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樹》精修版 精修版 正文 父親

作者 ︰ zhoufeiliu

()父親

爺爺最大的功勞不是建起一幢連三間的泥磚青瓦屋。這個在生活的艱難中頑強掙扎的沖里漢子不泛膽識和遠見,他從牙縫里省下幾個浸透汗漬味兒的銅錢,不顧當時家族長輩們的堅決反對,決計要送一雙兒女讀書,我的父親和我的姑姑也便得以幸運地在流著鼻涕打著赤腳的面黃饑瘦的鄉里娃羨慕不已的眼神中背著書包哼著兒歌去屈子廟讀書。沖里人都說到屈子廟讀書,其實父親和姑姑就讀的是屈子祠完全小學。屈子祠作為教學場地具有很悠長的歷史,宋大中祥符年間,汨羅書院始建于公悅圍北,與屈子祠成為一體,元延五年元仁宗加封屈原為「清潔忠烈公」,屈子祠也就更名為「忠潔清烈廟」,書院亦更名為「清烈書院」,至元年間茶陵舉人張希轍任清烈書院山長,書院到了一個鼎盛時期。清乾隆二十年,徙建于玉笥山對岸的汨羅廟由于江水侵蝕重又徙建于玉笥山,書院也隨之而搬遷到玉笥山上,1924年省參議員、前清邑庠生彭熙治等人認為︰汨羅乃湘北重鎮,並有書院之歷史和建築,需設新學,以興教化。便于汨羅書院舊址創辦了汨羅公學。1929年更名為汨羅中學,分設廟董會校董會,將屈子祠所收租谷每年劃撥七百擔作為辦學用,並于祠西新建教學樓一棟,與書院建築對稱,與屈子祠成為一個整體。新中國成立以後,汨羅中學停辦,改辦屈子祠完全小學于內。父親和姑姑就讀的就是承接了將近千年教學歷史與千古偉人同枕而息的這所屈子祠完全小學。

父親和姑姑背著女乃女乃用縫縫補補而剩下的舊布縫起來的布書包走出沖里,然後沿著汨羅江畔的一條砂石路唱著小嘛小兒郎上學了。一清早,父親還在朦朧睡夢中,就听見爺爺在堂屋里的咳嗽聲,接著就听到他姐姐在喊著︰「上學了,快起床。」父親便從床上驚地鵲起,胡亂地拉扯幾下皺巴巴的棉布衣服,急匆匆地到灶屋里扒拉幾口夾著大半紅薯絲的小米飯。姑姑在門前的苦楝樹下急急地等著父親,父親就朝還在灶屋里忙乎著的女乃女乃嚷一聲「姆媽我讀書去了」,然後就跟在姐姐的背後沐著朝霧踏著一路露水蹦蹦跳跳地上學。此時,女乃女乃就忙著從灶屋出來,把濕漉漉的雙手在身前的圍裙上擦幾擦,然後急急地囑咐一聲︰「別在路上貪玩,早點到學校。」

散學了,父親一般不很快就回家,他喜歡在屈子祠玩,特別是喜歡在屈子祠前面的梧桐樹下撿圓圓的梧桐籽兒。在學校右前方屈子祠的正前面有幾棵高大的梧桐樹,夏季開滿淡黃色的小小的一簇簇圓錐形花序,一到秋天就結成一簇簇球形的果兒,漸漸地裂開成小艇形,隨著深秋的一陣風兒就簌簌地落下來。父親就常常貓在梧桐樹下撿梧桐籽兒,一小口袋一小口裝滿身上所有的衣袋,回來一古腦兒地交給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便在閃爍的煤油燈下用砂鍋爆炒,把梧桐籽兒炒得香噴噴的,然後一家四口人圍在苦楝樹做的小幾上,快樂地度過一個個無聊的夜晚。

姑姑是知道在什麼地方找到她貪玩的弟弟的。當夕陽依偎在屈子祠後那幾叢桃樹梢兒上時,她便急急地來到梧桐樹下,催促著還貓在梧桐樹下層層枯黃的落葉里戀戀不舍的父親,拉著他的衣袖回家。楊柳依依,揚起一路晚歸的漁歌,姑姑牽拉著父親,又在沿著汨羅江的砂石路上留下兩個快樂的美麗身影。

童年對于父親來說就是一縷明媚的陽光下搖曳的依依楊柳,快樂是唯一的色調。父親在爺爺的堅強的翅膀下真的就是一只幸福的鵝黃色的小鳥雛兒。可惜堅強的爺爺在生活的重負下沒有挺過來,長年積勞成疾,讓不到四十歲的他無奈地撒手人寰,只丟下不多的田地空蕩蕩的槽房以及悲痛欲絕的孀婦和兒女。

爺爺得的是肺癆。

那段時間,爺爺喝的酒越來越多了,吃的飯卻是越來越少。

女乃女乃說︰「看你要得個酒癆的。」

爺爺說︰「我也不想喝的,咋就飯量就這麼小了,不喝點酒咋就能度得這把老命呢。」

爺爺的話並沒有引起全家人的重視。鄉里人的命賤,有個三病兩災的算什麼,只要睡一覺,第二天爬起來還不是照樣地能挑三十擔家糞犁遍三斗田。

直到爺爺一天清早起來,他從水缸里舀了一大碗清水來刷牙,感覺口里有一股甜甜的酸酸的腥腥的味道,爺爺想忍住,做了十分的努力卻沒有忍住,一個噴嚏把一團粘粘的稠稠的血紅的東西吐了出來。爺爺趕緊走過去用腳踩踏了好了幾下以遮掩那些刺眼的血色。這是一個可怕的事實,是爺爺時時在心里頭所擔心的一個事實。而爺爺卻害怕這樣一個事實為人所知,特別是被女乃女乃所知道。爺爺是一個很要強的人,他不想因為這個可怕的事實為他贏來同情的目光,他更不想被這個可怕的事實打倒。

而當爺爺漸漸地變得面浮肢腫了,木訥的女乃女乃終于也知道爺爺患上了可怕的肺癆了。肺癆在沖里是一種常見的病,沖里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死于它的魔爪的。傷心的女乃女乃給爺爺請了沖里老中醫郎中,這位老郎中曾讓一位患輕度病癥的年輕人延長了十二年的生命而被沖里人奉為起死回生的神仙。老郎中的藥物對已成朽木的爺爺已經是無能為力了,爺爺逐漸面色晃白,最後已是失音。女乃女乃剩下就是拿一把香日日守在供奉著靈官菩薩的一座小小的廟里,跪在這座沖里人謂之為救苦救難的菩薩前面的蒲團上虔誠地祈禱,就像在期待日出西邊的奇跡般地在等待著爺爺的死亡。

爺爺去了,那一天天陰陰的,從紙窗外透進來的只有微弱的亮光。爺爺突然睜大眼楮一聲嘶力竭的嚎叫,生命中最後的一口血液噴口而出,爺爺然後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了,只把僵死的眼楮定格在跪在病床前慟哭的他的兒子——父親的身上。爺爺離開他的陽世間而遠去了,女乃女乃說,一連幾天,她總听到爺爺跟在黑白二常後面久駐在奈何橋邊的那無奈的痛苦的哭聲。

讀了一點書的姑姑不安分小沖的貧窮與閉塞,跟了一個當兵的而去。有幸這個當兵的也就是我現在的姑父于混了個一官半職,後來轉業到地方糧食部門當了一個主任。姑姑也就隨著姑父到了糧食部門當了一名臨時工。在那個年代里,溫飽問題還是東方這個社會主義大國的一個最大問題,能夠進入這個解決國家最大問題的國家重要的部門,姑姑可真是沖里人從骨子里所羨慕不已的對象。讓人羨慕不已的姑姑沒有忘記爺爺臨終前拉著她的手時干涸眼眶里瓖嵌的殷切之情,就從牙縫里擠出並不是沖里人想像的那麼多的寬裕出資一直支持父親在縣城讀完高中。

讀完高中的那一年正好是一九六六年,父親帶著三斤糧票乘著免費的悶罐子車搞串連到了北京去見偉大領袖**。一清早到了**廣場,在人山人海中,他根本沒有看清楚主席下巴上那個碩大的痣,也並沒有听清楚在**的上空回旋的他老人家雄渾有力的聲音,但這一直是父親一生引以為驕傲的事。而他從北京回來,他也只是揣著優秀的成績單背著被窩回到崗地的溝谷回到周家沖,命運並沒有因為他的成績好也沒有他見到過**而給他特別的惠顧,他還是不得不背著被窩回到老家這個江南丘陵里最普通最平常的小沖來,蝸縮在竹園苦楝樹掩映的三間泥磚青瓦屋子里。

在沖里游蕩的這些日子,父親不知道該把沖前的嶺背和坳溝設計成怎麼一個不規則的立方體圖形,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探測出沖里紅土壤中的磁場強度,也就不知道把從學校里所學到的哪丁點兒知識用在什麼地方。這讓孀居的女乃女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提了女兒給她的兩斤白白的面粉來到了村里的支部書記家里。

女乃女乃說︰「送一個孩子讀書不容易。」

村支書拿了兩斤白白的面粉,心里樂開了一朵花兒,于是一個勁兒地點頭一個勁兒地說︰「是不容易。」

「孩子讀了幾句書,輕的活兒不想干,重的活兒也干不來,真是——」女乃女乃有點動情,動情了就有點說不出話兒來,最後只能是留下一聲「唉」,眼里竟是噙滿淚花。

不知支書是被女乃女乃的慈母之情感動了還是兩斤白白的面粉在蒼白的日子里太具有煽動力,兩天後,村支書親自登門到了爺爺為父親留下的那三間老屋里,喝了三杯女乃女乃久藏的窖酒打著酒嗝對父親說︰「秀才,學校里還缺一個老師,你就去糊弄糊弄個三五天吧。」

從此以後,父親就日日起著早床去村里小學去糊弄糊弄那些流著鼻涕的沖里面的孩子們。

學校是一座屋梁還是大木三角架撐起的在風雨中飄搖不定的舊房子,破碎的青瓦已擋不住雨水灌注,在孩子們的身邊打起一個個小水坑;窗戶依然是報紙糊裱或者用廢舊的塑料薄膜封貼,稍大一點的冷風便足以讓孩子們紅透臉蛋含滿鼻涕。父親就在這樣的教室里踱著,教著孩子們讀「我愛北京**」「**萬歲」「中國**萬歲」。父親安于這種閑適(起碼在鄉里人的眼里是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幾個春秋。免了許多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烈日和暴風雨交織的辛勞,得以守候幾分輕閑的時光,這樣直到他和青梅竹馬的母親結婚,直到期我兄妹仨呱呱落地。那並不是一個重視知識的時代,在當時沖里人的眼里,一個字的價值遠遠比不上一塊草皮,讀幾句書真還比不上把一堆草皮漚一坑肥糞實用。一個正常勞力一個工日能漚三坑肥糞,按每個工日九分錢計算,每坑肥糞的價值是三分錢,而父親教一天書算一個八分工日,也就是能創造不到六分錢的價值(這五分錢的價值還是稍有一點水平的大隊長姑且這麼算的,是沖里人看不見模不著的),相當于漚一坑半肥糞。在那個時代,知識的價值真正是可憐巴巴的,就像是堆滿堂屋角落里的爛紅薯。

我家有一個有知識的父親,我父親在學校教書輕閑賺取工分。不過,父親賺取的工分比母親還少,一年核算下來,沒有工分的知識分子家庭便成了沖里出了名的超支戶,超支戶的概念至今我也沒有一點準確的解釋,但在我的印象中,往往是一家一年的口糧由父親從生產隊的保管室里一擔挑回來,剩下便是在生產隊打欠條超支了。生產隊里超支戶也並非我一家,保管室也管不了那麼多超支,因此也就有些上頓不接下頓的日子,也就只能賒東家借西家湊合著艱難地過。那段日子,對于一個連大米都缺乏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的家庭,日子實在是過得緊巴巴的。而確實,在這樣一個時代,父親,一個在沖里人看起來讀了不少書的秀才、一個新時代的知識分子遠比不上他那個曾在地主家里放過牛的大字不識的為沖里鄉里鄉親釀了不少醉人的香醇的父親,在一定程度上來說,父親是一個最不善于經營生活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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