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歲的我坐在波音767客機上。龐大的機體穿過厚重的雨雲,俯身向麗江機場降落。十一月砭人肌膚的冷雨,將大地涂得一片陰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候機樓上呆然垂向地面的旗,以及麗江歡迎你的廣告板等一切一切,看上去竟同佛蘭德派抑郁畫的背景一般。罷了罷了,又是麗江,我想。
飛機剛一著陸,禁煙顯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擴音器中低聲流出背景音樂,那是悠揚的納西古樂。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難以自已。不,比以往還要強烈地搖撼著我的心。
為了不使頭腦脹裂,我彎下腰,雙手捂臉,一動不動。很快,一位空中小姐走來,用英語問我︰「是不是不舒適?」我答說︰「不要緊,只是有點頭暈。」
「真不要緊?」
「不要緊的,謝謝。」我說。她于是莞爾一笑,轉身走開。
音樂變成了葫蘆絲的《蝴蝶泉》。我揚起臉,望著上空陰沉沉的雲層,浮想聯翩。我想起自己在過去的人生旅途中失卻的許多東西——蹉跎的歲月,死去或離去的人們,無可追回的懊悔。
機身完全停穩後,旅客解開安全帶,從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已然踏上了麗江這個美麗小鎮,呼吸著空氣中的芬芳,感受著風的輕柔,啼听著鳥的鳴囀。
那位空姐又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問我︰「先生,您是否需要幫助。」
「可以了,謝謝。只是有點傷感。」我微笑著說道。
「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說罷,她偏下了頭,欠身離座,轉給我一張楚楚可人的笑臉,「祝您旅途愉快,再會。」
「再會。」
記憶這東西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未曾覺得它有什麼撩人情懷之處,更沒想到十幾年後仍歷歷在目。那時的我習慣在石頭森林中的生活,忙碌而冷漠。因此古鎮不會是我喜歡的地方,小而樸實,寧靜且毫無樂趣可言。
然而,當我的腦海中莫名突兀出一個小說的時候我卻如此向往這個小鎮,哪怕它依舊如昨般寧靜。似乎冥冥中有股力量在召喚著我,在我越接近這城市的時候,腦海中故事的靈感也越發強烈。
盡管如此,記憶到底還是一步步遠離開去了。我忘卻的東西委實太多了。在如此追憶的軌跡寫這篇東西的時間里,我不時感到惴惴不安,甚至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連最關鍵的記憶都喪失了。說不定我體內有個叫記憶堆的昏暗場所,所有的寶貴記憶統統堆在那里,化為一堆爛泥。我所把握的,不過是空不見人的背景而已。
但不管怎樣,它究竟是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這些已經模糊並且仍在時刻模糊下去的記憶殘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來繼續我這篇東西的創作。
雖然我明白只要寫出第一行,往下寫就會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寫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歷歷如昨的時候,反而不知從何處著手,就像一張十分詳盡的地圖,有時反倒因為它過于詳盡而不便于使用。但我現在明白了︰歸根結底,我想,文章這種不完整的容器所能容納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記憶和不完整的意念。