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敦煌讓靜漪先上,自己若無其事地與圖虎翼說著話,分散他的注意力。等到進了機艙,他們的座位被安排在前面。逄敦煌讓靜漪坐在里面。靜漪坐下,將帽檐壓的更低些。等圖虎翼離開,她才略微抬頭,看看坐在自己身邊的逄敦煌,微笑。
逄敦煌沒好氣地斜了她,說︰「到哈密之前,不準你和我說一句話。」
靜漪抱著隨身帶的大包,縴瘦的身子比包還窄些似的,逄敦煌撇撇嘴。
飛機起飛了,逄敦煌還是不理靜漪。靜漪無奈地靠在座位上。昨晚她為了籌謀今日出門,也是一宿沒睡,此時上了飛機,困意上來,不一會兒就歪在角落睡著了。逄敦煌把她的包拿下來,她還扯著包上的帶子。
逄敦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硬是把包奪過來,放在一旁。
「少女乃女乃睡著了?」圖虎翼不知何時過來,站在一旁問道。
逄敦煌回頭看他,「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圖虎翼把一條毛毯遞給敦煌,說︰「你們下車的時候。再說,哪有少爺讓下人走在自己前頭上飛機的道理。」
「那你不說?」逄敦煌瞪著眼楮,無名火頓時冒了數丈。
「我們少女乃女乃的脾氣,那是七少都輕易惹不得的——我敢虎口拔牙麼?」圖虎翼皺眉。
逄敦煌咬牙切齒的,卻又無奈,轉念問道︰「怎麼樣了,有消息嗎?」
圖虎翼看了看睡的正香的靜漪,輕聲說︰「不知道是不是少女乃女乃給帶來的好運氣,臨時司令部和七少的電台剛剛聯系上了。具體情況還不明朗。不過,也許我們到了哈密,會有好消息。妲」
逄敦煌呼了一口氣出來,拍拍圖虎翼的肩膀,說︰「一切等到了再說。無論如何,有消息就比沒有好。」
圖虎翼在他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來,看著逄敦煌給靜漪蓋上毛毯。
飛機還要在空中飛行好幾個小時,對他們來說都有些難熬。逄敦煌坐穩了,抱了手臂,閉目冥想,如老僧入定一般;圖虎翼閑來無事,拿出他的配槍來,拆了裝、裝了拆……靜漪睜開眼,便看到他們倆一左一右,一動一靜,飛機的轟鳴聲還針著鼓膜,她轉頭看著窗外。起飛時陰雲密布,此刻外面厚厚的白色雲層上,金光萬丈,天色碧藍。她有些著迷似的望著這碧藍潔白。這仿佛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卻也會在這樣的天空下,上演戰爭和殺戮……
「現在可以說,怎麼知道我要來了吧?」逄敦煌問。
靜漪轉頭,看他仍是一副武士的坐姿,說︰「猜的。」
逄敦煌氣結,對面的圖虎翼撲哧一笑,忙又忍了。
「少女乃女乃,您可真行。」圖虎翼轉而望了靜漪。
靜漪索性摘下帽子來,整理下她的短發,輕聲說︰「要給你添麻煩了。」
「那倒……不會。」圖虎翼說著,不知想到什麼,又笑。
「你還能笑出來。你的七少,回頭看到這位,不知道該怎麼收拾你好呢。」逄敦煌說。
圖虎翼笑道︰「那也是見了七少之後的事兒了。」
「還有多久到?」靜漪問圖虎翼。
阿圖此時看上去,比前兩日顏色好多了。陶驤有消息,對他們來說,哪怕只有一點點模糊不清的,都是再好不過的。
「一個鐘頭。」圖虎翼回答。他看著靜漪,「少女乃女乃,到了哈密,可能要委屈少女乃女乃……」
「我可以在醫院做義工。那是我擅長的,也是我能幫上忙的。我盡量不給你們添亂。如果連這點用處都沒有,我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的。」靜漪輕聲說。
「是。」圖虎翼答應,沒有說別的。
靜漪見逄敦煌只管听著他們說話不出聲,秀眉微揚。
「有你哭鼻子的時候。」逄敦煌撇了撇嘴,朝圖虎翼抬了抬下巴,「你怎麼不跟她說說,去的地方,半夜能听到狼叫?」
圖虎翼笑了,說︰「野戰醫院征用了當地的醫院收治傷員,要少女乃女乃在城里,那是听不到狼叫的。少女乃女乃不用擔心,醫院也有衛兵的。真有狼進了城,衛兵也就開槍了。」
靜漪听著,看了逄敦煌,道︰「我倒真想听听狼叫。听說月圓之夜,獨狼會對著月亮嚎叫,是真的麼?」
「是真的。這邊人煙稀少,營地周圍,夜里常有狼出沒。有一回跟七少巡夜,走的遠了些,看到山崗上的狼。狼嚎在月圓之夜,听起來是格外的人些。」圖虎翼說。
逄敦煌笑笑。
「听著人,就有人提議打狼。七少不讓。七少說狼不傷人,就不要傷它。各有各的路子,井水不犯河水。後來有一天晚上,戰馬沒了命地叫,亂成一鍋粥,七少帶著人去查看,是有狼群入侵。七少親自帶著人上夜,晚晚跟狼群周??旋。那狼群的頭狼精的很,每天夜里來的時辰都不同。七少特地給它留的口子,它從來不鑽。也是我們要趕路,可到底也沒能活捉了它。」圖虎翼說著,笑微微的。
逄敦煌也笑道︰「
這樣的活物,一槍崩了簡單。要真那樣也可惜了,少了個生靈。」
「您跟七少說的一樣。」圖虎翼點著頭。他說著,欠身離開。
靜漪撥了撥衣袖,看看腕表上的時間。
逄敦煌看到,說︰「很快就到了。」
「嗯。」靜漪看了他,點頭。阿圖還沒有回來,這一處只有他們倆。「敦煌,我猜……可能猜錯,不過我想,在迪化,應該有我認識的人吧?所以你才來的。」
逄敦煌搖了下頭,說︰「陶太太,你還真會猜。」
「上次你說叛軍陣營里有個好軍師,我已經猜到。你幫他取道甘肅,進了疆就是海闊天空。」靜漪輕聲說著,「牧之也知道?」
「知道。」逄敦煌敲了敲桌面,「論理,奉先欠你一個好大的人情。所以你來,也有來的道理。不過他肯不肯念舊情,我也拿不準。以往他的作為,不像是能助紂為虐的人。依我看,目前叛軍的行徑,實在是令人發指。不排除他已同流合污。」
靜漪沒有作評價。
段奉先的模樣,在記憶中已經模糊。她隱約記得的,還是當日出逃的火車上,那緊急情況下,他慘白的面孔……只是匆匆一瞥而已。那一場遭遇,倒是萬萬沒想到,會有後來同逄敦煌的相遇相知。
她舒了口氣,說︰「該怎麼著,牧之和你都有主張。我只希望你們都安然無恙。」
逄敦煌看著她,輕聲說︰「陶驤何其有幸。我又何其有幸。靜漪,我也願你安然無恙。」
靜漪半晌無話,只是點了點頭。
逄敦煌的心意,她如何不懂?
機身突然劇烈顛簸起來,她忙握緊了安全帶。
明亮的舷窗透進來的光,都在顛簸中散亂起來……這一陣顛簸讓靜漪頭暈目眩,直到飛機降落,她仍沒緩過來。只是強忍著不適,決心不能因這一點點小事,就嬌弱起來。
機場來接機的是前線的副指揮馬仲成,見到靜漪,他立即說明,已經接到電報,得知太太來了前線,特來接機,請太太去臨時司令部。
靜漪簡單地問了經過,原來正如她安排的,秋薇返回家中便將她留的兩封書信分別交給了陶老夫人和陶盛川。在陶家引起的震動不難預料,沒料到的是馬仲成說「老帥有單獨電報給太太」。她接過電報紙來看時,只有「靜漪吾媳︰即已成行,望多加保重。父字。」她握了電報紙,險些落淚。眼見同機抵達的醫生護士都已經上了大卡車出發,馬仲成卻沒有安排她隨醫療隊走。她只得先听從安排,與他們一起回臨時司令部。
到了司令部,稍事休息,馬仲成才告訴靜漪等人,陶驤還得數日才能返回哈密,「司令行蹤,我們沒法掌握,只能一邊搜集情報,隨時準備戰斗,一邊等著司令回來。」
馬仲成言簡意賅,完全是陶驤的風格。靜漪听了,未免多些感觸。她不便發言,只是打量著這被用作指揮中心的屋子——是普通的民居,門窗都矮,進來時門樓都是低低的,院子也很小,半點都不起眼——雖因陋就簡,面前這個沙盤卻做的極仔細。僅這一樣,足見陶驤的細致。
靜漪看著沙盤,一轉眼,發現逄敦煌也在看,兩人目光一踫,逄敦煌果斷地指著哈密通往迪化的要道上的一處,對馬仲成說︰「陶司令眼下,可能隱身于這里、這里……或者這里。做好準備,陶司令一旦回來,必然是兵分三路,馬上前往迪化。馬副指揮,不如這幾日減少訓練量,讓那些軍爺們吃飽睡足,到時候大干一場吧。」
他仿佛是在開玩笑,馬仲成和圖虎翼听了,也都只是一笑。誰都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有好一會兒,他們雖然是在聊天,卻也都盯著沙盤。
靜漪默默地把帶來的背包打開,叫了圖虎翼過來,說︰「這個,等七少回來,你拿給他。」
圖虎翼不知道這個布包里面是什麼,也不敢細問,答應了,說︰「我讓人帶少女乃女乃去洗洗臉,吃過晚飯,少女乃女乃先休息。」
馬仲成已經讓人叫來了房東太太。
房東周太太是個年過五旬的老婦人,一眼看到靜漪就笑了,帶著她去洗洗,給她拿了自己家兒媳婦的衣服換。靜漪出來時,就換了女裝。雖然是粗布的,也不太合身,到底恢復了女兒家的樣子,周太太驚為天人,不住地稱贊。
這一晚靜漪被安排與房東太太同住,第二日一早用過早點,司令部忙碌起來,她便讓圖虎翼安排下,帶了兩個衛兵去野戰醫院。醫院里傷員甚多,也收治平民,雖然新來的醫生護士補充了力量,還是缺少人手。靜漪打扮平常,並不顯山露水,早同負責野戰醫院的左銘熟識,要他不要宣揚,只跟在醫生和護士身邊幫忙,與尋常義工無異。日復一日,只在晚間回到周太太那里休息。
逄敦煌暫時也只是閑人一個,倒也不亂跑,每日在馬仲成給他安排的屋子里,由熱鍋螞蟻般的圖虎翼陪著,偶爾出來曬曬太陽。
只不過一個禮拜,靜漪既黑又瘦,逄敦煌倒是被烤肉和烤 喂的胖了一圈兒。每
日早晚兩人相見,都要互相打趣一番。
靜漪心里是越來越急躁。
自抵達那日陶驤有過消息,一個禮拜,又如石沉大海,音訊全無……
逄敦煌看的出來靜漪的憂郁,倒想著辦法要讓她展顏。這晚靜漪回來之後便累的回房休息了,逄敦煌與馬仲成、圖虎翼三人在在院子里站著,面面相覷。
逄敦煌忽覺得腳下震動,便听到圖虎翼說︰「有人來了。」馬蹄聲由遠及近,還不是一兩匹。
三人幾乎同時往院門口走去,就听到外面的衛兵在叫「司令」。圖虎翼最快,沖過去將大門敞開,抬頭一望,門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十來匹高頭大馬,打頭的騎士正撥轉馬頭,清亮的月色落在馬和人身上,顯得尤為高大。
正是陶驤。
「七少!」圖虎翼驚喜交加,沖出去便抱住了陶驤的腿,「您可回來了!」
陶驤抬眼看了看門內站著的逄敦煌,馬鞭一提,踫了下帽檐,微微一笑。
逄敦煌一點頭。
圖虎翼抱著陶驤的腿不撒手,陶驤便就著他的手下了馬。歪頭看了圖虎翼,竟是要哭的樣子,哼了一聲,抬腳往里走。
院內院外頓時人馬歡騰起來。
陶驤進了屋子,摘軍帽解扣子。馬行健跟進來,把他的水壺遞給他。他一邊喝著水,一邊打量著跟在他身後進屋子的這些男人們︰逄敦煌、馬仲成、圖虎翼、馬行健……他打量著他們,他們也打量著他。
他將一壺水喝光,放在桌案上,正要說話,忽看到桌上放著的四個錫罐,眉頭頓時一蹙。汗珠子隨著這個細微的動作,抖落下來。
他轉眼看著面前的這些人,「這東西是哪兒來的?」
「七少,少女乃女乃在這里。」還是圖虎翼硬著頭皮開口。
陶驤抬手,按了按眉心。
「人呢?」他問。
「在……在……我去請少女乃女乃……」圖虎翼急忙說。話音未落,就听外面岑高英的聲音,像被驚嚇了似的,叫著「少女乃女乃」。他便站住了——他身後的人都自覺地分成了兩列,一左一右,將通道閃開,他看到七少女乃女乃站在門外,並沒有進來。
靜漪站的位置,看不到陶驤,屋子里點著油燈,人又多,只見黑影重重。
她是被驚醒的,朦朧間听到他回來了,急忙趕過來。
可是站在這,無令不得入內,她也邁不開步子就進去……反而怯了。
「咳,這個,那個,司令剛回來,略坐,我讓人準備飯菜,馬上就得。」馬仲成看這情勢,匆匆地說著,也不等陶驤表態,回身便打著手勢,讓屋子里的一眾人都隨他出去。片刻,從屋子里到院子里,除了衛戍,全都躲了。
靜漪定定心神,正要邁步子進門,抬眼便看到一個暗黑的身影,從屋子里出來,站到了她面前。一堵牆似的,擋住了面前的一段光。
陶驤盯著面前這個小女人。
披星戴月似的,一身清輝……粗布衣裳都遮不住她的絕代風華。可是……陶驤一把抓住靜漪的手腕子。
「程靜漪,這是什麼地方,你就敢來?」口鼻噴火一般,他幾乎紅了眼楮。
靜漪看著陶驤。
瘦了,想必也黑了。
她忽然心酸,只是看著他,說不出話來。連他對著她發火,她也沒法兒還嘴。
靜漪的樣子,倒讓陶驤愣住了。
他沒想到她會來。真沒想到。這麼危險的時刻,她來了……她竟然來了!
他咬著牙,低聲說︰「跟我來。」鐵鉗一樣的手,狠狠地握著靜漪的腕子。
靜漪被他拽的一個趔趄,險險撞在他身上,他也不管。拖著靜漪,穿過院子,往他的房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