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瞳坐在子英操場邊的石凳上,日已西斜,不過天還是澄明的亮。
她懶洋洋的倚著,放眼將整個操場都納入自己的眼底。這些年子英擴建的陣仗極大,就連這操場,前前後後來來回回都翻新過多次。
原本的青石板路和路旁的石階,後來都被那蔓延過來的綠茵場給佔領了。男生們在球場上瘋跑,肆意的揮灑著青春。
可是李瞳卻覺得,自己的青春隨著老校舍坑坑窪窪的石子路徹底被掩埋了。
多麼平整的水泥路,再也不會有粗心的女生因飛跑而摔倒,再也不會有溫暖的少年伸出手溫柔的撫觸…丫…
這麼些年過去了。
那場春雨,卻總在百轉千回之時又纏綿悱惻的淋濕回憶媲。
少年微微傾斜的傘沿以及傘骨下那張清俊的容顏,就像是她心底微微泛黃的黑白照片,讓人驚艷,讓人喟嘆。
他干燥的指尖觸上她額頭的時候,所有疼痛都好像在那一刻停止了。唯有她的心髒忽然劇烈的跳動起來。
他手中的傘傾過來,將她納進傘下,她抬起頭,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 !」耳邊一聲微響,隨之而來的是額間的那陣疼。
李瞳下意識的伸手撫住了自己的額頭,那顆籃球在擊中了自己的腦門之後在腳邊的水泥地上輕彈了兩下。
她一抬腳就踩住了籃球。
「喂,同學,這是籃球,不是足球。」對方還理直氣壯的。
李瞳抬起頭,望進一雙桃花肆虐的眸子。
夕陽的余輝洋洋灑灑的,全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她看著看著,只覺得那微薄的怒氣都在抹壞笑里被壓了下去。
「徐小海!」李瞳大喝一聲,「你找死啊!」
她的手還留在額角,可是嘴角卻是上揚的。
「輕點!」徐小海望了望四周,在唇邊比了個噓的手勢,「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叫我Kevin。」
徐小海說著,長腿往李瞳這邊跨了一步。
李瞳眨眨眼,上方罩下一籠黯色,他的身影遮住了她的所有視線。
她在他微窘的神色里,嗤笑的更大聲。
李瞳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徐小海是在師傅的書房里。
她推開那扇芙蓉檀木色的門,「咿呀」一聲,連聲響都是帶著舊舊的古風的。
可是下一秒,她就見到了著裝時尚的徐小海。
他一轉頭,左耳上的那顆黑色耳釘就晃了李瞳的眼。
師傅攏了攏粗布長衫的袖子,喊她「瞳瞳」,她這才回了神。
徐小海沖她友好的笑,「我叫徐小海,不過我更喜歡你叫我Kevin。」
徐小海和Kevin?
這一洋一土之間,差距可真夠大的。
李瞳當時只是抿了抿了唇,她想,憑什麼你喜歡我就得叫啊。
後來兩人再熟了一些,李瞳才知道,徐小海的這個名字,是他驕傲的人生里最大的一道硬傷。
他說「我也沒想成為多正經的人,取名字什麼的是隨便一點就可以了,但是這也太特麼隨便了一點吧!」
李瞳強忍著笑意,安慰他「其實比狗子,二娃這類的洋氣很多……」
往往不等她說完,徐小海就雙目冒火的瞪著她。
「小海小海,一點都不大氣,顯得我多沒面子。」他悶悶的。
「那什麼名字大氣?難道該叫大海?」
「喂!李瞳!」他氣急敗壞的喊著,追著她在師傅的園子里滿園子的跑。
?
徐小海看她的手還撫著額頭,朝自己笑的一臉的傻氣,他揚了揚眉。
「很疼嗎?」
李瞳忽然斂起了笑意,緊盯著朝著自己神過來的手,在他的指尖將要觸及到她的額頭的時候,她下意識的偏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她的劉海撞在他的指尖上,劃開一道悠揚的弧度。
「不疼。」她說著,用上揚的手順勢撥了撥自己的劉海,放下來。
徐小海不以為意,收回自己的手,轉身在她的身旁坐下。
她一直都像是一只刺蝟似的,滿滿都是戒備。他早就習慣了她這樣。
「你怎麼來了?」李瞳扭頭看著他。
「你們學校的籃球場建的不錯。」徐小海答非所問,扯開話題之意昭然若揭。
李瞳也不強求著非要他說出個究竟,他做事從來都是隨心所欲的,她只當他真的是橫穿了半個城市跑過來打籃球的。
他將籃球往地上輕輕的一擲,一下一下隨意的拍打著。
李瞳這才仔仔細細的打量徐小海。一身黑色的球衣罩在他的身上,比起他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看起來順眼的多。
其實,徐小海長得豈止是順眼。
小川說這是一張顛倒眾生的臉。
所以,也難怪他那麼排斥這個和他的帥氣如此不同步的名字。
「听說,你去參加《戲子情》女主角的選拔了?」徐小海忽然將話題一帶。
「你怎麼知道?」
「這是你說話的固定句式嗎?」徐小海笑起來。
「這是你固定的回答模式嗎?我問什麼你就扯開話題。」李瞳哼的一聲。
身旁的徐小海斜倚著,他的表情閑散,目光卻如炬。
「就你這性子,一定不適合娛樂圈。」徐小海的語氣認真。
「就你這性子,還不適合唱戲呢。」
「李瞳,你非得和我對著干嗎?」徐小海跳起來,伸手狠狠的戳了戳她的腦門。
「我只是覺得這樣的語氣不適合你。」李瞳撞了撞他的手肘。
「還瞧不得我好好和你說話了是吧?」徐小海沒好氣的。
「你不會是李家派來的間諜吧?」李瞳佯裝警覺。
徐小海白了她一眼,忽然笑起來。
「得,我也不問你了,就你這身板,那導演得是什麼眼光才能看上你?」
徐小海雲淡風輕的語氣在耳邊回蕩,他甚至已經做好了被李瞳狠狠掐一把的準備,可是她卻忽然沉默了。
李瞳想,徐小海說的是。
當初報名參加《戲子情》的女主選拔,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橫生出來的這般勇氣。
也許只是一種視死如歸絕望。
那日回李家大宅,爺爺又和她說起了關于相親的事情。
不知道何時起,這個話題竟成了她躲不掉的老生常談。李墨不在家,沒人替她擋下去,最後自然又是鬧的不愉快收場。
是路過報亭的時候看到這則消息的,當時思緒亂亂的,可是想見見他的心卻是那麼的清明。
她承認,那一刻,她其實有多怕,怕即使宇宙洪荒,她都走不進林言澈的世界。
所有信仰,終究抵不過來不及三個字。
?
李瞳以為,她終于尋到了一個機會,可以以自己最驕傲的姿態,去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從沒那樣腳步虛軟的走向她的戲台。
即使是第一次登台的時候,她的步子都比那一天來的輕快的多。就好似她不是走上了她的舞台,而是走上了她的戰場。
她一直偏轉著頭,想要昂首挺胸,卻又怕顯得故作姿態。
舞台上傾瀉而下的燈光,竟像是六月流火,隔著戲服狠狠的灼燒著她。
「開始吧。」響指的聲音滑過安靜的劇院。
李瞳順勢不動聲色的將目光偏轉過去。
第一排評委席最中間的那一個位置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空了。只一秒的怔忪,她的心也跟著空了。
這一路過關斬將,她不過就是期待這一刻。
她想過千萬種的可能,是他望著她時的淡漠如素,是她與他目光相撞時的不勝嬌羞……是一切與他有光的可能。
唯獨,她算漏了他的離去。她從來沒有像這樣,用盡半生的勇氣去制造一場相遇,可是竟連他轉身的背影都沒有換到。
李瞳捏緊了自己的水袖,像是抓住了求生的浮木。
舞台上的燈光開始一絲絲的退下去,僅剩一注燈光照亮她周身的落寞。
二胡與月琴的伴奏響起來,她黯然垂下了眼瞼,一個旋身,戲服的緞子在她的腳邊糾纏又放開。
李瞳唇瓣微啟,耳邊是她自己都陌生的低吟淺唱。
她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樣的姿態唱完了全場,只記得台下所有人都在鼓掌。
在此起彼伏的閃光燈里,她黯然退場,就好似最重要的那個觀眾不在,一切就沒有了意義。
小川在後台等她,目光里有被驚艷的欣喜。
她說「瞳瞳,今天師傅要是在場,他該再不會說你只適合刀馬旦了。」
李瞳沒作聲,只听到鬧哄哄的化妝室里嗤之以鼻的聲音依舊明顯。
「哼,唱的再好那又怎樣?今天就是一場秀,主角只有一個人,就是蔣麗莎。」
「對啊,我們不過就是一群陪襯。沒看到林導演一等蔣麗莎的表演結束就走了嗎?」
「蔣麗莎一定是內定的。」
李瞳模了模額頭,頭上的珠翠重的好似隨時都會壓垮了她。
「小川,卸妝吧。」她說著,在大鏡子前坐下。
小川撇了撇嘴,閃到她的身旁。
「她們亂嚼舌根,你不是在意吧?」
「我不在意。」李瞳抿了抿唇。
小川點點頭,也是,在這個世界上,能讓她在意的人和事甚少。她從來不是那種會將亂七八糟的流言入心的女子。
什麼嘲笑,什麼嫉妒,什麼詆毀,什麼贊美……她听過太多太多。
別人不知道,但是小川知道的,李瞳這看似縴弱的身軀,其實金剛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