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葦吟 第四章 嵐翠依然透骨寒

作者 ︰ 安璧城

昭陽殿靜寂無聲,薄紗帳里幾抹紅燭影影綽綽,姚淑妃不施粉黛,穿著家常的衣裳伏在紫檀木案上繡花,見我來了,她頭也不抬淡淡道,「薄贊善來了,快快請坐吧。」

我伸頸瞧一眼她案上的籬笆牡丹圖,笑道,「好精致的繡工難得淑妃娘娘竟有如此的雅致閑情。」

淑妃又輕輕穿過一針,「皇上十日之中有七八日是翻秦貴妃的牌子,昭陽殿鎮日長閑,才取了針線活計來消磨光陰。薄贊善前幾日落水,風寒可大好了?」

我微笑道,「大好了,難得娘娘記掛。臣妾也听聞淑妃娘娘鳳體抱恙,特來看看。」

姚淑妃依舊埋首繡著花卉道,「沒甚麼大病,那群迂腐不化的宮廷郎中翻來覆去就幾句‘火氣郁結,纏綿于肝膽而久久不退,放寬心便罷’,放寬心?說得輕巧,飽漢不知餓漢饑,放寬心皇上就能臨幸我昭陽殿嗎?放寬心秦亦蓉那小賤人就不在本宮頭上拉屎了麼」姚淑妃的聲線逐漸抬高,美麗的眼眸里流露出陰狠之光,「一群放狗屁的混賬奴才整日就叨念著甚麼火氣郁結,火氣郁結本宮……本宮難不成就懷不上龍嗣麼」

我一怔,萬萬沒料到她竟在我面前吐露心聲,正囁嚅不知該如何答言,姚淑妃又突兀一笑道,「懷不上龍嗣,懷不上……為甚麼豬牛馬狗騾子都做得來的事情,偏偏就本宮做不來」

望著她淒厲猙獰的面容,我垂首淡淡道,「皇上年方四十,正是年盛力壯的好時候,淑妃調理好身子,今後有很多機會承蒙聖露孕育龍嗣,又何必急于一時呢?」

「急于一時?」姚淑妃絕望地笑了笑,一把抓起我的手腕,指著不遠處霧靄蒙蒙處一座灰色的深巷道,「看到沒有,那是凝眉宮,凝眉宮它已經在向我招手了,秦貴妃早就看我不順,這番我一失寵,沒了聖上庇護,她必定想盡法子把我打進冷宮到時候……到時候,本宮恐怕會落得個麗姬的下場。」

麗姬?

我曾听花鼓姑姑說,皇上自二十一歲登基至今,統共寵愛過四個女人,一個是先皇後章朱碧,一個是承寵不絕的秦貴妃,一個是後起之秀姚淑妃,再一個就是麗姬。

听聞麗姬豐腴妖嬈,極具風韻嫵媚之態,容貌酷似秦貴妃,皇上起先萬分寵愛麗姬,可後來麗姬下毒謀害四皇子,居心叵測,就被盛怒之中的皇上打入了凝思宮。沒幾日麗姬就頭風之疾爆發,御醫府不敢遣人醫治,遂慘死在冷宮里,死時才二十三歲。

四皇子既非嫡出長子,母妃又和麗姬沒甚麼過節,麗姬有甚麼理由去謀害一個與自己毫無關聯的皇子呢?如此拙劣的算計手段,皇上會看不出來麼?與其說一時糊涂遭佞臣蒙蔽,還不及直截了當說是點頭默許

可開罪秦貴妃之人都會落得如此慘淡收場麼麗姬是一個例子,眼下姚淑妃娘娘也要重蹈她的覆轍?

我不信,偏偏不信

為甚麼凶狠無道的人就坐得穩江山社稷,為甚麼像我這樣想安安穩穩過日子的人就活該遭罪

如果秦貴妃是雲翳密布的天,那我就要把這天翻過來

我淡淡笑道,「臣妾久聞賢王爺英勇神武,智勇雙全,極得先帝的歡心看重,可為甚麼最後榮登大寶的不是賢王爺而是皇上?」

姚淑妃一愣道,「你的意思是說……」

「自秦始皇一統六國以來,歷代王朝皇室皆是立長而不立幼不立賢,咱們大銘朝也逃不掉這一套規矩。秦貴妃再如何承寵不衰,她肚皮里的兒子畢竟是第八個跑出來的,前邊可還有七位皇子呢娘娘雖無所出,可前邊有幾個皇子也是母妃早逝,一個膝下無子,一個自幼亡母,不是恰好配成一對?」

「你是……讓我收一個皇兒作義子?」姚淑妃的眼楮熠熠生光,仿佛看見了甚麼珍奇異寶。

我淡淡一笑,「娘娘果然聰敏,一點就透。」

「不過……這麼多皇子里頭,我究竟選誰比較好呢?」姚淑妃秀眉深蹙道,「大皇子是嫡出長子,宅心仁厚,又智勇雙全,理論上說應該是皇儲的不二人選……可青眉白臉地收大皇子為義子,未免太過露骨,有攀龍附鳳之嫌。皇上最是忌諱結黨營私,如果讓他察覺其間變故,豈不是又落下一個把柄」

「娘娘說的很對。要想風平浪靜地收大皇子為義子,恐怕要先取得皇上的信任才行。」

「可是皇上已然數十日不來本宮的昭陽殿了,他連本宮一面都不願見,本宮又怎麼去取信于聖上呢」

望著秦貴妃焦慮的神色,我微微一笑道,「面聖之事臣妾自會辦妥,請娘娘安心。」

「哦?」姚淑妃眉毛一挑,「你有甚麼好法子?」

我淡淡笑道,「山人自有妙計。眼下說出來還為時尚早,娘娘暫且敬候佳音吧。」

繡鞋方踏落雪芳閣的門檻,就見清姿剪葉斜躺在一方錦榻上說笑,見我來了,清姿笑道,「等你半晌你也不回,反倒偏了你的雲霓棗糕。」紫檀木案上果然擺放著一只紋絲水晶盆,里面有幾塊吃剩的雲霓棗糕,我轉頭問道,「這是誰送來的?」一個小丫鬟笑道,「是姚淑妃娘娘送的。娘娘還遣人送來了一些新興的首飾衣裳,奴婢都一一擺放整齊,還請贊善過目。」

我擺手吩咐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們暫且先退下吧。」

眾丫鬟內監方退下,清姿便道,「你怎麼和姚淑妃好上了?她平日里雖溫言細語,可心思縝密遠勝常人,要是有一個錯落在她眼里,恐怕妹妹應付不來呢」

我笑道,「淑妃出身微賤,不似秦貴妃顯赫,她眼下最急著拉攏**人脈來增強自身勢力。我投靠淑妃娘娘,一來是**里有個強援照應,可保咱們姊妹平安多福;二來……」我咬一咬唇,終是說出心里話,「二來,也可以確保大皇子正統嫡出的地位穩固。」

「這和大皇子有甚麼相干?」一听到有關大皇子的訊息,清姿立時滿臉焦灼之色。

我遂一五一十地把淑妃爭寵想收義子之事說了出來,清姿仔細听著,半晌方道,「好計謀可淑妃娘娘要想重新獲寵,強大的勁敵並非只有秦貴妃一人。」

我一愣,「皇上近日可曾臨幸過別的妃嬪?」

「倒不是甚麼妃嬪……」清姿臉色微微發紅,她看一眼年稚的剪葉,遂湊在我耳畔嘀咕了幾句。

「甚麼?」我像被一聲驚雷炸醒了似的,直立起身子道,「你是說皇上他……」

清姿連忙捂住我的嘴,噓聲道,「正是。我遣去兩個伶俐的小內監探听虛實,他們稟告說皇上一連三晚都便服出宮,去了長安城正中一處繁華的所在,逍遙到天亮才馬不停蹄趕回宮里早朝。眼下秦貴妃知曉了這件事,已然派出幾員親信追殺此人了。」

我搖了搖頭,幽幽道,「皇上如此愛重她,可不能讓她死。倒是把此人賺進宮里,咱們還多了一條左膀右臂,秦貴妃也忌憚些。」

清姿嗔道,「那里的人你也敢往宮里領,小妮子不想成活了」

我淡淡一笑,「姐姐可曾知道那個女人叫做甚麼名字?」

清姿道,「倡條冶葉會有甚麼好名字不過小內監說咱們皇上稱呼她為白兒。」

「居然能鉤住皇上的心,她果真是美若天仙麼?」

「這我可不知道。」清姿微微皺眉道,「皇上身邊有兩名大內高手,時刻盯緊了不許旁人靠前。內監稟告說,只瞧見窗牖糊紙上兩抹相互偎依的影子,那人究竟長甚麼樣子,還是個謎。」

好神秘的女人

不過一個能讓當今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韙,接連三夜都沉溺于攀花折柳的粉面纏頭,必定有常人無法企及的高明手段。

我的好奇心像草原上的大火般的熊熊燃燒起來,她究竟是誰呢?

和清姿剪葉坐著閑聊說笑一陣,遂各自散了。她們抬腳剛走,我便喚來青錦道,「近**去探望花鼓姑姑,你瞧她現況如何?」

青錦微笑道,「精神頭倒好,只是久久不曬太陽,面色有點蒼白。」

「給看管暴室侍衛的銀錢你可都打點好了?」

「打點好了。婢女一份,嬤嬤一份,內監也是一份的例,侍衛們要掌鞭子的,我給他們送了錢,還送去些暹羅貢酒。」

「辦得好。」我感到有些疲乏困倦,遂歪在錦榻上道,「你去給我準備一套男人裝束,花哨胡鬧一些的,我今晚要用。」

青錦滿臉疑惑不解,「小姐好端端地要男人裝束作甚麼」

「要你去,你去便是了。」我微微笑著,「我今晚有一個人要見。」

靜夜朦朧如水。

我打扮成宮廷內監的樣子,低著頭快步朝宮門走去。一個黑臉侍衛截住我道,「你是哪個宮里的?往哪里去,又去干甚麼?」旁邊一個白臉侍衛道,「一五一十地說清楚,說錯一個字,仔細你一身的細皮女敕肉」

我怯懦笑道,「我……我是四皇**里的……他……他……」

「他甚麼他,我看你形跡可疑,先把你綁了再說」說罷就動手擒住我的雙肩,作勢要逮捕我。

「不是,不是我不可疑,只是……是四皇子他不準奴才說」

「不準你說?」白臉侍衛眉毛一挑,「先打一頓鞭子看你還說不說」

「啊,這個……」我裝出一副極為難的樣子道,「好吧,我說,我說還不成麼四皇子說要我麻溜地去趟城東張家,把這件紅肚兜交給張家三小姐,還要奴才捎話說,張三小姐穿肚兜的模樣最好看。四皇子說奴才但凡敢透漏一個字,不光奴才要掉腦袋,听見的人也得掉腦袋」我低低垂頭,仿佛喪了氣一般,「奴才本來不願透漏的,可是侍衛大哥非要小的說,小的卻也不得不說。只是……我一個人掉腦袋不打緊,還要兩位大哥陪著我一起掉腦袋,心底真是過意不去啊。」

四皇子嗜酒的惡名遠播,我此番拿他的風流韻事作幌子,定然沒有甚麼人懷疑,只是對不住他罷了。

不過,誰又叫他這麼荒誕不經呢

如果換做大皇子,恐怕用膝蓋想都知道我是在撒謊

黑臉侍衛一愣,隨即笑道,「啊,甚麼?你說甚麼?你適才說話了麼?我耳朵里嗡嗡直響,甚麼都听不清楚。」

我一笑道,「小的明白了。小的甚麼都沒說,侍衛大哥也甚麼都沒听見,小的這便出宮把事情麻溜解決了,回來再請兩位大哥喝酒。」

說罷就一溜煙跑出宮門,跑了好遠好遠,方停下步伐捧月復大笑一番。

適才兩位侍衛的嘴臉真要把我逗死了

只是苦了四皇子又無端多出一位張三小姐作情人。

我雙手合十默默祝禱道,「四皇子啊四皇子,你我雖素昧平生,不過前次我假扮你家內監替你討要了一位蛇姬作偏房,這次又添油加醋地說你有一位民間的情人姑娘,你要是知道一定很生氣吧?不過我向你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請你原諒我吧」

祝禱完畢,我溜眼看四顧無人,便找到一處僻靜的牆根,撬開一塊松動的磚頭,將宮廷內監的衣裳月兌了下來,小心塞進磚頭空缺的大洞里,又麻溜地換上青錦準備的一套男人衣裳。

淡青色的錦緞袍子,輕裘緩帶,額上裹著瓖著鵝蛋般藍寶石的碧綠色頭巾,我上下打量自己的裝扮,不由輕笑起來,「青錦挑衣裳好眼光我如今真就是一位城里荒誕不經的富貴佳公子哩」

遠處 轆 轆地跑來一輛馬車,我揮了揮手叫住車夫,縱身一躍,就穩當當地坐在了車帳里。

車夫堆笑道,「公子,這麼晚了您是去哪里啊?」

我溜了溜眼珠子,「你也說了,都這麼晚了,有錢人家的公子爺還能去哪里呢?」

車夫立時明白過來,一拍腦袋,忙道,「啊,公子原來想去玉容樓啊」

玉容樓?

我心想,原來讓皇上夜不歸宿的溫柔鄉名叫玉容樓。

「就是玉容樓」

「得 」車夫歡快地高叫一聲,順手摔一把清脆的鞭子,「玉容樓走著」

車輕馬快,展眼之間車輦就停在一座浩大的樓閣門前。望著高聳入天朱牆碧瓦的繁華宮殿,我不由輕輕嘆道,「這世上竟有這般夢幻般的所在,怨不得皇上他流連忘返了。」

我打賞了車夫幾錢銀子,就大步流星地邁進玉容樓。

玉容樓里燈火煌煌,大殿四角皆懸掛著大紅燈籠,牆壁上每隔三五步就有一柄火燭,猶若兒臂粗細。我低頭一瞅,大理石地面上竟用朱筆描畫著一個個半果著酮體的美貌佳人,她們或臨溪沐浴,或對鏡妝鬢,或與青年健壯男子嬉戲,盡態極妍,美不勝收。不遠處有幾個錦衣華服的嫖客擁著美貌女子,坐在大殿幽僻一隅喝酒耍樂,歡笑聲震動屋宇。

原來這就是男人們常去的秦樓楚館我痴痴想,果然是人間仙境一般

樓上裊裊走下來一位渾身綾羅綢緞的中年女子,約莫著是ji館的老鴇,下頜一顆拇指大小的黑痣,笑向我道,「好俊俏的小爺您來找咱們玉容樓哪位姑娘?」

她是在叫我?

我該說些甚麼?

「這位小爺是初次來吧?瞧瞧這臉皮紅的,還害羞哩」老鴇將手里的繡花帕子撲向我的臉頰,一股子濃烈花香撲鼻而來。

「我……」只說這一個字,我便傻瓜似的頓住嘴。

旁邊一個醉醺醺的嫖客笑道,「這娃子還靦腆面女敕,想必還沒嘗過騷娘們的滋味吧」

老鴇仰面大笑,「沒嘗過滋味也不要緊,也不看看咱們玉容樓是干甚麼的讓粉花姨給你介紹個浪*女娃,男人麼過了這第一夜就想著第二夜第三夜,三來五往的,甚麼靦腆面女敕的都跑到爪哇國了」

他們yin言**說得愈發不堪入耳,我臉一紅,囁嚅道,「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叫白兒的?」

「呦原來你是來找白兒的。」老鴇頸子微微一低道,「白兒被一個有錢官家買斷了,一貫不接外客,公子爺還是換一個吧」

這一套青樓伎倆天下知聞,我耳朵都听得磨出了老繭,遂從衣袖里掏出一對銀錠,笑道,「現在他還不接外客嗎?」。

老鴇略顯為難道,「那個官家勢力大得很,老身可惹不起,公子爺的銀錢……我受不起。」

受不起?

我又從衣袖里掏出兩個金錠道,「它們可以把你的玉容樓買下了,現在還受不受得起?」

老鴇伸頸朝我手里望一眼,咬了咬牙道,「行不過公子咱們丑話說在前頭,你進屋之後只能隔著簾子和白兒講話,不準瞧見她容貌。再者,一旦那位大官人來了,公子可得速速離去,半刻也不得停留」

我微微一笑道,「絕對遵命。老媽媽,請帶路吧。」

三拐兩拐,老鴇領著我來到一處極幽僻的雅間,進門前老鴇又叮囑道,「說長了也就兩柱香的功夫,再想說些別的,還要另補貼銀錢。」

我頷首一笑,推門而入。

雅間極是清幽,大理石地面擺著七八盆名貴蘭草,眼前橫著一方軟紗屏障,屏障後隱約可見一抹窈窕的青影。

「原來白兒你歡喜蘭草。」我故意壓低聲線,裝作男人般深沉的嗓音說道,「蘭草好。麗而不妖,清而不僻,有君子之態而無君子之虛,既寫得成詩做得成畫,往蒸籠里一放,又是極妙的一盤桂香蘭草糕。能高能低,能屈能伸,凜凜然有大丈夫之態,好極妙極」

我費勁一番唇舌,想探听這白兒的虛實口風,不料她卻靜靜坐在屏障後面,一語不發。

我又輕輕一笑道,「這間屋子薰得是甚麼香,軟膩溫和,聞著很是受用。」

白兒還是不說話。

我一愣,又捻起紫檀木案上一塊精致糕點,「女乃油炸成的面果子倒真新巧,竟做成了嬰孩的形狀,讓人又怎麼舍得吃呢」

屏障之後猶是一陣寂寞,清冷無聲。

這女人不尋常,她既然是青樓里的粉面纏頭,就該笑臉迎客不是麼?一言不發地坐在那里又算甚麼

仿佛極剛猛的拳頭打到一團棉絮上,我捉了個空,不由微微有些氣惱,「白兒,你不說話是因為本公子不討你歡喜麼?」

靜默。

時光仿佛流水一般逝去了。

如果再不出一招出奇制勝,我恐怕就要無功而返了

「豈有此理」我重重一拍桌子,「本大爺花了大價錢來尋開心,你憑甚麼哭喪著一張臉連看都不許看一眼,又是哪門子的狗屁道理」

說罷,我欺身近前,猛地一推屏障,眼前竟晃過一個青影,直朝牙床那里逃去。我再轉頭一看,雙肩已然被兩個赤膊壯漢狠狠捏住,齜牙道,「公子,咱們玉容樓的規矩沒人敢違背,就算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他們來了,不能看的就是不能看,你明白麼?」

好漢不吃眼前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望著他們鼓囊囊的胸脯,我慌忙陪笑道,「是是是明白明白不能看的我就不看,不看了」

「玉容樓的門首在哪里,公子可知道?」

「知道,知道我這就走,這就走」

一溜煙似的從玉容樓里逃出來,我拍著胸脯大喘了幾口氣。

好神秘的女人

輾轉周折一番,我竟連她幾個鼻子幾張嘴都沒看清楚還白白賠進去一對金錠銀錠清姿要是知道了,定然笑我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我微微感到泄氣,腦海里卻反復回放著那抹淡青色的影子。

晃過的那個青影子好熟悉,仿佛在哪里曾見過那抹清淡……

卻又是哪里呢?

孤身一人沿著原道返回,我找到那處僻靜的牆根,仔細數著磚頭,「左首側第三行第六列……就是它了」我微微一笑,伸手將磚塊撬開,卻陡然一驚

里面空蕩蕩的甚麼也沒有

不可能啊,左首側第三行第六列,我走的時候明明細心數好了

我的宮廷內監服飾緣何會不翼而飛呢?沒了宮廷服飾,我又怎麼敢大搖大擺地進宮去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吧?」身後傳來一個好听的男人聲音,隱隱中含有一番嘲謔的味道。

我大吃一驚,趕忙轉過身去。

身後竟臨風玉立著一位翩翩美男子,身高八尺有余,形貌昳麗。膚白猶如羊脂,妙目含情,峨眉直入清鬢,嘴角微微掛著一抹嘲謔之色。

好美麗的男子

一樹梨花開滿塘,說的就是他吧?

「是你藏了我的衣裳?」我手掌朝他面前一伸,「你還我」

「還你?」他痞里痞氣地笑了,掂量一下手中的包袱,「這只包袱是我宮里內監放在這里的,你算哪根蔥那頭蒜,也膽敢伸手朝我要?」

「哎呀,是你誤會了。」我急道,「這個包袱是我藏在這里的,我眼下著急回去,你要麼趕緊還我,要麼……」我身子一低,嗖地撲將過去,「我就搶了」

誰料他手臂輕輕抬高,快要得手的包袱就像小鳥似的飛遠了,他臉上掛著嘲謔的微笑道,「我大銘朝的女人一貫以高挑豐腴為美,你個子矮小,身形又這般干癟,居然也能選中做秀女可見是國中無人了」

個子矮小,身形干癟?

女孩子家最怕旁人褒貶自己相貌身形,我尤其如此。听到這個初次逢會的美貌男子這般奚落品評,不由面紅耳赤,一面高跳著搶包袱,一面高喝道,「你給我,你給我你這個混蛋豎子,你若再不給我,我就……」一愣,竟然接不出話來。

「你又如何?是當著酣睡中的百姓高喊非禮,還是向宮門首的侍衛解釋說,其實你就是張家愛穿著紅肚兜的三小姐,正和我這惡名遠播的四皇子風流旖旎?」他的眼楮晶光璀璨,仿佛藏著漫天的星辰。

三小姐?

四皇子?

他就是傳聞中的皇室第一美男子鶴軒?

我怔怔道,「你……你就是四皇子?」

「哈哈哈」鶴軒仰面狂笑一陣道,「你為四皇子娶了一個羅剎國的妖姬作偏房,還編造出甚麼張三小姐甚麼紅肚兜。惹了這麼多麻煩,你竟然還不知道四皇子是誰」

望著他眼楮里兩團躥著的熊熊烈火,我趕忙低頭陪笑道,「四皇子,是我不好,信口雌黃胡說八道,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這次就饒了我吧我保證再也沒有下次,您就把……這宮廷服飾還了我吧,如果不能準時回宮,宮婢內監們都會疑心的。」

「饒了你?毀人清譽,該當何罪豈是你說饒你就饒你的」

我垂首微微一笑,「哎呀,四皇子……其實你的旖旎情事很多,我覺得……也不差這兩個吧……」

「下作的奴才」鶴軒的右手掌高高舉起,啪的一聲摑落在我右頰。

我眼前白光一閃,登時臉頰直至脖頸一陣劇痛,眼簾之中皆是漆黑,身子微晃了晃,才勉強站定。

「你竟然打我?」

「你這般yin賤無恥的女人,本皇爺打就打了,你又能怎樣」鶴軒的容顏猶如黑鐵一般冷酷無情,「打著給本皇爺辦事的名頭,竟去玉容樓里逍遙快活難道你不知自己是父皇的女人,竟敢如此放浪不忠」

我雖是薄家的庶出女兒,身份卑微些,可是爹仁厚溫和,底下幾個姬妾也安分守理,並不敢出言辱沒我,更別提伸手摑我耳光了。

我此生第一次挨打,竟是眼前這個荒yin浪蕩的四皇子所為。

而他掌摑我的理由竟然是放浪不忠,yin賤無恥

「自從大皇兄給我送來蛇姬那一刻起,我就遣人四處打听你的行蹤,結果如何?去宮外偷腥吃被本皇爺拿個正著吧?」他將嘴唇湊到我的耳畔,「你要是真就那麼歡喜秦樓楚館,何不與本皇爺做個伴,一來消解你閨中寂寞,二來也叫四皇爺我快活快活?」

「你放肆」我使盡渾身力量將他重重一推,鶴軒竟也跌倒在地。

眼看他就要爬起身,我瞅見地面上擺著一塊大青石,連忙拾起來,咕咚一聲砸到他腦殼,「你活該得的」然後奪去他懷里的青色包袱,一溜煙跑遠了。

但听得他在我身後虛弱地喊道,「你這賤婢」

等我手忙腳亂地回到宮里時,天已蒙蒙將亮,青錦趕緊替我換下衣裳,嗔道,「我的祖宗女乃女乃你可把青錦急壞了,要是皇上甚麼的冷不丁來訪,青錦便是長了一百個腦袋也死了」

我微微笑道,「皇上的心早被別人拴住,就是秦貴妃娘娘也不得聖眷,何況我等平庸之輩?」

青錦道,「小姐,您可不能這麼自怨自艾的,往後日子還長著哩。說不準哪天皇上就忽然想起小姐的好處,賞小姐甚麼貴妃淑妃當一當呢。」

賞?

我薄寥汀又豈是搖尾乞憐之輩

我淡淡一笑道,「罷了,不提甚麼皇上。咱們去王添香那里坐坐吧,這恰逢早膳的時候,她那里一定有精致糕點給咱們吃。」

說罷便扶著青錦的手臂,遙遙朝清姿宮里走去。

不遠處走來兩位美貌宮婢,談笑風生,貼耳湊嘴,聊得好不歡暢熱絡。看見我之後竟渾然不覺,依舊說笑著打個照面過去了。青錦一怒,叫住兩人道,「沒看見贊善麼,連個禮也不知道施,這宮里頭愈發沒了規矩」

兩位宮婢這才發覺是我,慌忙拜倒道,「贊善饒命奴婢一時說到興頭上,竟沒看見贊善經過,奴婢該打,是奴婢該打」說罷左右開弓,朝自己臉頰上狠狠摑落七八掌,粉女敕的臉蛋立時通紅。

我忙叫她們住手,笑道,「你們也是無心之過,不值責罰。不過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甚麼事情讓你們聊得如此歡暢?」

一位宮婢伏在地上顫巍巍道,「是……是四皇子。」

四皇子?

一個好刺耳的名字。

他能有甚麼事情,無過于昨夜被我擲了一塊石頭罷了。

昨夜黑暗之中,我隱隱見得那塊石頭的輪廓,似乎並不小。我赤手將它掄起,亦是沉甸甸壓得手臂酸痛,那塊石頭砸到一人的腦殼上,似乎……後果不堪設想

我心一緊,「你們站起身說話,四皇子他……他沒甚麼事吧?」

宮婢道,「沒事倒是沒事,不過是皮肉傷,就是被皇上拽去御書房一頓呵責,說是被禁了足,兩個月內不準出上溪宮半步」

我心底竊笑,果然整治他一番

又幽幽道,「那……你們知不知道他緣何受傷呢?」

一名宮婢眼里有躲不掉的笑意,「據傳……據傳是四皇子不規矩,出去找纏頭……」

青錦瞅一眼我的臉色,立時罵道,「沒眼色的小蹄子,贊善面前也好說這些yin言浪語可仔細你的皮」

我擺手道,「讓她說下去」又朝那名宮婢笑一笑,「你緩緩說來,不必惶恐。」

見我準意,宮婢膽量立時大了起來,「據傳是四皇子外面養著一個美貌纏頭,名字叫做甚麼張珊珊的,四皇子深夜出宮去給那女人送……送一件繡著牡丹鳳凰的紅肚兜,曝露了皇族身份,結果遇見想行刺的歹人。幾經打斗,才從他們手里逃了出來,不過額頭上也掛了彩,據說那招是甚麼佛影無極腳,甚是厲害。」

另一名宮婢道,「要我說四皇子武藝也真是厲害,一般人等早就被刺殺死了呢他從重重圍困里月兌險而出,只有額頭受了些輕傷。」

張珊珊?牡丹鳳凰?行刺?歹人?佛影無極腳?

不知是四皇子他信口胡謅,還是宮闈婢女間以訛傳訛,但這也太離譜了吧?

人言可畏,無過于此。

我淡淡笑道,「原來如此,四皇子他安然無恙,我等也便放心了。」

一名宮婢笑道,「只是可惜了御馬盛會。四皇子他最愛騎馬,接連三載都是御馬盛會的冠冕之王,這次被禁了足,恐怕就不能參與盛會了。」

另一名宮婢又咯咯笑道,「贊善不知,四皇子听聞自己禁足後大哭大鬧,簡直把上溪宮翻了個底朝天。他往臉上涂滿墨汁,還剪短頭發,赤身地背著一根荊條跪在御書房門首,叩了三四個響頭,不停求著皇上撤銷禁足的懲罰。我說啊,要是四皇子得罪了誰啊,最好的報復手段莫過于禁足,讓他不能四處閑逛眠花宿柳,那比要了他的命還難受呢」

禁足比要了他的命還難受?

我心底輕笑,那我完全徹底地報復了他

不過,這御馬盛會倒可以大作一番文章。

閑了這許多日子,我終是又重拾朱筆,細細描畫人物山川起來。

我給雪芳閣里每一位內監宮婢都畫了小像,掛在門首的西府海棠樹枝上,焚香祝禱,祈願每一個宮里人都幸福安詳。

幸福安詳。

深邃而清冷的皇宮之中,這恐怕是最難企及的。

小房子笑道,「贊善真是好人,連我們這些做奴才的也不忘,我小房子就是為贊善死了,也心甘情願」

我輕聲喝道,「大過節的甚麼死了活了的,好不晦氣令尊的痰癥可曾好了一點?」

「托您的福,我爹爹的痰癥好了七八成,郎中說再吃兩三副湯藥就沒事了。要不是贊善出錢給爹爹醫病,憑我們家他恐怕早……」小房子戛然而止,咬住下嘴唇不吭聲,儼然是不敢再說出那個字。

我瞅著他憋得臉皮通紅的模樣,不禁微微想笑,「今年團圓節我準高堂健在的幾位內監放假,你們回去好好和父母親人敘敘舊吧」

旁邊的小任子一臉困惑道,「高堂健在……那我這弟弟妹妹健在的算不算?」

我一笑,拖長了音調道,「算——」

青錦嗔道,「小姐可別準他們胡來,團圓節這三日宴飲不斷,少了這些個內監匡助,咱們得添多少麻煩別宮里斷沒有奴才放假的道理,怎麼就咱們宮里又是放假,又是贊善給你們畫像祈福的」

青錦這一番話,把個小房子小任子都說得面色微怔,仿佛一場好夢心願落空。我笑道,「團圓節不過是秦貴妃與姚淑妃的角逐,我是局外之人,只盼著身畔之人安和祥瑞就好。道理是人定的,別宮的道理是甚麼我不管,反正我的雪芳閣是滿員放假,歸家安寧。」

青錦為我著想道,「可……可這宮里壓根就沒有宮婢內監歸家的規矩,小姐您縱有這個心,又怎麼把他們一個個送出去呢?」

「我就說……是打發他們去嵩山寺還願,神佛大事,侍衛再沒有不放人的道理。」

青錦眉頭擰得像一團解不開的疙瘩,「罷了,罷了我是說不過小姐的,只有一件,小姐也別太慈悲,慣得底下這幫奴才個個面酸心硬,不知道侍奉主子,成天就鑽空子找清閑」

小房子道,「青錦姐姐,您這話也太尖酸,殊不知咱們雪芳閣的奴才哪個不愛重贊善心好,都拼了命地听贊善差遣屋宇清潔,財物收管,膳食打理,哪一樣不是麻溜辦好,不用姐姐多費一點唇舌」

「伶牙俐齒的小猴兒」青錦笑罵道,「贊善待你們這麼好,你們平常勤儉些難道不應該?」

「滿樹的繡像招搖,遠遠走來看時,真好像是海棠花開了呢」不遠處,清姿扶著貼身婢女的手臂款步走來。

青錦遂笑著接口道,「王添香真是說笑了,這寒冬臘月的,哪來的甚麼海棠」

「你們雪芳閣鐘靈毓秀,冬日里海棠花開也算不得甚麼稀奇。」清姿玩笑著捏一把我的臉頰,「幾日不見,倒胖了許多」

她旁側丫鬟瑞兒笑道,「薄贊善還不知道吧,我家小姐明夜要侍寢了」

侍寢?

清姿她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

「原來姐姐大喜了」我連忙招呼道,「雲兒,把儲藏在內閣的那壇暹羅貢酒拿來今兒個我要與姐姐不醉不休」

清姿笑道,「你這蹄子又瘋魔了咱們女人家學甚麼男兒郎喝酒」

「天降大喜之事,不喝酒怎麼行」我伸手攙著她緩緩朝內閣走去,揭開煮酒的銅鍋子,一股清冽的酒香撲鼻而來。

「姐姐明夜就要承蒙聖寵,守得雲開見月明,我敬姐姐一杯祝禱聖眷不絕,恩隆常在。」清姿微微一笑,仰脖喝盡,把個青銅酒樽扣過來示意一滴不剩。

「這第二杯我祝禱姐姐……孕育龍嗣,從今母憑子貴,扶搖直上九萬里。」清姿嗔道,「小蹄子誠心把我灌醉哩」

我咯咯一笑,又斟了一滿杯酒,「第三杯酒……我祝禱姊妹恩榮常在,肝膽相照,此生此世絕不生嫌隙猜忌之心。」

清姿眼圈微微有點發紅,接過酒樽笑道,「這孩子既然都把話說得如此娓娓動听,我也不忍不喝。」

酒過三巡,清姿業已醺然欲倒,瑞兒前來攙扶著笑道,「贊善不知,自從我家小姐接旨侍寢,她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瀟湘宮里走來走去,倒是你把她灌醉了才安生呢」

「姐姐心里藏不住甚麼事,讓她醒著瞎鬧騰,倒不及醉倒了大睡一場的好。」

「可不是麼,還是贊善真心實意地為我家小姐著想小姐奉旨以來,瀟湘宮里陸續送來了好多綢緞料子,一些贊善添香雖是滿口道喜道賀的,可我看她們就是想探听虛實。」瑞兒嘴巴一撅,恨恨道,「還有更甚的呢。謝采女來和小姐說了一會話,她抬腳剛走,我就看見小姐床鋪底下多了一對紙箭的小人,張牙舞爪,一看就是甚麼害人命的巫蠱之術。我嚷嚷著要告訴秦貴妃,小姐卻偏生不準,她說咱們腳跟還沒站穩,就想著鬧事找茬,恐怕不是高明之策。」

瑞兒又煥顏一笑道,「所以我看啊,這宮里頭也就贊善對我們家小姐好,才是真正的好」

「這張油光水滑的猴兒嘴巴,怨不得姐姐離不開你」我刮一刮瑞兒的小鼻子,「你去瀟湘宮把姐姐的被衾取來,我瞅著她醉得厲害,今夜就留宿我雪芳閣吧」

瑞兒笑著遵命,一溜煙去遠了。

我痴痴凝望著清姿熟睡中美麗的臉容,心道,「姐姐美貌過人才情殊眾,如今又承蒙聖眷,只盼望她不要成為眾矢之的才好。平安祥瑞,就是我最大的祈福了。」

清姿在睡夢里輕輕翻轉個身子,幾縷頭發從光潔的烏鬢滑落,遮掩著她閉合的眼簾。

我看她睡相酣暢而甜美,不由得微微一笑,輕聲喚青錦取來我的被衾,正要替她蓋在身上,清姿卻陡然一驚,喊道,「星月星月」

星月?

我赫然一愣,手里握著的被衾滑落在地。

姐姐果然忘不掉大皇子

眼下就要承蒙聖眷了,她竟猶在睡夢里不自覺呼喚大皇子的名字,星月

轉頭一望,青錦和小房子兩個駭得臉色慘白,想必是完全听見姐姐睡夢中的囈語了。我冷冷道,「你們要是不想死,適才听見的話都一字不落地徹底忘掉,听明白了麼?」

青錦小房子兩人跪下叩首道,「奴才奴婢遵命」

我心緒煩亂暗道,「青錦和小房子都是我心月復之人,應該不會出甚麼差錯……只是……姐姐愛慕著一位表面溫文爾雅,內心卻玩世不恭的男人,她如此痴情,真恐怕姐姐會重蹈我的覆轍」

手里一根流蘇墜兒被我扯得七零八落,外面海棠樹上站著一只灰褐色的鳥兒,嘎吱嘎吱叫喚著,仿佛有甚麼大悲之事悄然降臨。

忽然,外面奔進來一個小丫鬟,「贊善可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

「王添香宮里的瑞兒姐姐不小心沖撞了秦貴妃的車輦,已經被貴妃娘娘棒殺于昭陽殿門首了她……」小丫鬟眼圈紅紅,「她的尸體都被拖去了亂葬崗子里……瑞兒姐姐,瑞兒姐姐她死得好慘……死的時候還不忘吩咐身邊奴婢,說是添香要一床暖和的被衾,趕緊替她送到雪芳閣去。」

死了?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瑞兒適才還歡顏笑語地跟我說話,展眼之間就變成亂葬崗子里一具冰冷冷不會說話的尸體麼?

不可能,不可能

秦貴妃她憑甚麼草菅人命

瑞兒正是花朵般的年齡,她還未出閣……她沒有自己的兒女孫子,她才只十六歲……她的未來是一卷白紙,等待著被涂滿絢麗繽紛的色彩,可她未曾落筆就已然淒厲逝去。

「我要找秦貴妃理論去」我腦海里一片雪白,只有瑞兒的笑聲不斷回蕩于我耳畔,我要找秦貴妃理論去這是唯一支撐我不倒下的動力。

「小姐萬萬不可」青錦撲上來抱住我的雙腳喊道,「王添香要侍寢,秦貴妃自然不敢把她怎麼樣,所以只找添香身邊的人下手,瑞兒是一個,小姐也是一個秦貴妃執掌**生殺大權,小姐偏要這時候忤逆她,豈不是送羊入虎口」

「送羊入虎口又如何」我的淚肆意縱橫,「難道瑞兒就白死了麼」

「都已經死了一個,小姐還打算再死一個麼」青錦痛哭流涕地緊緊摟住我的雙腿,「如果小姐執意要去,那就讓青錦來替小姐好了」

青錦,我的好青錦

我扭頭去看清姿酣睡的臉容,心底一陣涼寒,姐姐醒來要是知曉自己的貼身婢女死于秦貴妃棍棒之下,那她又該如何悲愴心寒

我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喃喃自語道,「是我,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把姐姐灌醉,瑞兒也不會回瀟湘宮取被衾;她如果不回瀟湘宮取被衾,也不會沖撞了秦貴妃的鳳輦……如果瑞兒沒有沖撞秦貴妃的鳳輦,她現在還好好活著,跟我們談笑取樂。「

「小姐,您萬萬不可自責啊,要是您苦壞了自己的身子,瑞兒就是有天大的血仇也報不了了」

我一怔,心里滑落一個殘酷的念頭,報仇

先是剪葉的貼身婢女杜鵑兒,現在又是瑞兒。

是啊,秦貴妃你親手殘害了兩條無辜性命,這筆賬我終有一日要你血債血償

我喚來報信的丫鬟道,「瑞兒棒殺之事,前因後果你知道的全部都說出來要是敢藏著掖著一星半點,我就要你提著腦袋去找你瑞兒姐姐團圓」

「奴婢不敢隱瞞」小丫鬟噗通一聲跪下道,「听親眼看見的內監們說,瑞兒姐姐在遠處看見秦貴妃的車輦,就趕緊藏進道旁的灌木林里了。等貴妃娘娘的鳳輦經過,她才敢從灌木林里出來。」

瑞兒謹言慎行,這般作為確是像她的一貫作風,我愣道,「既然躲進了灌木林里,好端端地又怎麼會沖撞了秦貴妃的鳳輦」

「听說是謝采女」

謝燕璇?

她又怎麼和瑞兒之死扯上關系?

我輕聲道,「你倒說說看,謝采女是如何害死瑞兒的,如果說錯了一個字,誣陷了好人,我就讓你去亂葬崗子里跪他個三天三夜,直截死在里頭,隨便埋了也倒便宜」

丫鬟道,「奴婢說的句句都是實話。瑞兒姐等秦貴妃的鳳輦走過,她前腳才從灌木林里走出來,後腳謝采女就來了,高聲喊著甚麼‘王添香侍寢好威風,從今往後可攀上高枝兒了,別忘了咱們貧賤姊妹’謝采女聲音極大,秦貴妃遙遙在鳳輦上听見,就調轉車頭,把瑞兒姐姐治了罪。奴婢不敢妄言。」

謝燕璇,好一招借刀殺人好一招殺人不見血

青錦氣道,「這個謝采女她從前摑我一掌也就罷了,今天還間接害了瑞兒的一條性命這女人年齡雖幼,心腸卻歹毒得緊小姐不得不防。」

「把她關進采蓮坳做了九品采女,可她還是不知悔過,繼續害人性命。」我淡漠地眺望著遠處黛青的一抹山巒,「為了咱們雪芳閣,也為了清姿和剪葉她們兩個,謝燕璇恐怕是不能留在皇宮了。」

牆角里一只青銅更漏「滴答滴答」地沁出清水珠,一個漫長而寂寞的夜晚過去了,我寢衣單薄地坐在清姿身畔,一夜無眠。

天已蒙蒙將亮,清姿臉頰上酒紅初褪,她輕輕翻轉了一個身子,朦朧囈語道,「瑞兒,給我倒一杯花茶,熱熱的,奪擱點姜糖。」

我靜默不言,青錦慌忙奉上一盞熱茶,清姿微閉著眼楮抿了一口道,「不是這個味道,太苦了。」她又微笑著睜眼道,「原來是你,瑞兒呢?」

青錦囁嚅著不知該如何答話,我伸手扳過清姿的肩膊,冷冷望進她清澄的眸子,毫無表情地說道,「瑞兒死了。」

「瑞兒死了,被秦貴妃棒殺于昭陽殿門首,尸體已經送去了亂葬崗子。」

瑞兒死後,清姿甚是傷情,她整日里不眠不吃,只呆愣愣望著瑞兒遺物。皇上寵幸了她幾日,賞賜些珍玩古董和數十匹綾羅綢緞,也便沒了下文。宮里頭淨是些勢利眼,瞧著清姿並不得寵,原本門庭若市的瀟湘宮又變作門可羅雀的清冷之地。我和青錦一日三趟地往瀟湘宮去,閑聊取樂,可清姿只淡淡迎接,並不似往昔歡愉快樂。

我從不求飛黃騰達青雲直上的繁華韶光,我只求自己和身畔之人能不受旁人欺凌,平平安安,幸福安詳。

可我微薄的祝禱恐怕是被蒼天辜負了

這一日我又朝瀟湘宮走去,行轉至祥門一帶,卻隱隱听見有哭泣之聲。我疑心道,「青錦,你可曾听見甚麼人在哭?」

「確有人哭泣,好像……好像是從御花園那里傳來的呢」

御花園?

自進宮那日起,陳公公就叮囑我不要隨意去御花園,唯恐沖撞了秦貴妃的車輦,我是故很少去御花園,便是路過也只遙遙望一眼。

可是今天那個哭泣的聲音卻著實吸引住我。

「甚麼人會躲進御花園哭泣?」

「小姐您就別好奇了」青錦一拉我的手臂道,「敢情是哪個遭主子責罰的小丫鬟吧,咱們左耳朵一听,右耳朵一出,就當甚麼都不知道。上了年歲的公公嬤嬤們都說,這深宮里頭只有三種人活得日子最長,一種是瞎子,一種是聾子,一種是啞巴。」

我微微一笑,「整日跟著小房子,你也學得油腔滑調了,只不過……」

「只不過甚麼呀,小姐,您就別再惹甚麼事端了」青錦狠狠拽住我的手臂,「王添香還等著咱們哩」

「想要活得長一些,確實是要把自己變作瞎子聾子和啞巴,可要想活得好一些,恐怕還是要耳聰目明,眼觀六路耳听八方呢」我淡淡一笑,便信步朝御花園里哭泣聲響處走去。

轉過兩樹綻放著的雪白寒梅,又轉過一座精巧的小亭子,我隱約看見枯井旁有個丫鬟正打算跳井自裁。

「慢著」我的聲音從喉嚨里忽然蹦了出來,把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有甚麼事情都好商量,你萬萬不要做傻事」

丫鬟大哭道,「我不想活了,活著也是死,還不及我跳井自裁來得干淨利落」

「你……你不能死,你死了,你……你的親人們又怎麼辦」我慌忙道,「你要是死了,你的好姊妹們又該多傷心」

丫鬟一听,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慢慢蜷縮著身子,在枯井畔蹲了下來。

我心底一顆大石頭倏爾落地,連忙奔上前摟住她,「傻丫頭,甚麼心結會解不開,竟以死相逼」

那丫鬟明眸善睞,肌膚雪白如玉,竟極是美麗清秀。我心底暗道,「如此美麗的宮女會有甚麼想不開的……莫非是四皇子他荒yin,逼迫這丫鬟作甚麼苟且之事?」

她愣愣道,「你……你可是雪芳閣的薄贊善?」

我輕輕點頭。

「薄贊善,求您救奴婢一命」丫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接連叩首三聲。再猛一抬頭,額頭上已然深深印了一塊紅印,「深宮里面善心賢良的妃嬪也就只有薄贊善了,您如果不救奴婢,奴婢還是得跳井去」

「你緩緩說來。如果你說的有理,我自然會幫你。」

「薄贊善,其實……我是皇上御書房的婢女。那日皇上喝醉了酒,就在御書房里臨幸了奴婢,就只有一次,可奴婢的肚皮實在是爭氣,半月之後竟沒有來月信……奴婢不敢妄加猜疑,就出宮找了幾位郎中把脈,誰知他們一一都說,是奴婢……奴婢有喜了」丫鬟說到此處,眼眶又是一紅道,「可是皇宮里誰不知道,自打秦貴妃娘娘獲寵以來,宮里就再沒添過甚麼皇子帝姬,不是被貓兒撲倒流了產,就是吃錯湯藥膳食把個成形的死胎打了下來……只有一個盛貴嬪平安產下皇子,可三日之後盛貴嬪她就沒緣故死了,小皇子也沒活過四個月……奴婢在宮里呆的久了,也呆的怕了,如果秦貴妃娘娘知曉奴婢孕育龍嗣,還不知該怎麼作踐害死奴婢呢與其被旁人鳩殺投毒,還不及自己跳井自裁,死得干淨爽利」

我望著這位因福得禍的宮婢,心底暗嘆宮里爭斗的慘烈,只因為懷有龍嗣就逼得人無路可走跳井自裁。

秦貴妃啊秦貴妃,殊不知多行不義必自斃,你今日承蒙聖眷風光無比,將來某日必有你欲哭無淚遁地無門的慘敗。

「你既然懷有龍嗣,我這就回了皇上,讓他封你作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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