渥厚待這麼多年,尊貴無比,就算對皇帝沒有一點骨肉情誼,難道不知感恩麼?
疑慮之時,龍床前的醫正陸雅悄悄退出了帳外,來到熙和跟前躬身回稟,「臣……無能……」
熙和目光一緊︰「怎麼?皇上他……」
「沒沒沒,殿下莫要誤會……」陸醫正擦了擦額頭冷汗,「是皇上的脈搏越來越弱了,恐怕已經……」
再詳細的話他不敢細說,可大家都明白,皇帝這是油盡燈枯了。
重病這麼久,此番又被永安王刺了好些傷口,能撐住才奇怪。
其他幾位長公主聞言立刻抽泣起來,熙和也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重重嘆口氣,「藍側妃,你過來。」
如瑾走到她身邊,意外發現她眼圈都沒紅,何來眼淚。
「長公主……」
「lance非,你懷著皇孫,就讓皇帝見一見孫兒吧。他一生子嗣單薄,臨到此時,連一個服侍在跟前的骨肉都沒有。你家老七不能回來,你就代他最後盡一盡孝。」
如瑾終于明白熙和叫自己進屋的原因。
可是,她月復中的孩子怎及能說會動的直系骨肉?十皇子和澤福等幾位公主都在宮里,按理也該請他們來才對。先子後孫,這才是規矩。
但熙和這麼說了,如瑾也只得听命,于是慢慢走到幔帳跟前。卻再沒往里走,她不想做什麼「盡孝」的事情。
幔帳被陸醫正出來時掀開了半邊,如瑾可以清清楚楚看見龍床上躺著的人。
金色繡被遮擋了他的身體,只有一張瘦骨嶙峋的臉露在被外,眼窩塌陷,面色灰白。
兩世為人,她也沒見過皇帝這麼枯槁的樣子。
作為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從來都是威嚴的,光芒萬丈的,隨時準備降下雷霆或賜給誰一點雨露之恩,總是掌握著至高權柄,讓所有人在他腳下俯首帖耳,不得違逆。
何曾如此狼狽過?
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讓人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臉上還有一道不淺的傷痕,大概是永安王的杰作,現下厚厚敷著一層藥粉,看上去有些惡心。
也不知被子掩蓋的身體上還有多少傷口,听說,至少十幾刀呢!
前世他賜她死,今生她看著他死。
如瑾靜靜看著這個人。
腦海里是前世今生一段又一段的畫面,走馬燈一樣飛速閃過。血腥的,不甘的,怨恨的,都會隨著這個人的死亡徹底變成過往了。
她曾覺得他惡心至極。
可此時此刻,連那份惡心也欠奉,她對他毫無一絲情緒波動了。
人死燈滅,比起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他又算得了什麼?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死于她和她的男人之手。這算是一種變相的報仇嗎?她不知道,也懶得去想清楚。
因為全都無關緊要了。
她正活著擁有一切,而他就要死掉失去一切了。
她駐足片刻,轉身走開。甚至沒有下跪。
龍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卻突然在這一刻猛地張開了眼楮,仿佛被噩夢驚醒似的,將跪在跟前的兩個太醫嚇了一大跳。
他們驚疑地盯著他瞧,然後驚疑地听見他含怒開口——
「大……膽,竟敢無禮……」
聲音極度虛弱,但是充滿了久違的怒意。如瑾愕然轉頭。
他怎麼能說話了?自從「重病」開始,每天都會有侍疾的宮人給他喂食藥物,從來沒讓他開口說過話。
太醫們驚得不輕,連忙磕頭。
幾位長公主立刻圍到了床前。
「皇上醒了!皇上!」
「皇上,您感覺如何?」
「快,快去告訴外頭,皇上醒了!」
七嘴八舌,喜極而泣。唯有熙和淡淡皺著眉頭,叫住了要出去報信的內侍,「先別驚動大家。」
皇帝艱難地轉動眼珠,目光掃過對他無禮注視的太醫,掃過幾個姐妹,最後落在如瑾身上。
他先是茫然,繼而漸漸露出驚恐,「你……你這……」
wr7828,桐葉長,never00,36720299,whx3900939,嵐芬2007,4009,nanxiaoshu,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