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名︰49臨終托孤
皇帝停靈的堂前,皇親顯貴和主要的文武官員站成兩溜,中間對著金棺的過道上,兩名內侍押著一個瘦骨嶙峋披頭散發的女人,靜靜跪著。
那女人不說不動,只抬著頭用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目光瞪視金棺,干裂蒼白的嘴角含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文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宗親府一位老臣大聲質問。
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在永安王行刺第二日,皇帝在病床上偶延殘喘待死的時候,溜進寢殿揮刀行刺的文太妃。在刑房里被關了幾日,現在皇帝的棺醇很快就要抬入京郊皇陵了,她這個行刺者被帶來靈前行刑。
見問,她臉上露出一個很大很大的笑容,轉頭看向那位老臣,「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這麼些年過去,還有什麼可說呢?你想讓我說什麼?」
那老臣微微往後縮了一子,因為文太妃的神情在他看來很滲人,且聲音也是喑啞的,像是冬天光禿禿的樹枝上驟然嘶叫的老鴰,一聲出來,就要嚇人一跳。
文太妃咳嗽了兩聲,喘了兩口氣,接著問︰「是不是想听我說為何要殺他?還是,想听我求饒,求你們放過我,放過我的家人?」
老臣厲聲︰「你犯下滔天大罪,如何能放過你!」
「是啊,我沒那麼天真。」文太妃繼續回頭盯著金棺,仿佛在仔細觀摩上頭活靈活現的雕龍,「從我進去殺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打算活著出去。至于我的家人……多少年了呢?我也記不清了。反正,他們早就不在了。要是想誅九族,就勞煩你們去挖墳吧,呵呵。」
列中站出另一位老臣,「不要說廢話,今日先帝靈前你必須做出交待,你進寢殿行刺是何人指使,又是經何人幫忙混進去的?!」
文太妃根本不理他。
這老臣就說︰「按照你的罪過,凌遲處死的必定的,但若你肯老實交待,我們也可開一面,給你一個痛快。」
如瑾也在堂上站著,身邊是陳嬪,婆媳兩個誰都沒有說話。靈前伺候著張德,面對老臣的意有所指,這老太監也是眼觀鼻鼻觀心,不為所動。
文太妃干脆閉了眼楮等死︰「要殺,就動手吧。沒人指使我,也沒人幫我,我只是了卻多年的心願而已,你們不必接著我的由頭踩人。在宮里過了一輩子,我什麼沒見過,臨死,更不想摻合到你們的事情中去。」
那質問的老臣怒道︰「毒婦!你……」
「動不動手?」文太妃打斷他,「我早已生無可戀,今日過來,就是想在他棺材前頭站一站,讓他看看我活著,而他死了。」
說著,她站了起來,「現在我的心願達成了,你們還不動手麼?」
「毒婦,帶你過來是讓你認罪,什麼心願,你倒是想得不錯!」
「我沒有罪,認什麼?」
文太妃靜靜看著光彩輝煌的金棺,正好好地說著話,突然毫無預兆地一頭撞了上去!
「呀!這……」
「快攔住她!」
幾個臣子措手不及,要搶上去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文太妃撞得很準,狠狠將腦袋撞在金棺一角上,砰的一聲,頓時頭破血流,身子順著棺材軟軟滑在地上。
張德就在幾步之外站著,身邊還有幾個隨從,但他們誰也沒動,就任憑文太妃撞了上去。
如瑾扶著陳嬪靜靜佇立,前面是同樣一言不發的熙和長公主。
對于她們來說,這樣突如其來的死亡實在看得太多,看久了,早已能做到面不改色。
文太妃的血順著額頭流了一臉,也順著金棺角沿淌落,將雕刻精美的龍紋染髒。她軟軟靠著棺材底座癱軟在地上,眼見著是不成了。
靈前驚呼不斷,勛貴朝臣們不能上前,一個老臣就憤怒吆喝張德,「還不將她拖開!靈前見血是大忌,大忌啊……剛才你們怎麼不攔著!」
張德這才帶人上前,將文太妃抬到一邊,又張羅著拿清水來擦洗棺材和地面。
文太妃兩眼直愣愣盯著金棺,一直笑著,笑著,斷斷續續地說話。
「我……血染棺材……到了地府也……也會纏著你,再殺你!再……殺……」
笑容最終僵在臉上,她慢慢斷絕了氣息。
如瑾無意中側目,看見熙和長公主朝無人處偏了偏頭,再轉回來,眼圈分明有些發紅。
文太妃……熙和……
她們是同一代的人。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文太妃不顧一切非要親手殺了皇帝,連等他自己斷氣都不肯?
如瑾直覺熙和一定知道內情。而且文太妃能混進寢殿,大約她也是知道,甚至默許的?
在幾個老臣爭論要不要對已死的文太妃補行凌遲的時候,如瑾幾人退出了靈堂。
熙和長公主一言不發走在前面。
陳嬪回自己宮里去了,如瑾讓抬輦的人加快腳步,追上熙和的步輦。
「長公主,文太妃她……」
「不要問了。」尚未等如瑾把下面的話說出來,熙和已經開口打斷了她,「這宮里有許多事,不可知,不可言。就算說出來,也沒有什麼意義。」
也就是說,她是知道內情的。
只是不想說。
于是如瑾再沒追問。深宮之中欲孽交織,她明白,的確是有許多事別說宣之于口,就是想一想,都會讓人萬念俱灰。
熙和的步輦速度加快,漸漸遠去了。從給後面看,如瑾發現這位性格剛硬的長公主背有些駝,非常少見的露出了老態。
這天夜里京城迎來第一場冬雪。
下了大半夜,早起的時候地上積雪足有兩三寸。如瑾起床之後陪著母親用過飯,稍微在屋里走動走動,就貓回了內室里取暖。
幾個銀絲炭火籠將屋里燻得暖洋洋的,比積雪覆蓋的屋外舒服得多。
院里有雜役婆子在掃雪,沙沙的聲音傳進來,讓人覺得歲月悠長。這一刻如瑾非常想念長平王,想著若是他在家,兩個人坐在屋里說話,或者去外頭看雪,應該都是很不錯的。
她將昨日剛接到的平安信又拿出來看了一遍。
長平王已經回到了遼鎮,信里除了報平安,就是跟她說起塞外冬日的景色,說天地遼闊,朔風呼嘯,冷是冷極了,但一路策馬飛馳會讓人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壯闊之感,是在繁榮熙攘的京城里領略不到的。長平王說,以後要是有機會,等她身子好了,就專程挑個冬天去北地走一走。
本來是十分凶險的行軍,卻被他輕描淡寫說成游玩似的,如瑾除了感嘆之外,竟也被他勾起了幾分出去走走的心思,想去北方荒野里打馬。
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什麼時候,天下平定了,兩個人能日日相對。
只是,繼位的詔已經發遍天下,等他一回來就要正式登基了……
到時候只會更忙。朝里朝外,京里京外,整個天下都需要他操心了,兩個人真正能相處的時間肯定不多。
「還好有你們。」如瑾低頭模了模肚子。
仿佛听到了母親言語似的,肚子里的小東西微微動了動,惹得如瑾一笑。她想,等以後長平王在外頭忙亂時,她就在家里專心照顧孩子,將他們養得白白胖胖,聰明懂事。
「你們猜,爹爹會在你們出生之前趕回來嗎?」她和孩子說話。
除了眼前的戰亂危險,想到以後,她一點也沒顧慮過別的。就算長平王日後君臨天下,她也覺得自己不用為某些惱人的事情擔心。
一個敢在府里養假姬妾掩人耳目的出格之人,會走尋常帝王的路子填充後宮嗎?
……
……
這日如瑾午睡剛醒,吳竹春隔著簾子稟報︰「主子,玉簪胡同宋氏那邊有事。」
永安王的家小被貶為平民後,全家都安置在王府兩條街外的玉簪胡同里,住一所兩進三間的小四合院。宋氏,就是當日宋王妃,沒了頭餃,大家都這麼稱呼她。
如瑾叫吳竹春進來,「仔細說。」
吳竹春輕輕進屋,立在拔步床外,見床外層的簾子還垂著,就知道如瑾還沒起身,于是站在外頭回稟︰「宋氏帶著妾室們服毒了,臨死前留下一封信,是給主子您的。」
如瑾呼吸一滯。
怎麼毫無預兆的,突然就……
「都有誰沒了?」
「宋氏和五個姬妾沒了,用的是劇毒,下在午飯里,宋氏召集眾人吃了一頓飯,當場就發作了。但是穆氏當時和宋氏吵架,只吃了一口冷菜,中毒不深,現只是昏迷著。還有……黃姨娘,她沒吃。」
黃姨娘就是當日藍府的如意,永安王事發後,宋王妃等人全都挪出了王府,如瑾便把她也送了過去。
「……她平日和宋氏走得近,宋氏召集姬妾服毒,說不定被她看出端倪,躲過一劫。」
如瑾定了定神,「信呢?宋氏給我寫了什麼?除了給我的,她還有沒有寫給別人?」
「沒有,飯桌上只留了一封。」
吳竹春從懷里掏出信,封口是被拆開的,「奴婢找府里醫婆確認過了,沒有異常,但內容奴婢們絕沒私自翻看。」
「沒什麼,你念吧。」
吳竹春依命打開信紙念起來,寥寥幾句,言簡意賅。
原來並無別事,只是臨終托孤。
宋王妃求如瑾給瓊靈縣主找個新家,還特意指明不要富貴人家,平民最好,讓孩子平平安安地長大,過尋常人的生活。
如瑾很意外,沒想到宋王妃會將女兒托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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