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敦煌麼……她並沒有注意到逄敦煌是怎麼看她的。
可這究竟是因為她失察,還是她根本就刻意回避?
她看著手上起的越來越多、幾乎都蔓延到手肘處的紅疙瘩,說︰「爾宜,我是你的七嫂。」
「嗯。」爾宜也看著她的手,一陣頭皮發麻,還是想等著她說下去。果然她抬眼看著她七嫂在眼鏡片後那對大而亮的眼楮,忽閃忽閃的,平靜而坦蕩……她一窘。
「我不會做出格的事的。」靜漪說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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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
靜漪因沾了草藥而皮膚過敏,好些日子之後才治愈。外書房恢復上課,已經過了七月十五,暑氣漸漸消退,眼見著天就涼了。等到八月初,同靜漪一起上課的麒麟兒,連夾襖都穿上了。
這天他們上完了德語課,胡少波還沒走,任秀芳已經來了。幾個人在外書房里正談天呢,外面有人來稟報,說蘿蕤堂的宋媽求見。
「是姑女乃女乃遣來的?」靜漪問。
「是,說老姑女乃女乃早起覺得頭昏,本以為是昨晚睡的不好了,不想剛剛忽然昏過去了。」
靜漪听到,馬上起身。胡少波和任秀芳也起來,說︰「可是要我們去看看?」
靜漪忙讓人帶宋媽進來。
宋媽的臉色煞白,看上去應該是情況緊急。
「七少女乃女乃,太太讓我來的。老姑女乃女乃昏倒,這時候人事不省。太太說胡大夫在這里給七少女乃女乃上課,問可否請胡大夫先過去看看老姑女乃女乃?」
胡少波立即說︰「我過去看看。別的大夫沒有這麼快到。」
「太太就是這個意思,請胡大夫過去看看。」宋媽說著,已經開始挪步子。
靜漪便請胡少波和任秀芳走在前頭。她因擔心時間耽誤不得,先讓人打電話備車。外書房門口已經停了車子。幾個人都有點緊張,上了車不久到了蘿蕤堂。胡任二位都是頭回來,進了院子便跟著宋媽和靜漪往里走。
陶夫人已經在這里等著。
靜漪進門看到陶因潤和陶因清臉色也白著,心一揪。顧不得說什麼,便請胡任二位里面探看陶因澤。
靜漪跟著他們進去。
陶因澤的臥室很陰暗。靜漪先讓宋媽去把窗子打開,好通一下風。門窗一開,頓時敞亮好些。靜漪看到床上昏迷中的陶因澤,緊閉著眼楮,人事不知。
任秀芳上前去,仔細查看。翻了眼皮,拿著她的听診器听著。宋媽和董媽當時在跟前,述說著陶因澤昏迷時的癥狀。任秀芳邊听,邊點頭,不時地問一句,陶因澤平時的習慣,和最近幾日的狀態。過一會兒,她撤下來。等胡少波查看的工夫,她看在一旁的靜漪凝神注視,便說︰「你來說說,可能是什麼?」
靜漪輕聲說︰「中風。」
胡少波這時候回頭,看了靜漪,點頭道︰「是中風……」
陶夫人和陶因清等人听了,忙問︰「這可怎麼辦?」都是很焦急的樣子。
胡少波說︰「處理的很及時,已經服了安宮牛黃丸,暫時先觀察。等情況稍稍穩定,還是送醫院再做檢查。」
靜漪看看他,回頭看著陶夫人。
陶夫人還沒有開口,陶因清便說︰「送去醫院,萬一……」
「老姑女乃女乃,醫院也有醫生護士照看,比在家中更好些。」胡醫生看向陶夫人,「夫人若是不放心,也等其他醫生來了再看看。可我想,他們也不會有更好的辦法的。」
靜漪此時在陶因澤身邊,看她昏迷不醒,握著她的手,時不時抽搐一下,頓時覺得心疼。她便對陶夫人說︰「母親,就讓胡醫生治吧……等人醒了,再吃湯藥也好。」
陶夫人猶豫,只因陶因澤身份貴重,此時老夫人和陶盛川都不在,需要她拿主意。她看靜漪說著話,竟急的臉上通紅,也知道此時非同小可。
她點頭道︰「請胡醫生和任醫生全力救治。」
任秀芳點頭道︰「借府上電話一用。」她說著出去,打電話回醫院去,讓人趕緊送藥過來。她回來時將陶夫人等人請出了房門,只留下靜漪在。好在胡少波是走到哪里都習慣帶著他的藥箱的,這時候便排上了用場。
靜漪給胡少波打著下手,任秀芳看到,便說︰「靜漪手腳麻利,日後做個外科醫生吧。」
靜漪听了這話,抬眼看看任秀芳,沒有出聲。胡少波的長衫都濕透了,他轉過臉來,靜漪看任秀芳忙給他拭了下汗。
「謝謝。」他說。
靜漪听到外面一陣響動,料得是陶老夫人來了,便輕聲說︰「我出去看看。」
任秀芳等她出去,才輕聲道︰「真是個學醫的材料。只可惜侯門似海……咦,這個老古董听診器你還在用?」
任秀芳拿了他的听診器看看,的確很舊了。她見胡少波似沒听到,也就罷了。
胡少波看到陶因澤眼楮微微動了下,有蘇醒跡象,忙過去查看……陶老夫人等人在外頭等著,也是止不住的心急。
靜漪出來解釋了半天,她們仍然在擔心。
「這兩天她就說頭暈,我們都沒在意。還以為是天氣熱的緣故。」陶因清懊悔地說,「她年紀雖大了些,可一直沒什麼毛病……我們總不往心里去。」
「姑女乃女乃,這不怪你的。放心,胡醫生的醫術在本地是最好的。再不成,我們還可以請北平和上海的名醫來看診。總有辦法的。」靜漪輕聲說。
陶老夫人手中捻著珠子,對靜漪道︰「漪兒明白些,就多費心照顧大姑女乃女乃吧。」
「是,女乃女乃。」靜漪忙回答。
外面有人來說吳振昌醫生和陳國華醫生到了。
陶老夫人讓人請他們進來,胡任二位也听到消息,借著出來給家屬解釋病況的工夫,給那兩位讓了空擋。一時陶盛川剛剛到家,也趕了過來。听了醫生的話,他沉吟。
陶盛川等兩位中醫出來,將情況再說了一番,相差無幾,可是治療方案,分明是一中一西,比得一選。
「你覺得怎樣?」陶老夫人問陶盛川的意見。
陶盛川見母親這樣問,已經知道決定需要他來做的。他忽的看到站在一旁的靜漪,問道︰「靜漪,你看老姑女乃女乃情況該如何?」
靜漪便覺得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四位醫生的都朝她投過來。她雖沒想到公公會當眾問她的意見,也還是開口道︰「父親,老姑女乃女乃的情況……現下的治療並不不當,行之有效。」
陶盛川看看她,對陶老夫人說︰「母親,大姑此時剛剛穩定下來,也不宜搬動。既是胡醫生先來的,不如就讓胡醫生先負責。」
他講話一向干脆,這麼一開口便已經是定了的。他隨後親自送兩位年長的中醫出門,讓人安排送回去。
他回來時看到靜漪也跟著陶夫人出來了,問道︰「怎麼,你們不放心?」
靜漪靦腆微笑。
陶夫人微微皺眉,低聲道︰「我們家里一向是那樣的,交給胡醫生他們,動不動就動刀子動針藥的,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陶盛川不以為然,道︰「我看胡醫生醫術不錯,處理也得當。」
他看看靜漪,語氣軟和了些,道︰「靜漪要幫忙照顧好姑女乃女乃。」
「是,父親。」靜漪說。
陶盛川說完便往回走,靜漪跟在陶夫人身邊。陶夫人看了她一眼,她低了頭。
「我看這家的規矩,竟真的要從你開始改了。」陶夫人淡淡的一句話,靜漪抿了唇。
此處只有婆媳倆,陶夫人說的話,自然只有她听得到。
烈日炎炎,靜漪往回走時,只覺得頭發根兒都被曬的發痛……
連續幾日,靜漪都守在蘿蕤堂。
陶因澤清醒之後,被送進醫院去進一步檢查和治療。這期間,病情又有好轉。
靜漪也休了課,每日往返于醫院。這天她又一大早去醫院探視,陪著陶因清姐妹一到,便看到了陶驤的車停在樓下。
「老七來了?」陶因清問。有點詫異。她連日來擔心大姐,日夜難安,嗓子都啞了。
「是老七的車,未必老七就在這里。」陶因潤說著,看看靜漪。「沒有消息說老七回來了吧?這一出去一個多月,除了戰報,連封單獨給家里的電報都沒有,別說信了……也沒給你寫嗎?」
靜漪搖頭。
陶驤出去已經接近四十天。前線的情況,她也只能拼湊著了解個大概。開頭仗打的並不算順利,馬家的抵抗很凶狠……她有些出神,便听陶因清道︰「連媳婦兒都沒有接著信兒,就更別提別人了。得!我也算是見識了一把。你說老七這性情,怎麼就那麼招女人愛呢?換了我,無論如何受不了他那‘老陰天’的。」
陶因潤听了,瞪了她一眼。
陶因清看看靜漪,笑了。
「眼看著就是中秋節,難不成這個團圓節,他也得在前線過了?這可不好……」陶因潤絮絮地說著。
靜漪一邊攙了一位老姑女乃女乃,走了沒幾步,便看到從大廳里出來的圖虎翼。她怔了下,也就確定,陶驤必然是在這的。
她的臉上不知怎的就熱了。
陶因潤笑著說︰「阿圖在,老七不遠。」
圖虎翼出來行過禮,說︰「七少剛到,在病房。往回趕的很急,因惦記著老姑太太,就先過來了。剛剛打電話回家報平安,說是少女乃女乃陪老姑太太們出門來醫院了。七少得趕到司令部去,還以為要同少女乃女乃錯過了……」
圖虎翼解釋著,陶因清姐妹就笑吟吟地望著靜漪。
靜漪只當沒看到,低了頭往里走。
「還算他有良心,不怪乎大姑女乃女乃疼他。」陶因清笑道,「阿圖啊,那你們這是停一停就走呢,還是能住幾天?」
「七少是奉大帥命令回來的。大概要休整幾天才回去。前方作戰也緊張,七少說過,時間耽誤不起的。」圖虎翼說話很快,像是在趕時間。
靜漪听著,仿佛看到他們作戰時的爭分奪秒,不由得心里就一陣緊張。
到了病房門口,她先站下了。
陶因清推門進去,回頭便喊靜漪。
陶驤正在病房里陪著陶因澤說話。早起陶因澤的精神還不錯,雖然仍有半邊身子不能動彈,樣子卻已經好多了,臉色也比剛剛住進醫院時要紅潤些。
陶驤看到姑女乃女乃們進來,站起來,問候著,目光便掃到靜漪身上——站在身材高挑的姑女乃女乃們身後,她幾乎被遮住了……只是抬眼望著他,並沒有說話。他只對她點點頭,看她走到一旁去,悄悄洗了手,過來給陶因澤喂早點。陶驤看得出來靜漪做這些的時候嫻熟而自然,而姑女乃女乃那略顯渾濁的眼楮,看到靜漪的時候,流露出來難得的依賴……他可從未在大姑女乃女乃眼中看到過這麼軟弱的神情。
陶因澤是個急脾氣,飯吃到嘴里,有一半是要流出來的,她自己就很著急,忍不住便發脾氣。靜漪耐心的很,一點點地喂給她,像對個幼兒一般。
陶驤過了好久才發現,自己對著靜漪和姑女乃女乃出了神,而其他人,則看著他們,不出聲了。他輕咳了下,說︰「姑女乃女乃,我得去司令部見父親。回來是有公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