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比想象中還要難吃。
壓抑沉凝的氣氛中,蘇安沉默用飯,頗有些物是人非的悵然。
餐桌上多是蕭然在跟海倫說話,詢問她的身體狀況,蕭然語音關切中夾雜著隱憂。
蘇安多少听了出來,看樣子海倫剛回城堡不久,跟蕭然相聚,甚至沒有來得及母子私下交談。
她以為自己可以,但是听到海倫的聲音時,還是會感到全身不舒服,沉默的低頭用餐,這是她唯一能夠傳遞隱忍的方式媲。
她不抬頭,自然會有人給她夾菜,除了蕭何還能是誰?
蕭何席間並沒有怎麼吃飯,看到蘇安多吃了哪樣菜,就會給她多夾一些丫。
海倫跟蕭然交談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會時不時的望著蕭何,里面充滿了防備。
而蕭何呢?他平淡禮貌含笑,一派道貌岸然,靠著椅背,手臂慵懶的搭在蘇安身後的椅背上,動作自然,跟蘇安之間有著說不出來的親昵。
海倫目光平靜,唇角下沉,感情可真好啊!兩個人,卻像長在一個身體里面,真的是誰都走不進去嗎?
蕭何看著海倫,然後在她的目光注視下緩緩湊近蘇安耳邊,也不知道跟她說了什麼,蘇安皺眉下意識看向海倫,然後低眸間嘴角有了一絲寒涼的薄笑。
「有沒有覺得我母親比原來可愛多了。」蕭何是這麼跟蘇安說的。
可不可愛蘇安不清楚,她只知道海倫看到他們在一起竊竊私語,臉色還真不是一般的難看。
同樣臉色難看的人還有蕭然和蘇菲。
蕭然久不見海倫,然後忽然發現母親如今變成這副模樣,臉色已經不是難看那麼簡單了。眼神中聚集著狂風暴雨,但卻兀自隱忍著,單從這一點而言,他和蕭何倒是很相似,對于憤怒的處置向來是喜怒不行于色,越是悲喜事情過大,越是不輕易顯山露水,除非是真的崩潰到了極點。
那樣的崩潰,蘇安在蕭何那里也只見過一次,巴黎雨夜……還真是不好的回憶。
蘇菲呢?原本極其嫵媚的女子,如今宛如凋零的鮮花,懷孕風波再加上父親蘇啟文出事,她大概是餐桌上用餐最為艱難的那一個人,但不是。
蘇菲手法穩當的用餐,慢慢咀嚼食物,但是卻能從慢條斯理中感受到極大的壓抑,至于壓抑什麼,就有待考究了。
可在這種場合中,還是有人說話了,是蕭然。
「所謂門檻,過去了是門,沒過去是檻,時間可以治療創傷,但不能解決問題。」蕭然意味不明的話語看似不知所謂,但目光卻靜靜的看著海倫,他的意思在場幾人都听出來了,他是希望海倫能夠和蘇安化干戈為玉帛。
海倫在想什麼呢?她看著蕭何,她是真心對這個兒子感到畏懼,他看似道貌岸然,內心究竟有多陰暗,大概只有她最清楚了。今天她回到城堡,直接被送往宴客廳,那時候蘇菲、蕭然、蕭何都在,蕭何似乎沒有讓她和蕭然有私下談話的打算。看到此刻不該出現在這里的蘇菲,雖然心存疑惑,但想到三個多月前她離開城堡的時候蘇菲還住在這里,也就並未放在心上,看樣子蘇菲一直沒有回蘇家。
今天晚上這頓飯,每個人都吃的食不知味。
三個多月前,蕭何從法國巴黎回來,當時跟她有過一番談話,那天她崩潰而哭,因為她一直想要極力遮掩的過去竟然是從蕭何的嘴里無情吐出;因為她一直覺得虧欠的大兒子這些年來竟然守著秘密,化身為復仇厲鬼……
蕭何當時對她說過一番話︰「知道蕭然的身世是在蘇安出事前夕,但我那時候並不知道蕭然的生父是誰?蘇安出事那天,你威脅我,你知道我當時心里在想什麼呢?我在想有些人怎麼能夠這麼厚顏無恥?蘇安再髒,但她至少還有道德和羞恥心,可是你呢?你的羞恥心被狗給吃了,所以你現如今天下無敵了。如果不是場合不對,我真想現場為你鼓掌。我看著蘇安被眾人嘲笑,靈魂與身體生生撕裂的同時,我又忍不住在想,蘇安的今天決不能成為我的明天,你的丑聞會讓整個蕭家蒙羞,會讓我父親成為別人眼中的笑柄,我怎麼容許別人輕賤我父親?我不對你狠,我對誰狠?我不對蘇啟文實施報復,難道讓我心里憋著一口惡氣,有一天郁結攻心,吐血身亡嗎?能虐別人的時候,為什麼要虐自己?我痛,一起痛,這樣才是一家人。等著吧!好戲才剛剛上演,劇情險象環生,一波三折,我親自書寫的劇本,自然有驚艷絕倫之處,一定會給你意想不到的驚喜。」
海倫沉沉的閉上眼楮,蕭何所謂的驚喜就是一步步設下圈套讓蘇啟文聲名狼藉嗎?她下意識笑了笑,他當真以為她在意嗎?
她看向目光深幽的蕭然,飄忽的笑了笑,只要他們兄弟不互相殘殺,她還有什麼可怕的?
如果她主動低頭能夠換來短暫和平相處,又有何不可?即使讓她低頭的那個人是蘇安。
海倫拿起面前的紅酒,起身的時候腳步有些虛浮,僅僅三個月而已,她似乎一夕間蒼老了許多,暗自苦笑,一步步向蘇安走去。
蕭何看著海倫,靠著椅背,並沒說話。
海倫停在蘇安面前,舉起酒杯︰「蘇安,過去的事情我向你道歉,這一杯酒我敬雲卿。」
海倫看了蕭何一眼,仰頭喝完杯中的紅酒,然後拿起酒瓶將紅酒杯注滿,靜靜的看著蘇安。
蘇安平靜無波的用餐,她對蕭何說︰「今天晚上的菜做得不錯。」
蕭何笑了笑︰「喜歡的話多吃一點。」
蘇安點頭,吃了幾口,她似是這才覺察到海倫還在她面前站著,先是小小吃驚了一下,然後無可奈何的端著面前的水杯站起身,「孕婦不宜飲酒,我以水代酒好了。」
就在蕭然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任他怎麼想都沒有想到蘇安會把水直接潑在了母親的臉上。
氣氛瞬間變得格外詭異。
「蘇安,你這是干什麼?」蕭然一邊滑動輪椅走向海倫,一邊把手絹遞給她,卻被海倫阻止。
「原來僅憑一杯水還真是難以洗清你的罪惡。」蘇安放下杯子,拿起一旁的餐巾擦了擦手,話音平淡卻透著譏嘲。
蕭何雲淡風輕的看著蘇安,聲音里有著一絲責備︰「又在調皮了,你這點水還不夠媽洗臉,下次表達孝心可以改用別的方式。」
蕭然不敢置信的看著蕭何︰「哥,你怎麼能這麼說?媽就算再有錯,她也是我們的母親……」
海倫滿臉水珠,打斷蕭然的話︰「不要說了,這一杯水是我欠蘇安的。」
蘇安笑了笑,心平氣和道︰「你的確欠了我,當年你潑我的可是酸辣湯,我如今沒加調料,只是一杯清水而已,時隔多年,我可是打了不少折扣。」
蕭然聞言皺眉,抬眸看著海倫,顯然他並不知道母親曾經還潑過蘇安。
「媽,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酸辣湯怎麼能往Ann臉上潑呢?」蕭何冷淡的聲音一如往常︰「今天的事情就算扯平了,好在Ann潑的是清水,擦擦就好了,如果是酸辣湯的話估計這會需要去換衣服了,那這飯還怎麼吃下去?」
海倫臉色已經不是難看那麼簡單了,此刻她臉上胸前都是水,她這輩子大概還沒有在後輩面前這麼狼狽過。
蕭何轉眸看向一旁沉默的蘇菲,薄唇微勾︰「蘇菲,快來扶你未來婆婆坐下用餐。」
婆婆?海倫眼眸驟然睜得很大,有些迷惑不解的看著蘇菲。
「哥——」蕭然動怒了,不悅道︰「我不是說過我不會娶蘇菲了嗎?」
「這事可由不得你,蘇菲再怎麼說也是蘇伯父的女兒,現如今她懷著你的孩子,你總要負起這個責任。」蕭何說著,目光移到海倫身上,溫聲道︰「媽,你說是嗎?」
只是剎那間功夫,海倫就覺得大腦里有一根線驀然被扯斷了,全身因為未知的恐懼而激動的顫抖起來。
「你們在說什麼?什麼結婚?什麼孩子?誰……」尾音尖銳,響亮的令人耳膜發疼,此刻的海倫眼神散亂,迷茫的看著蕭何、蕭然、蘇安,最後目光落在蘇菲身上。
蕭何輕撫額頭,忽然嘆了一口氣,後知後覺道︰「瞧我這記性,今天之所以接您回來,無非就是想跟您談談蕭然和蘇菲的婚事,您大概還不知道吧!蘇菲如今有了蕭然的孩子,已經三個月了,估計那孩子已經成型了。媽,您這是要當女乃女乃了。」最後一句話,任誰都能听得出來蕭何透露出來的歡欣。
「不——」海倫身體向後退了幾步,搖頭間不敢置信的看著他們,她雙眼失焦,腦海里一團亂麻,聲音里帶著濃濃的哭腔︰「這不可能!孩子……」似是想到了孩子,她快步走到蘇菲面前,骨瘦如柴的右手驀然放在蘇菲的肚子上,右手劇烈的顫抖著,她近乎瘋癲一般呢喃道︰「這里面怎麼會有孩子呢?蘇菲,你說,你根本就沒有懷孕對不對?」
「我懷孕三個月了。」蘇菲喉嚨里仿佛有針刺一般,卡著她的嗓子,刺得她眼淚直流。
忽然間,一道淒厲的絕望哽咽聲從海倫的喉嚨最深處爆發而出,蘇安從來沒見過那麼失去理智的海倫,她身形疾快,憤恨無比的扯著蕭何的衣領,揮動著手中的拳頭狠狠的錘打著蕭何,一邊打,一邊痛苦的失聲撕裂吼道︰「是不是你?是你做的對不對?你怎麼能這麼對待我?蕭何,你還是不是人啊?」
蕭何無動于衷任由海倫捶打著他,好像身體不是他的一般,所以他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事情發生的太快,蘇安愣了愣,見蕭何示意她不要過去,她挺著肚子實在不方便,就站在一旁沒吭聲。
蕭然和蘇菲眼中也布滿了震驚,那一刻蕭然臉部扭曲,他看著自己的兄長和母親︰「媽,你說什麼?我哥都做了什麼?」他不是傻子,事實上他還很聰明,听到他們的話音,任誰都會多想,他想起那夜的凌亂,還有臨睡前喝的那杯水,心一寸一寸的碎裂,霹靂巴拉炸的他心口劇痛︰「我和蘇菲上床,難道是你設計的嗎?」
蕭然聲音發抖,里面夾雜著無盡的痛苦和不敢置信。蘇菲站在一旁身體搖搖欲墜,呆呆的看著蕭何,眼中淚花翻滾。
「是我做的。」
蕭然咬牙切齒的朝他吼道︰「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你問問我們的母親,她都做了什麼光鮮亮麗的好事。」蕭何說著一把擒住海倫的手腕,驀然一甩,海倫腳下不穩摔倒在地。
「媽——」蕭然滑動輪椅試圖扶海倫起身,海倫卻手握成拳頭,捶地失聲痛哭道︰「都是我的錯,可蕭然是無辜的,他是你的親弟弟啊!」
「親弟弟?」蕭何心里聚集起一種莫名的疼痛,像是有錐子在最柔軟的地方亂戳,那樣的疼痛卻化為最無比殘忍的笑聲︰「你說的對,同母異父也是親人。」
話音落,時間仿佛靜止,室內瞬間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那麼寂靜,靜的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夠听得到。
蘇安震驚的看著蕭何,事情……怎麼會這樣?同母異父?那個父又是誰?她看著海倫的反應,再看看蕭然和蘇菲,忽然覺得身體瞬間涼了下去……
蕭然難以置信的瞪著眼楮,指甲深深的嵌到掌心的皮肉里。
「你說什麼?同母異父……」蕭然太過震驚,他完全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蕭然,你注意到沒有,你跟你不喜歡的人講話時喜歡眯著眼楮,冷嘲熱諷,這樣的表情跟一個人很相似,比如說蘇秦。」
此話出口,海倫臉上一片死寂和蒼白。
這句話隱喻的意思很明白,像是有一把重錘狠狠的砸在蕭然的心上,他被擊打的潰不成軍,當他見海倫默認的時候,那一刻蕭然大腦嗡的一聲好像爆炸了一樣,他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臉色豈止是蒼白那麼簡單。
而蘇菲呢?她全身的血液都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凍結成冰,她極其緩慢的低頭看向自己平坦如故的月復部,用手模了模,然後忽然開始抓著自己的月復部衣料,手指扭曲,她淒厲的痛聲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跟蕭然沒血緣關系,我跟他不是兄妹,我的肚子里怎麼可能有一個孽種呢?一定是搞錯了,一定是這樣的……」她恐懼,她不安,她害怕,她絕望,她哭的是那麼淒厲,她甚至把月復部的衣服都給撕破了……
蘇安驀然捂著嘴,強烈的窒息感瞬間擠壓而來,她看著眼前陷入瘋狂的蘇菲,絕望的海倫,還有捂臉失聲痛哭的蕭然,最後目光落在了蕭何身上,他眼神陰森,但嘴角卻揚起最溫和的笑容……她心髒速度在急速跳動著,她甚至能夠听到那麼劇烈的跳動聲,這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突然到她腦中凌亂一片。
她以前猜測過蕭然和蘇菲的事情是蕭何設計的,但任她怎麼想都想不到蕭然和蘇菲是兄妹,而蕭何竟然會對蕭然下這麼重的狠手。
耳邊蘇菲又哭又笑,那麼無助的扭曲音調讓蘇安第一次無法再仇恨這個妹妹,蘇菲得到的報應,遠比當初加諸給她的還要重上一千倍,一萬倍。
那一天,是蘇安一輩子都不願意回想的殘忍過往。
嘈雜世界里,蘇菲的哭聲震得蘇安耳膜發疼,蘇菲就像是掉進了一個漆黑無邊的巨大漩渦里。
那一天,殷紅的鮮血順著蘇菲狠狠撞擊餐桌從她的裙擺下蔓延開來,那麼濃稠的顏色讓蘇安的視線一片模糊。
那一天,蕭然從輪椅上摔倒在地,狼狽的爬向蘇菲,把她抱在懷里,她悲慟的嚎啕大哭,她抓著蕭然,就像是在抓著一根救命稻草,「我小時候雖然常常喜歡叫你蕭然哥哥,但是你不是我親哥哥,對不對?」
蕭然抱著她,從眼眶中流淌的淚好像怎麼流都流不盡似的。
蘇菲意識已經有些混亂了,全身在顫抖,但她卻又哭又笑道︰「這下好了,孩子沒了,我不用再害怕了……蕭然哥哥,他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我只是想要愛他而已,我愛的那麼卑微,愛的那麼累,可我從來沒有放棄過愛他,可我現在累了……」
「蕭然哥哥,我真想回到我們小時候,那時候我們都還好好的。可是回不去了,你的腿斷了,我對不起你,所以老天來懲罰我了……我其實很喜歡跟你在一起的,那麼多人,只有你願意跟我玩,可是你被我害的那麼慘,我沒臉見你,所以才疏遠你,你別怪我……等下輩子,你把我腿弄斷,你說好不好?」
那一天,蕭然抱著蘇菲,放縱著自己的痛苦,他因為悲傷全身顫抖著……
那一天,海倫宛如一個失去魂魄的木偶一般,不再哭,不再憤怒,絕望和麻木抽回了她所有的情感。
那一天,蘇安看著這一幕,有種悲涼的感覺涌上心頭。
那一天,蕭何心情百轉千回、跌宕起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心里發堵,但他卻兀自微笑著。
那一天,蘇安轉身離開那個混亂的世界,她的腳下宛如踩在棉花上一般,沒走幾步,心口疼痛加劇,眼前一黑,昏倒在地的瞬間還有意識的護著孩子。
那一天,蘇菲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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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在這里說上一番話吧!一開始設置人物的時候,我就在想每個人內心都是一半明媚,一半憂傷。蕭何是我目前下筆最月復黑的一位男主,痴情卻又工于心計,懂得隱忍,最為深藏不露,他操控著貓捉老鼠的游戲,揣摩著他人的心理變化,你可以說他是痴情無比的男主,你也可以說他是極為殘忍的月復黑心機者,但不管是哪一種,它都構造了這麼一個蕭何。前期蘇安粉墨較重,後期蕭何粉墨會比較多,他們都有自己的無可奈何和不能展露在陽光下的陰暗,但卻固執的從彼此的身上去尋找渴望已久的溫暖。他們並不完美,但卻是最適合彼此的那個人。我曾經看過一句話是這麼描述婚姻的,婚姻不是1+1=2,而是0.5+0.5=1。即,兩人各削去一半自己的個性和缺點,然後湊合在一起才能完整。我在這里想說的是,他們不需要去削掉那獨特的個性和缺點,因為這是他們的特質本色,即使看來太過特立獨行也要兀自堅守著。寫蘇菲後期的時候,我帶著同情和悲***彩,今天這一章,寫到她說下輩子她把腿還給蕭然時,我忽然開始難受了,每個人不是石頭心腸,她的愧疚感不時會跑出來作祟。蕭然是痛苦的,對于蘇菲,從小感情深厚,少時喜歡的女子,縱使後來失望漸漸明白喜歡的那個人是蘇安,但畢竟對蘇菲的感情是復雜的。其實之前蕭然每次對蘇菲冷嘲熱諷的話語都能略顯端倪,看似無情,終究藏著些許疼痛。蘇菲瘋了,沒錯,被雲後媽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